
鐵凝的文字與她的知青經歷聯系在一起,那是她自己內心感動的生活經驗提煉出的作品,是與生命的體驗感動相融合的文字
“我第一次在村里過生日是十八歲。那天有一場秋雨。隊長鉆進玉米地給我劈了倆要命甜棒;幾個半大姑娘每人送我一只麥秸稈編成的戒指。戒指套上我打滿血泡的手指,我竟然還有點心跳。晚上我趕緊就著柴油燈把這一切寫進家信。那時候我又熱情又虛榮。
又一個生日,房子漏雨,我開始怨天怨地……
如今一切都成了過去。可近在眼前的,卻總是那些個“過去”。經過冷靜之后的熱情才是真正的熱情吧。我感謝冀中平原那密密實實的青紗帳,它把我領進生活,教會我永遠喜悅人生。”
如上這段文字出自鐵凝為自己的小說《村路帶我回家》寫的前言中。小說寫于1984年,發表在當年的《長城》雜志上。該小說后來被北京電影制片廠改編為同名電影。這部小說,同時入選1984年出版的《知青小說選》,在其中,每一位被選的作者都在其作品前寫有一段題頭話。鐵凝寫下了如上這段文字。
曾經擔任《知青小說選》編輯并在此后撰寫《作家鐵凝》的文藝理論家、作家賀紹俊將鐵凝與其他幾位入選《知青小說選》的作者,如韓少功、史鐵生、王安憶、張承志等的題頭前言做了一番比較,他認為:這些作家都是將知識青年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化的內容進行思考的。因此,他們幾乎都是采取鮮明的知青主體視角,站在知青立場上,去反觀農村、反觀人生、反觀歷史。而鐵凝則沒有這種強烈的知青情結,在她的思考過程中,知青生活是融在整個農村生活之中的,她不會去把二者剝離開來。
這部小說當時并未引起更多的關注,倒是很多年后,研究現代文學的學者趙園敏銳地發現了喬葉葉這個人物的思想價值。她稱《村路帶我回家》是“寫知青歷史的上乘之作”。她說:“《村路帶我回家》寫喬葉葉留在東高莊,在已無須‘扎根’的時候扎根,那想法正因簡樸到極點而動人。小說由寫政治化的知青生活著筆,卻寫出一個‘化外之人’因懵懂天真而保有了天性自然。”
放棄兩次機會,在農村生活
“到那兒去,接觸到的也就是十七八歲、二十歲左右的鄉村女孩子,從城市里來到鄉村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我覺得首先是這些女孩子接納了我,我想非要刨這個根的話,這可能是我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一個根基,這些女孩子接納了我。你說鄉村是什么,是一片土地接納了你嗎,你必須有一個具體的,什么接納了你,什么使你在那兒還有快樂。本來我們也是小孩嘛,那時候正因為有了她們,我覺得不那么陌生了,你的溫暖、暖意從哪兒來的,你的那種相對的踏實感從哪里來的,我覺得就是從這些女孩子身上來的。”(見鐵凝、王堯對話:《文學應當有捍衛人類精神健康和內心真正高貴的能力》,載《當代作家評論》二○○三年第六期)。
鐵凝在她的散文中多次提到過當年在鄉下的一位農村姑娘素英。她忘不了她在鄉下過生日時,“農村的女友捧著我的手把麥稈編成的戒指套上我的手指”,當然她更忘不了,那時她的手上因為勞動打了十二個血泡,看到這些血泡,“一個名叫素英的農村女友捧著我的手哭起來”。鐵凝一再地提到素英的哭,這是一種憐惜的哭,也是一種理解的哭,熱淚中傳出的是農民的、女性的善良。這份良善,溫暖,一直蕩漾在鐵凝的文字中。
1975年,鐵凝高中畢業,未滿17歲的她面臨著人生的第一次重大選擇。當時還是“文革”期間,還沒有恢復正常的高考,高中畢業后主要是下鄉當知識青年,但根據政策規定,兩個子女的家庭可以讓一個子女留城,鐵凝的妹妹還小,父母顯然希望鐵凝能夠留下來。而且此時鐵凝還有更好的去向:通過她家一名在部隊的親戚的努力,第二炮兵文工團決定招她當文藝兵。在那個年代,當一名文藝兵正是年輕女性最羨慕的職業。此前,鐵凝學過芭蕾舞,有美妙的舞姿,在父母以及周圍的朋友眼中,當文藝兵是最好的選擇。
但是,鐵凝在家中突然宣布了她的重要決定,她要到農村去,當一名知識青年。賀紹俊如是分析:是鐵凝對文學的自信,使她自主地選擇了一條她自認為能夠通往文學的道路。“她做出這個決定的目的是為了實現她當作家的夢。今天的年輕人恐怕不能理解,為什么當作家就必須選擇到農村去當知識青年。因為在那個特定的時代,人們能夠接受到的文藝理論只有一種被認定為唯一正確的、非常政治化的文藝理論。這種文藝理論突出強調了深入生活,強調了生活是創作的唯一源泉。”
在此前一年,在她父親的引薦下,她見到了作家徐光耀,《小兵張嘎》的作者。在徐光耀這里,鐵凝的寫作才能得到了鼓勵,或許,正是由于此,堅定了鐵凝要當作家的夢想。“鐵凝在那個年代,無論是從社會上,還是在學校里,無疑已經灌輸了足夠多的關于深入生活之類的教誨。十幾歲的鐵凝自然而然地會把作家與深入生活連在一起,她以為,要當作家就必須深入生活,而生活在哪里,她不知道自己每天就在生活之中,她認為只有工農兵的生活才叫生活。在她的印象中,那些大作家都是從農村出來的,給了她鼓勵的徐光耀就是來自農村的作家。”賀紹俊寫道。
在下鄉與當文藝兵之間,鐵凝的內心一定經過劇烈的掙扎吧。“鐵凝像當時所有的女孩子一樣,非常向往成為一名文藝女兵。她有一位姑姑是軍人,上中學的時候,她就常常纏著姑姑,從姑姑那里討得一套軍裝,然后天天穿著這身軍裝,自覺非常神氣。應該說,軍裝就是那個政治年代的時尚,而鐵凝并不拒絕時尚。”但是,對文學的自信以及追求強大到可以打敗任何美妙的誘惑。
“盡管鐵凝對文學充滿自信,一定要為了當作家而到農村去,但她畢竟還是一個孩子,這么大的事,真要做出決定,還要得到家長的同意。毫無疑問,鐵凝給父母出了一道難題。母親堅決不同意。鐵凝的母親從小就在城市長大,對農村有一種天然的隔閡。更何況她聽到很多關于知青在農村遭受苦難、尤其是女知青還被凌辱的傳聞。母親更容易從情感的角度出發,她不愿看到自己的女兒掉進火坑,所以強烈反對女兒到農村去。她把這些傳聞都講給鐵凝聽,告訴她到農村去將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鐵凝轉而把乞求的目光投向父親,希望能從父親那兒得到支持。父親考慮問題更趨向理性。他從女兒的決定里看到了一種明確的志向。況且,大作家也是好朋友的徐光耀的鑒定,也使他相信,女兒身上蘊藏著文學天分,她一定會在文學上有所出息。父親站在了女兒的一邊,他幫女兒做她母親的工作。母親勉強同意,但她在情感上仍難以接受,一次又一次傷心地哭泣,又疼又恨地望著女兒,氣哼哼地說,你就去當你的“女高爾基”吧。那時候的中國大地上唯一能夠公開推崇的作家大概就是高爾基了,母親對女兒的癡迷文學無可奈何,只好把氣撒在“高爾基”身上。你去當“高爾基”吧,而且還是女的“高爾基”。
1975年夏天。應屆畢業的中學生照例有一大批作為知識青年被安置到農村。鐵凝也是其中的一位,但由于鐵凝是放棄了當兵的機會,主動提出下農村的,她就被當局作為了宣傳的典型。臨到出發的那天,在保定市委大門前舉行了隆重的歡送儀式,鐵凝作為知青代表在儀式上發言,然后她在敲鑼打鼓的熱烈氣氛中被歡送的人群簇擁著上了披紅掛彩的大卡車。卡車雄赳赳地繞著保定城一周,仿佛是英雄的戰士出征。(摘自賀紹俊《作家鐵凝》)
在河北保定當知青時,鐵凝身上,還發生了一件事情。這件事再一次證明了文學之與鐵凝的重要意義。賀紹俊在《作家鐵凝》中寫過這件事:“1977年,恢復全國高考,尚在農村的鐵凝也同其他知識青年一樣希望去上大學,而且她覺得要讀就得讀北京大學中文系。她就揣著已經發表的幾篇小說,乘火車跑到北大,她將小說交給中文系辦公室的老師,申述說她的數學不好,但能寫小說,能否給以特別對待。后來北大中文系還給她回了一封信,說非常歡迎你來中文系學習,希望今年就報考……但河北的老作家們勸阻鐵凝留下,他們說,中文系不是培養作家的。那你是想當作家呢,還是想當一個北大中文系的畢業生呢?鐵凝想了想說我還是想當一個作家。鐵凝最后放棄了上大學的努力。”一次放棄當文藝兵,一次放棄考大學,兩次放棄,“這既看出她對文學自信得可愛,也透出她為文學單純得可愛。”
“……我想當作家。父親說中國作家是理應了解鄉村的,他冒險地鼓動著我,我冒險地接受著這鼓動。其實,有誰能保證,一旦了解了農村你就能成為作家呢?”(見《鐵凝影記》第五十三頁,河北教育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出版)
多年后,再回望這段知青歲月,沒人能夠否認,它在鐵凝的文學生涯中占據的重要地位。
農村生活的底蘊
“現在妹妹來了。目的單純而又明確——和我玩一天。可是我正在干活兒啊,我的農藥還沒噴完呢。我怎么能在這廣闊天地里,在這大忙季節和妹妹‘玩’一天呢。那時的我們,本能地提防這個‘玩’字。社員們卻圍攏過來了,這群善良而又樂觀的人,在那個禁玩的年代,他們是依然懂得人情世故、家長里短的人。他們要我放下噴霧器領我妹妹回知青點,他們說,這老大一片地,不缺你這一半個勞動力。誰知他們越是勸我,我越是不肯離開,仿佛在逞能,又好像要利用我妹妹到來這件事接受考驗:看看我的大公無私吧,看看我革命的徹底性吧,看看我鐵心務農的一片赤膽忠心吧……我把妹妹扔在地頭,毅然決然地在棉花地里干到中午收工。”這是鐵凝的一篇散文《24年前的24小時》中的一段話。在這篇散文中,鐵凝敘述了妹妹來探望她的那一天發生的故事。
多么純粹的勞動意識。來自城市的她在用這樣的方式表明,看,我和你們一樣,吃苦耐勞。
鐵凝所在的農村是河北的大平原,這里盛產棉花。鐵凝四年的農活中大概多半都與棉花有關。從下種,到間苗,到采摘棉花,還有掐花尖,打花杈,這些活兒鐵凝都干過。
在農村的鐵凝,這一時期,寫了一些短篇小說。《不受歡迎的禮物》《收獲》《排戲》《歡歡騰騰》等,發表于《上海文藝》《河北文藝》等刊物。而一些更具有意義的小說,則是在她1979年后結束知青生涯,調往河北保定文聯后寫的。
鐵凝在農村的第一年,分到了幾斤從地里采摘的新棉,這是她第一次分享自己的勞動成果,她非常珍惜這份勞動成果,把它絮成了一床新被。四年后她回城時,背回了這床被子,二十幾年過去了,這床被子還伴隨在她的身邊。這也許是一個寓意,農村的那份記憶一直包裹著鐵凝的思緒,一直留給她一份溫馨。
鐵凝對棉花是充滿著感情的,在《棉花垛》中,“花地像大海,三里五鄉突起的村落是海中的島嶼。那時花葉紅了,花朵白了,遍地白得耀眼。花朵被女人的手從花碗兒里一朵朵托出來,托進倚在肚子上的棉花包……”
“如果做一個比喻,這些農村的記憶就是鐵凝采摘的精神上的棉花,她在農村只是完成了采摘的工作,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不斷地擺弄著這些棉花,要把它們絮成一床床溫暖的新被子。在農村階段的寫作,可能說還是一個粗加工的寫作,仿佛把采摘到的棉花直接搬上了小說。只有等到離開農村,鐵凝有了一個認真‘絮花’的過程,她的創作才會突飛猛進,她提供給我們的才會是‘被子’。”賀紹俊說。
此后,《哦,香雪》中的香雪,讓整個文壇為之眼前一亮。孫犁評價說:“這篇小說,從頭到尾都是詩,它是一瀉千里的,始終一致的。這是一首純凈的詩,即是清泉。它所經過的地方,也都是純凈的境界。”2006年鐵凝的小說《笨花》,是寫農村的歷史長卷。“就文學而言,‘笨’也是不容易的。在這樣一個精彩而又精彩的時代,我希望自己有耐心‘笨’下來,去試著觸摸‘笨’字里所蘊含的本分,沉實和大的智慧。”鐵凝說。
鐵凝作品中自始至終流淌著溫暖與良善。對此,賀紹俊做如下解讀:“善主要是農村生活醞釀起來的,是源于她走進農村生活時的精神準備、精神向度和她當時的人生態度,是她對農村生活的一種理想化過濾。而將鐵凝的文字與她的知青經歷聯系在一起,我們可以體味到,那是她自己內心感動的生活經驗提煉出的作品,是與生命的體驗感動相融合的文字。四年農村生活,知青經歷,已經深深地烙印在她的生命中,并輻射到她此后的文字中。(本文部分內容參考自賀紹俊《作家鐵凝》、鐵凝著作。)
責任編輯 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