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寬容的世界,必然是一個野蠻的世界;失去寬容的世界,必然是一個愚蠢的世界;失去寬容的世界,必然是一個僵化的世界。”
——賀來:《寬容意識》
一、刑事和解的自生自發現狀
經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二次會議初次審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修正案(草案)》已經在中國人大網公布,正處于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的時期。其中擬增加“特別程序”一編作為“第五編”,并在該編中設立“當事人和解的公訴案件訴訟程序”一章。這一新型程序制度的確立,實為對刑事司法實踐中一些“自生自發式”制度及實驗性做法的回應,具有多方面的突破性和挑戰性。首先,它改變了國家公訴機關壟斷犯罪追訴權的局面,檢察機關在認可和解協議的情況下可能做出不起訴或建議公安機關撤銷案件等非刑罰化的處理決定。其次,被告人與被害人達成的和解協議可能作為有利于被告人的量刑情節之一。對法院行使審判權產生一定的限制。在此種情形下,人們開始反思“國家追訴”這一傳統刑事訴訟基本原則的普適性問題:作為一種由來已久的刑事司法理念,該項原則建立在何種基本假設之上?在具體的刑事司法活動中為什么會被突破?刑事和解這一“超越型”制度為何會自生自發并能夠在實踐中獲得較好的效果?更值得研究的是,國家追訴原則是否在任何情形下都應當被無限制地遵循和適用?如果不是。那么其發揮作用的限度何在?面對這些問題,筆者所要提出并試圖加以論證的基本假設是:已經確立在刑事訴訟中的國家追訴原則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其得以建立的基本假定具有一定的局限性而不能充分回應現實的情況和需求。因此。在不同案件、不同領域以及不同程序中,國家追訴原則得以適用的范圍、程度和方式等應當有所不同。
二、國家追訴原則的理論基礎
國家追訴,與私人追訴相對應。是指國家專門機關代表國家行使追訴犯罪的權力。倘若想了解國家追訴原則得以有效發揮其預期功用的“場域”,首先需要考察該原則得以確立的理論基礎和現實基礎,在此前提下,才能為解釋近年來所興起的刑事和解制度尋找到突破口。
(一)犯罪本質論方面的理論基礎
“從貝卡利亞以來,在刑事司法領域中一直有這樣的基本的假定——犯罪被視為孤立的個人對抗統治秩序的活動,因此犯罪的基本特征是社會危害性。在此基礎上我們強調實行國家追訴原則。強調對犯罪行為有罪必罰。”尤其是在那些有直接被害人的犯罪中,本應是“天然”訴訟主體的直接受害者——在犯罪行為發生時“首當其沖”的被害人。卻因為此種假定的存在而淪為國家利益保護的“副產品”。因此,對犯罪本質屬性認識的變化,即由“個人侵害性”向“社會危害性”的轉變,以及國家權力的強化,是國家追訴原則得以確立并發展的主要前提和基本假定。
(二)利益同一性方面的理論基礎
利益同一性理論認為,個體利益是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的組成部分,國家利益是個體利益的抽象性提煉。具體到刑事司法領域,是指遭受犯罪行為侵害之被害人的利益和訴求,與國家利益和意志具有本質上的一致性:在追訴犯罪問題上。國家與被害人個體對于定罪和量刑的要求相同。由國家專門機關統一行使追訴權,在維護國家利益和秩序的同時。與之具有一致性的受害人個體利益也就自然得到了實現。質言之。在利益同一性理念的語境下,認為社會危害性吸收甚至高于個人侵害性,國家和社會公共利益與公民個人權益不存在本質上的差異。
(三)彌補私人追訴“失靈”的現實基礎
國家追訴原則的確立還與以下的考量和“擔心”有關:刑事追訴的成功與否將關涉到國家刑罰權的實現及社會秩序的保障問題。在被害人私人追訴方式中可能存在的一些缺陷和“失靈”局面,諸如“個體的自利性”、“非理性的報復欲”以及被害人自身能力的單薄性和訴訟資源的有限性等,而“檢察官作為公益的代表,可以在綜合考慮被害人感情、被害人地位、犯罪的嚴重程度以及社會影響等諸因素的基礎上決定起訴或不起訴,避免陷入私人起訴容易產生的報復觀念和濫訴的弊端,也有利于起訴標準的統一。”
然而,倘若仔細審視上述幾方面的正當性基礎,可以發現:其在邏輯層面和經驗層面存在著一定的疏漏和局限。刑事和解的“蓬勃發展”,似乎正是對這些疏漏的彌補、對之局限性的超越和挑戰。
三、刑事和解興起原因探究
一項制度得以自生自發并且在較長時間內持續發揮作用,意味著其對于解決社會中存在的問題具有一定的優勢,或是對實踐中的實際需求具有較強的回應性。在這樣的前提預設下,筆者試圖拋開傳統刑事訴訟基本原則的禁錮,來客觀地分析刑事和解制度產生的原因。
(一)表層誘因:上訪申訴率激增
近年來愈發嚴重的上訪申訴問題是刑事和解制度出現的直接原因。現今的上訪申訴“大軍”多以被害人為主力。且多因無法獲得切實合理的經濟賠償。上訪率激增使得檢察機關和法院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案結事不了”已經成為阻礙我國司法公信力提升的主要原因。在這樣的背景下,司法機關發現通過促成或是有條件地認可當事人之間的和解,對于有效地解決一些存在取證困難的案件以及輕微的刑事案件等刑事糾紛,有較好的效果:一方面可以促進雙方當事人在交流對話中相互諒解,另一方面可以使被告人在可能獲得量刑優惠承諾、甚至避免被貼上罪犯“標簽”的“鼓舞”下,主動履行賠償義務,從而有效遏制上訪申訴的泛濫化趨勢。達至利益兼得的和諧局面。
(二)根本成因:現行制度的“瓶頸效應”
1、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困境。以實現被害人的經濟賠償需求為主要目的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在實踐中卻無法完成其預設的使命:首先,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的賠償范圍僅限于因犯罪行為而直接造成的物質損害,對于間接損害和精神損害都不予救濟。其次,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具有依附性,其成立須以刑事案件的受理為前提,被害人因此失去了對民事賠償問題的程序選擇權和實質參與權。再次,由于缺乏財產保全、先予執行等相關的保障措施,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判決往往難以執行。加之采用“先刑后民”的處理方式,民事賠償與法院量刑沒有必然的聯系。導致當事人在極有可能被定罪判刑的情況下失去了履行民事賠償義務的動力。然而在刑事和解制度的語境下,上述的種種問題都能夠獲得較好的解決。
2、刑事案件辦理效率低下激化被害人不滿感。鑒于基層司法機關各方面資源的實際狀況,要求其在現有條件下對數量較多的各類案件全部按照普通程序進行處理,就必然導致案件積壓、訴訟拖延等問題。面對訴訟效率不盡人意的局面,一些被害人采取上訪等方式來表達自己的不滿,使得司法機關陷入了“兩面受敵”的境地。刑事和解的出現,有助于司法機關對那些較輕微的刑事案件適用相對靈活和簡易的方式,在改善案件處理效率的同時,通過切實保障被害人的參與權,來提升處理結果的認同度。
除了上述原因之外。近年來國家強調構建和諧社會的理念以及與之相應的寬嚴相濟的刑事司法政策,也為刑事和解制度的發展提供了有益的外在推動力,概言之,刑事和解這一具有回應性的制度,能夠有效彌補傳統刑事司法的缺陷和不足,并在相關政策、理念的推動下,實現著被害人、被告人、司法機關以及社會等多方面主體利益兼得的互動局面。
四、刑事和解對國家追訴原則的挑戰
縱然以上經驗事實在不同程度上對國家追訴原則及其理論根基有所突破和超越,但這并不應構成否定這些實踐之正當性與合理性的當然理由。我們應當思考并客觀分析:刑事和解究竟從哪些方面對國家追訴原則構成了挑戰?國家追訴的“活動場域”應如何劃定?
(一)對犯罪本質論的突破
在刑事和解制度中,犯罪本質的一元化屬性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兼具社會危害性和個體侵權性的二元化屬性,這勢必會使建立在該基礎之上的一些劃分標準、原則以及理念隨之受到挑戰。首先是犯罪侵權化。刑事和解將侵權行為的本質屬性即私人侵權性,引入了那些有直接被害人的犯罪之中。使得相關類型的犯罪不再僅貼有“社會危害性”一個標簽,而是還原了其兼具私人侵權性的本真面目。刑事和解制度中“若隱若現”的“民事化”糾紛處理方式,導致輕微的、有直接被害人的刑事犯罪開始走向“侵權化”。其次是刑訴民訴化。依照我國法律的相關規定,公訴領域中并不存在和解的適用空間,然而在刑事和解中。國家追訴原則與當事人處分原則作為劃分兩大訴訟法的最關鍵標準,開始以和解協議為“橋梁”,呈現出交融的趨勢;加害方與被害方之間的合意,開始動搖國家追訴原則下國家意志絕對化、剛性化的局面。再次是被害人和加害人訴權的擴張。國家司法機關對被告人和被害人達成的和解協議給予了不同程度的認可和尊重,在一定范圍內放棄了有罪必罰的理念,為被告人和被害人行使選擇權和處分權提供了一定的空間:雙方所達成的和解協議在獲得司法機關認可的情形下,能夠影響案件的實體處罰結果。
(二)對利益同一性理論及價值理念的突破
實踐中普遍存在的被害人無法獲得經濟賠償的現狀。以及有時在定罪量刑方面所出現的公訴方、審判方與被害人意愿不一致的現象,從經驗層面對“利益同一性”這一假定提出了挑戰。刑事和解突破了傳統的利益同一性假定,在承認被害人個體利益與國家利益在不同類型、不同具體情況的案件中可能存在殊異的前提下,以和解協議為依托,有條件地適用撤銷案件、不起訴等非刑罰化的處理方式,來平衡被害人與國家公訴機關在定罪、量刑以及經濟賠償要求等方面的不一致,適度地打破公訴權絕對優先而犧牲被害人權益的局面。此外,在刑事和解制度的理念下,客觀真實不再是唯一的追求,國家在實現刑罰權方面做出的必要的“讓步”,使得諒解、合作、和諧等新的價值成為了刑事和解制度的精神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