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案例啟示:犯罪成本是指為實施犯罪行為而消耗的物質、金錢、時間、精神乃至生命的總和。對于帶有“詐騙成本”的詐騙行為,即行為人利用較小價值物品騙取較大甚至巨大價值財物的,在認定詐騙罪數額時所扣減的成本不應是全部犯罪成本,而僅扣減直接成本即可。在實際運用中,應從刑事政策、法益侵害性、被害人效用等方面,以原則性和個案性的雙維角度進行判斷。
作為數額犯,詐騙罪的定罪量刑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犯罪數額的大小,因此詐騙罪犯罪數額是該罪客觀構成要件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司法實踐中,隨著詐騙手法不斷翻新,出現了詐騙分子利用較小價值物品騙取較大甚至巨大價值財物的案例,對此種帶有“詐騙成本”的行為,在犯罪數額認定時是否應該扣除被害人已獲得的小價值物品就成問題,本文試對此予以探討。
[案例一]王某為詐騙典當款,將重100克價值二萬元的金條,摻入非貴重金屬,得到150克“金條”并典當,得款三萬元。
[案例二]甲乙丙三人預謀以虛構銷售、收購黃鼠狼皮為手法詐騙錢財。甲先租賃張某的房屋并自稱是經營黃鼠狼皮的商人,一日甲謊稱要去外地,給張某一萬元錢,稱一人來銷售黃鼠狼皮一百張,讓張某用這錢代為收購,甲臨走時還稱若乙帶來的皮多,有多少收多少,現在皮源緊俏。甲離開后,乙帶一百張黃狼皮至張某處,張某依甲的意思將錢款付給乙,收下黃狼皮。同時乙告訴張某銷售黃狼皮可賺錢,并稱自己有個朋友還有五百張皮,可以每張80元價格賣給張,張某覺得80元收上來再以100元價格轉賣給甲,可以從中賺錢,遂同意。后丙帶來五百張皮以四萬元價格賣給張某,甲乙丙三人攜款逃跑。經鑒定,該五百張黃狼皮共價值五千元(每張皮價值10元)。
[案例三]劉某在沒有能力為他人辦理航空公司空乘崗位的情況下,仍對外宣稱自己有特殊關系可以辦理空乘工作。高某、鄭某、李某等十人先后找到劉某,并支付每人十萬元中介費讓其辦理入職手續。劉某收到錢款后,用此款為高某等十人購買機票、入住酒店,前往上海、西安等地參加各航空公司面試,但均未通過。經查,劉某為高某等人共花費機票、住宿費共計七萬元,其余錢款均被其揮霍。
上述三個案例具有一個共同特點,即詐騙分子均以帶有“詐騙成本”的手段騙得財物。換個角度講,被害人在陷入錯誤認識“自愿”交付大額財物后,均得到了詐騙分子交予的小價值財物。司法部門在認定這種帶有“詐騙成本”的犯罪行為時會產生困惑,即詐騙分子所支出的“成本”應否予以扣除?筆者認為該“成本”在犯罪數額中的價值判定,應在厘清犯罪成本概念的基礎上,從刑事政策、法益侵害性、被害人效用等方面分析,以原則性和個案性的雙維角度進行刑法評價。
一、犯罪成本的概念及分析
研究“犯罪成本”,要先從該詞匯的核心詞“成本”開始,引出犯罪成本的概念、種類,并加以分析。
(一)成本引用及犯罪成本的概念
“成本”是經濟學范疇的詞匯,是指生產、制作一種產品或提供某項服務所消耗的費用總和。任何一種經濟活動都需要一定的成本,但成本并不僅局限于經濟領域,非經濟活動中也依然存在著成本現象。如青年男女在交往過程中既要花費各自的時間,也要花費金錢。這是因為經濟活動已經滲透到我們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犯罪行為作為人類社會活動的一部分,也同樣存在著成本,我們稱之為“犯罪成本”。犯罪成本是指,為實施犯罪行為而消耗的物質、金錢、時間、精神乃至生命的總和。一般社會行為的發展過程是策劃、準備、實施、鞏固等。犯罪行為同樣具有上述規律,只是名稱更具特異性:預謀、預備、實行、逃跑、揮霍等。犯罪成本貫穿于整個犯罪行為的始末。
(二)犯罪成本的分析
犯罪成本可以分為犯罪的直接成本、犯罪的機會成本、犯罪的懲罰成本和犯罪的精神成本。[1]犯罪直接成本是指,行為人在實施犯罪過程中直接投入的物力和人力,具體包括預謀犯罪所需的腦力勞動、作案工具的準備、作案經費支出等。直接成本的大小隨所犯罪行、時間、地點等因素的不同而變化,但不論實施何種犯罪都必然支出上述成本,因此直接成本的負擔具有剛性特征。犯罪機會成本是指,行為人因將一部分時間、精力和資源用于實施犯罪,而自動放棄上述要素用于合法活動可能產生的收益。因該收益是否實現及實現價值的大小受到行為人受教育程度、社會環境狀況、市場背景、工資收入等因素的較大影響,故具有明顯的不確定性。犯罪懲罰成本是指,行為人實施犯罪后被司法機關查處并判處刑罰,由此遭受的損失,包括金錢的罰沒、人身自由的限制,甚至生命的剝奪。雖說“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但難免有部分“漏網之魚”,因此懲罰成本的實現只能無限接近百分之百,同樣具有一定的或然性。最后是犯罪精神成本,指行為人因實施了犯罪行為而內心不安,以及家人、朋友和社會大眾的譴責所導致的名譽貶損。該成本也具有必然負擔性,但成本大小隨個體的道德觀、案件公開程度和大眾的關注度而不同。
二、犯罪成本在數額認定中的評價
犯罪數額的認定需要依據一定的計算公式,并在該公式內對犯罪成本進行評價。
(一)犯罪數額的認定公式
犯罪數額是指犯罪行為所涉及的金錢和物品數量、犯罪分子非法所得的收益、犯罪行為所造成的財產損失等。[2]單就詐騙罪而言,其犯罪數額應為詐騙分子所得收益或被騙者財產損失兩個要素。[3]那么到底應該以哪一個或二者并取的方式認定詐騙數額呢?若依據詐騙分子所得收益認定數額,則會得到這樣的公式:犯罪數額=收益=財產所得-犯罪成本。依據此公式,在認定犯罪數額時應先計算犯罪分子的犯罪收益,而收益是無法計算的。因為詐騙所得財產的價值是固定的,而犯罪成本卻難以計算,比如具有不確定性的犯罪機會成本,根本無法估算其數額,另外懲罰成本和精神成本屬于對詐騙分子的事后懲罰性負擔,扣除事后成本認定數額,違背了以犯罪行為時的客觀危害性判處刑罰的基本原則。此外,犯罪機會成本、懲罰成本以及精神成本等,是犯罪分子在實施犯罪時,自愿負擔或意識到可能要負擔,但仍愿意接受后果并繼續實施犯罪的。被害人對該成本無法左右,扣除上述成本對被害人是極不公平的,這會導致不恰當地縮小被害人法益被侵害的范圍,出現罰不當罪的結果。因此以犯罪分子所得減去全部犯罪成本作為認定犯罪的數額標準并不可取。
綜上所述,犯罪數額認定的依據不應包含全部犯罪成本,而僅應考量犯罪直接成本即可,由此可以得到以下公式:犯罪數額=財產損失=犯罪所得-犯罪直接成本。此公式排除了犯罪機會成本、懲罰成本以及精神成本等要素對犯罪數額的不當影響,避免了本應由犯罪分子負擔的成本反而起到寬宥作用的失衡現象。
(二)犯罪直接成本在犯罪數額認定時的評價
如前所述,在認定犯罪數額時,應以犯罪所得減去犯罪直接成本,但在實際運用中,絕不能簡單地套用上述計算公式,而應從刑事政策、法益侵害性、被害人效用等角度,對犯罪直接成本的扣減進行判斷。
1.從刑事政策的角度進行原則性判斷。“刑事政策系以研究犯罪原因及刑罰之作用為基礎之各種原則,從而國家乃依此原則籍刑罰及類似制度對犯罪展開斗爭之謂也。”[4]對上述概念作簡要理解,即刑事政策的制定、執行是為了達到特殊預防和一般預防的效果。有學者論“法律制裁之目的,不僅在于對已然犯罪的懲罰和對犯罪人的教育改造,也在于震懾意欲實施犯罪的人,使他們懾于刑罰之苦而放棄為惡的沖動,即立足于已然的懲罰和未然的預防。”[5]犯罪數額是詐騙罪的客觀構成要件,是該罪定罪和量刑的重要決定性因素,為符合刑事政策中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的價值目的,嚴懲犯罪分子,應嚴格控制犯罪數額的扣減,即對于犯罪直接成本向被害人所得的轉化應謹慎對待,以不轉化、不扣減為原則,對于特殊情況應當扣減的,作例外性分析。
2.從法益侵害性的角度進行構成要件的判斷。犯罪行為對法律所保護利益的侵害性,是犯罪的本質構成要件,認定犯罪數額時,犯罪分子支出的直接成本是否轉化為被害人所得,能否扣減,法益侵害性是本質判斷要件。如某人以五百元真幣、五百元假幣謊稱為一千元真幣購買價值一千元商品并得逞,則該人的購物行為系整體統一的詐騙行為,但該行為的法益侵害性若以數額表現,并非整體一千元,而是五百元,因為這一千元中的五百元真幣并未侵害商家的合法利益,僅是五百元假幣侵害了商家獲取等價物(金錢)交換的權益。此外,我國現行法律規定中也有相應的規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詐騙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9條 “對于多次進行詐騙,并以后次詐騙財物歸還前次詐騙財物的,在計算詐騙數額時,應當將案發前已經歸還的數額扣除……”。上述條文就是對于司法實踐中,詐騙分子為進一步施騙或掩蓋罪行,而支出犯罪成本的情況,從受害利益得到彌補,法益侵害性減少的角度進行規定的。因此,對于不侵害被害者法益的犯罪直接成本,甚至能夠彌補部分損失法益的成本,應轉化為被害人所得,在犯罪數額認定時予以扣減。本文案例一的情況即是如此,王某將摻有非貴重金屬的“金條”典當,并獲得典當款的情況下,被害人所得的金條確有部分是真黃金,該部分未侵害刑法所保護的利益,故計算詐騙數額時應扣減其中真黃金的價值。
3.從被害人效用的角度進行價值判斷。犯罪分子在實施詐騙行為過程中,支出的某些犯罪直接成本(主要是指物品),根據社會大眾評價,或者一般情況下是具有一定價值的,但是對于被詐騙者而言,因被騙者具有具體性、確定性和有別于社會大眾的特異性,某些具有一般社會價值的物品,以被騙者角度衡量,價值所剩無幾,甚至可以忽略不計。如一名重病的患者,A藥對該患者的病具有特異性療效,而行為人以價值二百元的B藥假冒價值一千元的A藥賣與患者,騙得差價款。此時認定行為人詐騙數額時應否扣除該二百元呢?答案是否定的。誠然,行為人為詐騙花費了二百元準備B藥,B藥也確實具有相應的價值,但對于有特定病情的患者而言,B藥對病情沒有任何療效,那么也就對被騙患者無效用,被騙患者又不可能將B藥通過轉售等方式變現取得價值,[6]因此從被害人的角度而言,B藥無任何效用和價值,即使詐騙分子支出了相應成本,B藥具有社會一般價值,也不能在詐騙數額中扣減。當然,若詐騙分子支出的相應成本,被害人獲得的成本物品雖對本人無效用,但可以有效地交換為一般等價物(貨幣、金銀等),則可以扣減,這也符合上文所述的法益侵害性彌補的情況。例如A欲用人民幣兌換美元前往美國旅游,B使用秘魯幣冒充美元與A兌換,A所獲得的秘魯幣雖對其前往美國消費無效用,但可以將秘魯幣兌換為人民幣或其他貨幣彌補部分損失,該秘魯幣的價值可予扣減。
三、對案例的再分析
本文開始提出的案例具有一定代表性,筆者在文章最后對三個案例依照上述角度再予分析。案例一已在上文分析過,不再贅述。案例二,對于甲乙丙虛構經銷黃鼠狼皮的事實,騙取張某以每張80元的高價購買僅價值10元的皮貨,本案在認定犯罪數額時,從法益侵害性的角度分析,甲乙丙三人侵害了張某每張70元的利益,再從被害人效用角度分析,張某平時并非皮貨經銷商,該皮貨對其日常生產生活的效用極低,再結合刑事政策的角度判斷,對甲乙丙三人的詐騙行為應予嚴懲,故甲乙丙支出的犯罪直接成本——黃狼皮不應扣減。案例三,劉某在沒有能力為高某等人介紹空乘工作的情況下,仍收受錢款,并為高某購買機票、安排住宿,帶領前往多地面試。劉某所支出的機票、住宿費雖是為高某等被害人花費,但并非被害人所追求的利益,被害人支付劉某錢款均是為了得到空乘工作,而機票、住宿等服務對被害人并無效用,反而造成被害人時間、精力的浪費,因此劉某支付的上述成本不能在犯罪數額認定時扣減。
注釋:
[1]鮑國友:《賄賂犯罪成本分析》,載《江淮論壇》2008年第5期。
[2]謝寶貴、張穹:《經濟犯罪的定罪與量刑》,法律出版社1988年版,第36頁。
[3]張勇:《犯罪數額研究》,中國方正出版社2004年版,第57頁。
[4]劉仁文:《略論刑事政策的概念與范圍》,載《法學評論》2004年第6期。
[5]韓豫宛:《合同詐騙犯罪的成本分析與預防》,載《法學論壇》2009年第2期。
[6]我國消費者的購藥渠道一般為醫院、診所、藥店等,藥品被售賣給個體消費者后,是很難再轉售給他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