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基本案情
剛大學畢業的李某到某市開發區的一家勞務中介公司找工作。該公司總經理王某向李某保證,肯定能安排其近期進入某知名外企工作,但李某需要先交5萬元中介費。李某因急于就業,就與該公司簽訂了委托協議,并交了5萬元中介費。此后,李某多次找到王某詢問工作事宜,王某均以“再等等,馬上就辦好了”等類似的借口推脫。后來,李某得知該企業近期并無招聘計劃,意識到自己可能被騙,遂找到王某要求返還中介費。王某非但不返還中介費,還安排業務員毆打李某,構成輕微傷。事后,李某向勞動監察部門舉報。在勞動監察部門介入調查后,王某將5萬元中介費退還給了李某。經調查,王某及所在的勞務中介公司并無其他違法記錄。
二、分歧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王某與李某之間的合同糾紛屬于民事糾紛,王某不構成犯罪。理由是:王某承諾其可以安排李某進入某知名外企工作,但該知名外企的人事部門負責人周某證實其單位近期并不招聘新人,故王某向李某的虛假承諾屬于民法上的欺詐行為。王某的欺詐行為使李某在違背真實意思的情況下訂立合同,根據合同法的規定,李某應請求法院或者仲裁機構撤銷合同,要求王某返還其中介費。
第二種意見認為,本案中,王某的行為構成強迫交易罪。理由是:李某要求王某返還中介費表明其已經不接受王某的勞務中介服務,而王某卻安排業務員毆打李某,其意在強迫李某接受其勞務中介服務,強迫交易數額達到1萬元以上并造成李某輕微傷,故王某的行為構成強迫交易罪。
第三種意見認為,本案中,王某的行為構成合同詐騙罪。理由是:王某向李某虛假承諾能幫助其進入某知名外企,李某信以為真,就與王某所在的勞務中介公司簽訂了委托協議,并交了五萬元中介費,但該委托協議的內容自始至終根本不能實現,且王某拒不返還李某中介費,表明其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故王某的行為應是詐騙行為。王某的行為同時觸犯了刑法第224條(合同詐騙罪)和第266條(詐騙罪),屬于法條競合,其中第266條是普通法條,第224條是特別法條。按照特別法條優先于普通法條適用的原則,對王某的行為應優先適用刑法第224條,以合同詐騙罪定罪量刑。
三、評析意見
筆者同意第三種意見的結論,但不認同其定罪理由。
首先,應厘清合同欺詐和合同詐騙罪的區別。兩者之間最根本的區別在于是否具有刑法上非法占有對方財物的目的。刑法上的“非法占有為目的”包括兩層內涵:第一,行為人意圖永久的非法行使他人財產所有權的占有、使用、收益、處分等權能,即排除權利人,將他人的財物作為自己的所有物,按照其經濟上的用途利用或處分它;第二,行為人的行為導致他人無法行使財產所有權的權能。本案中,王某先是虛構自己能幫李某進入某知名外企工作,在自己的欺詐行為被識破后,又教唆他人毆打李某。綜合來看,王某自始至終就沒有履行合同義務的能力,且拒不返還李某中介費,這表明其在簽訂委托協議前就已經有了詐騙的犯罪故意,具有非法占有李某財物的目的,已構成犯罪。所以,第一種意見是不成立的。
其次,強迫交易罪是以暴力、威脅手段強買強賣商品、強迫他人提供服務或者強迫他人接受服務,情節嚴重的行為。強迫交易罪不僅侵犯了交易相對方的合法權益,而且侵犯了商品或服務交易市場秩序。勞務中介服務也屬于強迫交易的對象。強迫交易的“暴力、威脅”必須是發生在商品交易或服務交易中,行為人實施“暴力、威脅”的根本目的是促進商品或服務交易的實現。本案中,王某沒有采取暴力、威脅手段強迫李某與其訂立委托協議及給付中介費。此外,雖然王某和李某之間簽訂的合同成立,但王某根本不可能安排李某進入某知名外企工作,兩人之間簽訂的委托協議應屬于自始無效的合同。因此,作為強迫交易對象的勞務中介服務也是不存在的。王某教唆他人毆打李某是其拒不返還中介費的表現,并不是強迫交易的手段行為,意在確保因詐騙所得的財物不被追回,也是其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李某財物目的的有力證據。綜上,王某的行為不符合強迫交易罪的構成要件,故第二種意見也是不成立的。
再次,法條競合是指一個行為同時符合刑法分則的數個規定,在裁判上只能適用其中的某一罪名,從而排斥其它法條適用的情形。在通常情況下,法條適用規則是特別法條優先于普通法條適用,在特殊的情況下,應按照重法條優先于輕法條適用的原則,即按照行為觸犯的法條中法定刑最重的法條定罪量刑。此處所說的“特殊情況”,按照張明楷教授的觀點,是指以下兩種情況:第一,法律明文規定按照重罪定罪量刑;第二,法律雖然沒有明文規定按照普通條文的規定定罪量刑,但對此也沒有作出禁止性規定,而且按照特別法條定罪明顯罪刑不相適應時,按照重法條優先于輕法條適用的原則定罪量刑。《刑法》第266條關于詐騙罪的規定中“本法另有規定的,依照規定”的規定是一個禁止性規定,其含義是對符合詐騙罪構成要件的行為,其他條文對其定罪量刑有明確規定時,依照其他條文定罪量刑,不適用《刑法》第266條關于詐騙罪的規定。[1]按照張明楷教授的觀點,本案中,王某的行為同時符合《刑法》第224條和第266條兩個條文規定的犯罪構成要件,根據特殊法優于普通法的規定,王某的行為應以合同詐騙罪論處。
但值得討論的是,在詐騙數額相等的情況下,詐騙罪的量刑一般比合同詐騙罪的量刑要重,如果按照合同詐騙罪論處有時會出現明顯罪刑不相適應的情況。為了解決罪刑不相適應的問題,有觀點認為,“本法另有規定的,依照規定”并沒有排斥普通法條的適用。該規定旨于提醒司法人員,在行為符合這些普通犯罪構成要件之外,還可能同時符合其他相關犯罪的構成要件,應當考慮是否適用其他犯罪加以處罰以實現罪刑相適應,并非表明絕對排斥所謂普通法條的規定。從這個意義上講,“本法另有規定的,依照規定”,僅屬于注意規定,同時符合相關犯罪構成要件時,為實現罪刑相適應,可以適用想象競合犯“從一重處斷”原則處理。[2]依據這種觀點,本案王某的行為應以詐騙罪論處。如果這一觀點成立,在特別法條的法定刑比普通法條的法定刑輕的情況下,特別法條就沒有了適用的余地。以本案為例,依據這一觀點,因為在詐騙數額相等的情況下,詐騙罪的量刑較合同詐騙罪的量刑重,且詐騙罪的起刑點也低,合同詐騙罪不能得到適用,第224條就成了一紙空文。筆者認為,第266條的“本法另有規定的,依照規定”屬于注意規定這一觀點是成立的,但由于合同詐騙罪和詐騙罪所侵犯的法益不完全相同,前者應有其獨立的適用空間,即只要詐騙行為侵犯了與合同內容相關市場的秩序,則應該優先考慮按照合同詐騙罪論處。當然,不能否認的是,合同詐騙罪是從詐騙罪衍生而來,適用合同詐騙罪不能夠實現罪刑相適應時,應考慮適用詐騙罪以實現罪刑相適應,但是應嚴格限制詐騙罪的適用,即除侵犯被害人的財產權益外,行為人的詐騙行為如果對與合同內容相關市場的秩序造成了不可修復的嚴重破壞,以合同詐騙罪論處明顯罪刑不相適應時,應考慮適用詐騙罪。那么,如何界定相關市場的秩序受到不可修復的嚴重破壞呢?一般來說,犯罪嫌疑人的詐騙次數和詐騙數額、被害人的數量、被害人的社會地位及經濟狀況、被騙財物是否追回等,都是界定與合同內容相關市場的秩序是否受到嚴重破壞應考慮的因素。這需要根據具體的案情予以斟酌。以本案為例,經勞動監察部門調查,王某及所在勞務中介公司沒有其他違法記錄,表明王某注冊成立該勞務中介公司是為了正常經營,合理獲取利潤,只是出于一時貪利才騙取李某財物,且已經退還所騙財物,此時,對王某的行為以合同詐騙罪論處能實現罪刑相適應。但如果王某注冊成立該勞務中介公司是為了詐騙他人以騙取財物,且有其他違法記錄,受騙的被害人較多,被騙財物也被其揮霍而無法追回,勞務中介市場秩序明顯受到了不可修復的嚴重破壞,此時,如果再對王某的行為以合同詐騙罪論處則明顯罪刑不相適應,應考慮適用詐騙罪。
綜上,王某因無其他違法記錄,其詐騙行為只是出于一時貪利而為,且沒有嚴重破壞勞務中介市場的市場秩序,故王某的行為應以合同詐騙罪論處。
注釋:
[1]張明楷:《金融犯罪認定四題(下)》,載《刑事司法指南》2012年第2集(總第50集),第7-8頁。
[2]陳洪兵:《刑法分則中“本法另有規定的依照規定”的另一種理解》,載《法學論壇》201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