徇私舞弊少征或不征應征稅款瀆職犯罪的偵查訊問實錄

【本期主講】

吳克利，國家檢察官學院首批駐院教官、全國檢察業務專家、公安職業學院兼職教授、安徽滁州市瑯琊區檢察院黨組成員、紀檢組長、檢委會委員。

核心提示：：資金密集型領域的職務犯罪的隱蔽性強和技術性強的特點，給職務犯罪的偵查提供了一定的難度。針對涉稅瀆職犯罪案件通常存在的瀆職與賄賂犯罪并存的特點，在偵查訊問的方法上根據犯罪嫌疑人的“心理支點”，運用“認知誤區”的訊問方法，調動犯罪嫌疑人趨利避害的意識行為，滿足嫌疑人自愿供述的條件下，促使其供述犯罪事實。

案件來源

2011檢察機關接群眾舉報，反映M市地方稅務局黨組成員王凱于2011年9月利用與建業科工貿集團公司經理俞其茂是同學關系，因該公司被查出“多列費用少算利潤從而逃避應征稅款”的行為，出面協調該公司稽查補稅事情，致使M市地稅稽查局少征應征稅款30-40萬元的情況。并且于2002年前后，王凱在任M市地稅稽查局局長期間，韓文榮為了和王凱搞好關系，每年春節送給王凱5千元，共約4萬元現金的情況。

案件初查

初查前的準備

該案件的初查有兩個重點目標：一是少征應征稅款的瀆職犯罪行為，二是為他人謀取利益收受賄賂的行為。

案例分析及初查計劃

從該案提供的兩個行為特征來看，首先是要獲取“少征應征稅款”的基本材料，提取客觀存在的犯罪證據。提取“少征應征稅款”的材料應當從兩個方向獲取：一是調取M市地稅稽查局該案稽查卷宗的相關材料，二是建業科工貿集團公司相關賬目，以此來確定少征應征稅款的準確數額，由稅務部門重新稽查確定少征應征稅款數額，并作出新的稅務處理決定，固定少征稅款事實并對該公司少征稅款進行追繳，同時在有關的財務賬目中尋找可能用于行賄的記錄，查詢地稅稽查局稽查卷宗的相關材料，擴大少征應征稅款的范圍，達到深挖犯罪的目的。

其次是選定涉案人員進行初次詢問，選擇獲利的行賄人俞其茂進行詢問，查清其是否為了少繳應征稅款進行了行賄以及向哪些人進行行賄。同時傳喚該公司的會計進行詢問，了解其公司多列費用少算利潤從而逃避應征稅款的情況和行賄情況。根據建業科工貿集團公司少征稅款的知情面和相應徇私情節，找出其他涉案責任人員，并對M市地稅稽查局相關稽查人員進行詢問，了解在少征建業科工貿公司稅款一事上，王凱是否存在指使稽查人員進行少征稅款的行為，固定王凱少征稅款稅額的證據。

最后是接觸被舉報人，重點查清其出面替建業科工貿集團公司協調稽查補稅，造成少征應征稅款30-40萬元的行為背后，是否存在受賄或其他徇私情節。突破后，對王凱收受他人財物情況進行核實，調取相關書證，詢問相關證人。對該案中涉及的其他人員依法追究其相關責任。

涉稅瀆職犯罪案件的常規訊問方法

涉稅瀆職行為是犯罪嫌疑人的主要心理支點，是對抗的心理基礎，少征或者不征的行為通常與經濟利益聯系在一起，表現為瀆職加受賄。犯罪嫌疑人對抗程度與上述行為的暴露程度聯系在一起，暴露的程度越大，供述的動機就越強，反之對抗的行為就越強。通過對該案的分析來看，少征應征稅款30-40萬元的情況，通過查賬便可以獲取，這對犯罪嫌疑人來說是很難隱瞞的。由于這類案件的知情面比較大，只要某一個環節或者某一個知情點出了問題，就會引發全面暴露。另外，根據因果的利益關系，受賄犯罪的內在聯系的規律性是突破心理支點的主要基礎。所以在訊問方法的選擇上“根據濫用職權或者徇私舞弊，找出矛盾的焦點，幫助嫌疑人進行自我心理強制”。因為邏輯關系的呈現，能夠將嫌疑人直接帶進犯罪事實已經暴露的認知誤區，在嫌疑人無路可退的情況下，選擇供述認罪。

偵查訊問實錄

詢問行賄人

2011年1月10日辦案人員調取了M市地方稅務局稽查局對H省建業科工貿（集團）有限公司2008年元月1日至2009年12月31日地方各稅實現及繳納情況的稽查卷宗記錄發現：該公司賬面有不應由該公司支付的貸款利息，少交該公司應繳的企業所得稅的記錄，賬面2008年多支付利息40余萬元，2009年多支付利息80余萬元，共少計算該公司收益120余萬元，應征收企業所得稅30余萬元。但是稽查卷宗記錄沒有發現有追繳少交稅款的記錄。同時又對H省建業科工貿（集團）有限公司的財務賬目進行核查發現與地方稅務局稽查卷宗的記錄相吻合，并且有大量的禮金支出。

就在偵查人員緊鑼密鼓開查的時候，涉案人員也緊張的活動起來，相互串供訂立攻守同盟。在核查涉稅材料的當天晚上，地稅稽查局副局長朱龍將３萬元現金退給了建業科工貿（集團）有限公司法人代表俞其茂。迅速傳喚涉案人員事不宜遲，辦案人員選擇了納稅義務人為該案切入口，傳喚H省建業科工貿（集團）有限公司法人代表俞其茂，并同時傳喚了M地稅稽查局副局長朱龍。詢問俞其茂從2011年1月11日上午10時開始：

問：你也知道我們今天找你來的目的吧？

答：我知道。

問：那你就談談吧！

答：大約是2011年9月份，M地稅稽查局接到舉報，來稽查我公司2008年、2009年兩年稅款問題。楊海是帶隊查我們賬的，過了1個多月，我找到了楊海，希望在稽查我公司的稅款問題時，盡量將政策放得寬松一些，稽查的速度加快一點，我們企業比較困難，在處理的時候按照下限處理，不要按照上限處理，盡量給我們企業幫幫忙，給予我們照顧。

問：他為什么要照顧你呢？是你的禮金起作用了吧！（在該公司的財務賬里發現了大量的禮金支出）

答：我送給楊海5萬元現金，叫他幫忙打點，因為楊海是副局長，稽查結果肯定要局長審批，這里面有給局長董斌的意思，至于楊海給董斌多少，我就不清楚了。等到2011年12月稽查處理決定下來之后，我又送給他4千元蔬果購物卡。昨天晚上（2011年1月10日），你們查了稽查局的稽查記錄和我們公司的稅款賬目，得知情況后楊海退給我3萬元，說你把錢收好，董斌被帶走了，錢不能要了，我就把錢收下來了。4千元購物卡沒退給我。我打算把楊海退給我的3萬元退到檢察院，爭取組織上的從輕處理。

問：還有其他的交往嗎（指經濟上的）？

答：在稽查過程中，我對我同學王凱說過我們公司目前面臨的困難，現在我們公司又被稽查，覺得陷入了困難。他是地稅局紀檢組長，出于對我的關心，他主動對稽查局的相關領導打過招呼。每年春節我給他家兒子500美元的壓歲錢，和他沒有不正當經濟來往。

問：王凱是怎么主動對稽查局的相關領導打招呼的？

答：當時地稅查賬結束后，王凱將我叫到局長董斌的辦公室，告訴我他們查賬的初步結論。為了能夠得到支持，我找到高秦鎮領導，希望他們可以出面協調，同時我也送了5萬元錢給了楊海，后來在稅務處理決定下來之前，王凱帶著董斌和楊海到我們公司找我談話的，王凱只是對我說稽查局在我的事情上已經給了我關照了。之后楊海跟我說，建業集團的利息問題就算了，在稅務處理決定中就不提了，罰款的標準也給降到了最低，按照50％的標準罰款，還說他也只能這樣了。

問：你與王凱的經濟交往呢？

答：我與王凱沒有不正當的經濟往來，因為我倆是同學，就是每年過年了都是以給小孩子壓歲錢的名義，送給500美元，前后一共給了9年，總計不到5000美元，確實的說是4500美元。

問：你送給王凱的美元的來源？

答：是我們公司平時兌換的，因為業務的需要。

問：你給王凱的美元你們公司的財務賬上是否有記錄？

答：有記錄！但是沒有具體的人名，財務的支出項目是業務費用支出，大部分都是禮金。

問：你們公司的財務賬目我們已經提取了，有大量的業務費用的禮金支出，這些支出的具體去向？

答：主要用于開展業務的需要，工商、稅務、地方政府還有外地的一些客戶。具體的有記錄。

問：你剛才不是說沒有具體的記錄嗎？

答：不是大賬上的記錄（正規的賬目），是小賬記的（內部參考的賬），是不對外的。

問：這個小賬在哪里？

答：在財務科王會計那里。

問：你通知保管賬目的王會計把那個小賬送來。

答：好。

對犯罪嫌疑人王凱的訊問實錄

根據已經掌握的信息和調查情況，王凱參與少征應征稅款30余萬元和受賄情況已經顯現，針對王凱的訊問方法，把握住對抗的心理支點，同學關系幫助打招呼少征應征稅款的存在，引入犯罪事實已經暴露的認知誤區進行突破，然后再轉入受賄問題。在突破舉報所涉及的問題之后，注意深挖其他的犯罪事實。

問：你把你的工作情況談一談？

答：我是1995年8月至2005年12月任M市地稅局稽查局局長；2005年12月至今，任M市地稅局黨組成員、紀檢組長。

問：我們今天找你的原因你知道嗎？

答：知道。

問：那你就自己說吧！

答：2011年，M市地稅局稽查局稽查建業電子公司納稅情況，該公司老板李有才是我同學，平時私交較好，他找到我尋求幫忙，想少交些稅款。在稽查局調取建業公司賬目之后，我打電話給董斌，說該公司目前面臨一些困難，希望可以在稽查的時候給予照顧，董斌當時答應幫忙。我對楊海也說了這事，楊海也答應幫忙。在該公司稽查結果出來時，董斌打電話給我，說讓楊海給我匯報一下，楊海到我辦公室告訴我，說在企業成本計算方面給予了照顧，對一些不應由建業公司支付的利息和不合規的一些費用支出予以認可，這樣就少算了一些企業所得稅。建業公司有一筆貸款利息不應該算作財務費用支出，因為貸款雖然是建業公司貸出，但實際使用人不是該公司，利息支出應該由實際使用公司支付，但該利息在建業公司賬上列支了，導致成本增加，少交了企業所得稅。在稽查決定下達前，我帶著董斌和楊海一起到了建業公司，對李有才說了一下大致的處理結果，李有才應當知道已經少征他們公司的稅款了，因為把不應列支的利息和相關成本支出予以認可，稅收肯定就少收了。但是具體數額我記不清了。

問：談談你在任稽查局長期間的不征、少征稅款的情況？

答：我在擔任M市地稅局稽查局局長期間，沒有不征、少征稅款的情況。

問：不對！你在任稽查局長期間不征、少征稅款的情況可不是一兩個單位！

答：……

問：那些都是明擺著的事還需要考慮嗎？

答：我在擔任M市地稅局稽查局局長期間，在對納稅人稅收情況稽查時，為了給予照顧，確實有不征、少征稅款的行為，也因此收受過他人給予我的財物。

問：通過什么樣的方式照顧的？

答：照顧納稅人不征、少征稅款的主要有幾種方式：一是減少稽查的年限，在稽查的時候，我有權決定稽查某納稅人的一年、兩年或三年的納稅情況，稽查年限越長納稅人補交的稅款越多；二是只查處小的、表面的、稅收政策嚴格規定的問題，其他問題避開不查，主要體現在減少稽查的涉稅項目，或者少剔除費用，減少利潤；三是不去稽查，我們并沒有規定每年必須稽查某個納稅人，選案時不選某個納稅人本身就是照顧，有時有舉報的時候也拖著不辦；四是稽查后允許納稅人緩交稅款。我照顧納稅人時用第二種方式的比較多。

問：具體說說你都“照顧”了哪些企業？哪些老板給了“好處”？

答：韓文榮是M市富榮紙業集團公司的老板，2002年左右，我在擔任M市地稅局稽查局局長期間，曾組織稽查富榮紙業集團公司的納稅情況，并在稽查時給予了該公司照顧，從稽查之后的那一年的農歷春節起，直到2011年初的農歷春節，韓文榮每年都以拜年的名義送錢給我，我印象第一筆是送給我1萬元現金，之后每年都送給我5千元現金，他共送給我4萬至5萬元現金。韓文榮送錢給我的意圖是希望我在稅收方面給予富榮紙業集團公司關照。

問：你給了他哪些照顧？

答：我給富榮紙業集團以下關照：一是當年在稽查的時候給照顧了；二是以后基本就沒再去稽查。

問：還有！你繼續說。

答：2002年左右，我決定對建才集團的納稅情況進行稽查。在稽查過程中該集團的董開榮找到我，說自己廠子資金困難，要求我稽查時給予關照，少交些稅款。稽查過后的那個農歷春節董開榮送給我1萬元現金表示感謝。以后的每年農歷春節前，董開榮都以拜年的名義送給我現金5000元，直到2011年春節就沒有再送錢給我，總額大約是４、５萬元。

問：你給了他哪些照顧？

答：一是當時稽查時認可建材集團公司是虧損企業，而且在認定虧損額上也給予了照顧，具體方法上也是只稽查了小的涉稅科目，沒有深入去稽查；二是在那之后，我沒有再把建材集團公司列入稽查對象。

問：你繼續說！

答：2001年左右，我決定對榮華房地產開發公司的納稅情況進行稽查，在稽查過程中翟孫建找到我，希望我在稽查時對他的公司給予關照。在稽查后的那個農歷春節前該公司的翟孫建送給我2萬元或3萬元現金表示感謝，之后每年春節都以拜年的名義送給我5千元現金。2004年左右，翟孫建委托我送給市局稽查局局長張勇1萬元現金，沒過多久，張局長讓任安樂副局長帶給我一個信封，將1萬元現金退還給了我，我沒有把錢還給翟孫建，我自己留下了。

問：翟孫建送錢給你的目的？

答：一是感謝我在稽查榮華房地產開發公司給予了關照，二是希望以后我不要再稽查該公司了。

問：你給了他哪些照顧？

答：我在稽查時減少了稽查科目，只查了些小的，不去深入稽查；二是在日常稽查工作中不再把榮華房地產開發公司列為稽查對象。

問：還有！

答：2002年左右，我當時是M市地稅局稽查局局長，決定對美德集團納稅情況進行稽查，稽查過程中，李有才到我辦公室談他公司的情況，說他公司資金困難，要求我在稽查時給予美德集團關照，當時我口頭答應了。臨走時，他把我抽屜打開，從他的包里拿出2萬元現金扔到我抽屜里，然后他就離開了，我追了，沒有追上他。之后有兩三年的春節，李有才都安排他公司的會計送給我1千元或2千元，直到我離開稽查局。

問：你給了他哪些照顧？

答：就是查了它一些金額小的涉稅科目，其他的就沒有查了。

問：你繼續講！

答：2007年初至2011年，M創業電子的老總孫建才連續4年在農歷春節期間以拜年的名義每年送給我5千元現金，共2萬元，希望我在稅收方面給他們公司關照。我是局領導，他在稅收方面遇到難題的時候，我可以幫他做做工作，說說情。實際上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找過我幫忙。

問：繼續講！還有！

答：2002年左右，我決定稽查新街鎮章坡村玩具廠稅收情況，該廠吳老板通過朋友介紹認識了我，請我給予該企業在稅收方面一些關照。稽查結束后，在第一個春節前夕，送給我5千元現金表示感謝，2004、2005年兩個春節，也分別送給我5千元現金，我干紀檢組長之后，就沒有送了。

問：接著講！

答：M市李鋪鎮米廠曹廠長于2004、2005年連續兩年在農歷春節期間以拜年的名義分別送給我5千元現金。他給我送錢的目的是日常工作中，不對他進稽查，后來我也沒有安排稽查局的人員對他進行稽查。

問：還有！

答：2002年左右，我決定稽查釜山鄉的一家儀表廠，該廠老板金寶山找到我，請我在稅收檢查中給予該廠一些關照，在檢查后的第一個春節，給我5千元現金，2004、2005年兩個春節，也分別送給我5千元現金，我干紀檢組長之后，就沒有送了。

問：你給了他提供了哪些幫助？

答：我在稽查過程中，對他們的賬目是查小放大，沒有嚴格執行稅法的相關規定，深入稽查他的賬目。

依法偵查查明的事實

（一）徇私舞弊少征稅款罪

王凱在擔任稅務稽查局長期間，對11個納稅業務人（企業）少征企業所得稅14298543.76元。在擔任M市地稅稽查局局長和紀檢組長期間，指使相關稽查人員董斌、楊海對H省建業科工貿（集團）有限公司的賬目上多列支的銀行利息予以認可，少征H省建業科工貿（集團）有限公司企業所得稅290542.48元。

（二）受賄罪

王凱從1995年至案發擔任M市地稅稽查局局長和紀檢組長期間，收受韓文榮、董開榮等9名行賄者現金總計22萬元并據為己有。

注：該案的其他涉案人員另案處理。

法院對上述犯罪嫌疑人均做了有罪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