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春節,我隨父親董必武、母親何蓮芝在上海過春節。由于父親是黨的一大代表,2月22日,上海市有關方面邀請他到一大會址陳列館視察。他當場題詞:“作始也簡,將畢也巨”。這句題詞出自《莊子》,是說有些事情開始時極其微小,不被重視,后來卻發展壯大起來,成就了一番大事業。這句富有哲理的題詞正是中國共產黨的真實寫照。
我們黨已經走過90多個年頭,撫今追昔,我一直在想:關于中國共產黨成立,我和父親先后聊過多次,但次數實在記不清了,因為我們聊天幾乎從來沒有主題,隨著思路、話頭扯著走,時而東,時而西。而且那時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父親講的黨成立時的一些往事,是當故事聽的,現在能回憶起來的只是幾件小事。
大約是上世紀50年代中期,我還在上中學,有一次聊天時父親告訴我,在上海開的第一次黨代會并不是7月1日這一天開幕的,但會議確實是在7月召開的;7月1日這一天是毛主席在延安定的,是個象征性的紀念日。當時我很年輕,對紀念日是“定”的這事兒很是好奇:第一次知道,原來“誕辰”是可以“定”的!
在我上高中時,父親還告訴過我,第一次黨代會形成了一個決議,這個決議是父親執筆寫的。因為沒有留下底稿,也因為當時的文字已上報給共產國際了。現在想起來,父親說起這件事情,除感嘆時事匆忙外,并沒有在意去不去尋找那篇報告,或者找人證明什么的。父親告訴我這件事情,他是不是還跟別人說過,我不知道;他和我這個不諳世事的孩子說說“古”,也許只是想告訴我:被歷史湮沒的事情會很多,不要去計較,也不必去計較那一件兩件事情。父親的豁達和胸懷坦蕩似乎可見一斑。
“文化大革命”剛開始不久,我們家還住在中南海。像往常一樣,晚飯前,我到父親辦公室去和他聊天。那時,我還不知道毛主席要父親主持寫黨史的事。聊著聊著我們就聊到在上海召開第一次黨代表大會的事情。父親告訴我:關于代表人數問題,回憶不大一致。父親說:“記憶有差異是正常現象,有記憶力的因素,也有當時的注意力的因素。主席年輕些,我相信他比我記憶得更準確些。”父親接著說:“就像現在,你看到的這個壺”,父親指著他一直使用的宜興小茶壺,說:“因為這個壺嘴朝向我,在你那個位置,就看不全;將來你的記憶里一定會有缺欠。所以記憶未必客觀和全面。”
這件事情的背景,是不是有可能:關于第一次黨代會代表的有關問題有人詢問過父親;而父親的回憶,非常不巧與有的人的回憶不同。父親知道這個結果后,明確表示不堅持自己的記憶。對父親不堅持自己記憶一事,有人十分有看法。這看法,我猜測父親也可能有耳聞。父親和我說的這一番話,是對他不堅持自己記憶的解釋吧。這是多年以后,我聽到了各種說法,再回過頭去想,去分析,揣測的。否則,我想,父親不會對我說記憶全面不全面的事兒。當然,也不是沒有可能,父親只是想告誡我:即使是親歷者,由于主客觀方面的緣由,看問題不一定全面,反映問題也就可能存在著片面和主觀;多聽多看、兼聽則明。
我覺得記憶全面不全面是一回事兒,而回憶本身是另外一回事兒。回憶為回憶者帶來的,更多的是回憶者曾經擁有過的青春、事業、愉悅以及過五關斬六將,也許還有走麥城等等。對于我來說,回憶更多地變成了一種享受:享受童年、享受青春;享受和父親隨意聊天;享受在父親面前自由自在發表各種幼稚的見解;享受不管父親正在做什么,我拿著書、帶著問題就進了他的辦公室去討教;享受跟在媽媽后邊去看望叔叔、阿姨;享受跟著媽媽做各種家務,不知道什么時候媽媽開始種菜養兔,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不再種菜、不再養兔了……我都無憂無慮地跟著,享受地跟著。
凡是自己經歷過的一切一切,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地積淀起來,變成了專屬的、個人的、特有的一種精神財富。其實我所以喜歡回憶,只是喜歡自己徜徉在心里,獨享屬于自己的那一份財富。我沒有更多地動手記下來,把我的財富奉獻給社會,絕對不是出于自私,只是一方面對自己懶惰的放縱:懶于思索,也懶于動手;另一方面,或者說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很不自信:我寫下來的是我的記憶,是對我記憶的描述,也是我對記憶中的事情再一次認識和新的理解。我的認識和理解是不是對的?我的文字表達得明白、準確嗎?尤其是,事情發生時我還太年輕,一般年輕人最大的缺憾是頭腦中儲備還不足,經驗還不夠豐富。由我記錄下自己心目中的事情,雖然盡力刻畫記憶中的父親的音容笑貌,但能不能反映出那個歷史真實的父親呢?一些事是不是可以記錄呢?這是我經常問自己的問題,這也自然成為我提筆就膽怯的原因;當然也更是偷懶的最好借口。
我記得,比前面敘述的事情在時間上略晚些,相距卻不遠,父親和我又一次聊到在上海召開第一次黨代會的事情。這次聊的有的是了解黨史的人都知道的,也見諸文字的;也有一點新的,從未聽到過的事情。
這次聊天,父親除了敘述有人闖進會場,稱來找球,眼睛卻四下掃看在座所有的人;這個人走后,當時與會人員決定迅速轉換會場外,他還說:會議一邊安排組織如何繼續開會,另一邊安排人員撤離;有的人撤離會場,有的人撤離會議。撤離會議首先考慮到的是年輕人。父親說:“是我提議讓主席走的,不繼續參加會議了。”聽到這兒,我非常震驚,不禁脫口驚呼:“啊!?”父親淡淡地笑著說:“保存實力嘛。他年輕,不能讓反動派一網打盡啊!”我突然感受到父親的大氣、豪氣和勇氣。在緊急關頭,他首先想到的是事業的存亡,想到的是別人的安危。同時,又覺得:這可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這可是大事,千萬別說出去,千萬不能讓別人誤讀了這件事。這件事從一開始就這樣被刻意地留在我的心底里。
許多事情被有意無意地留在心里,而且真的想把它們作為永久的秘密埋在心底。但是,絕想不到,有時候,往事會像魚一樣,一旦有餌,就會被釣起來,會猝不及防地躍出來,鮮活地在心里慢慢地展現開來。我就是這樣,被一個餌料,釣出了我本來不想觸動的“魚”。
前些年,我回湖北紅安老家,參觀重新布展的“董必武紀念館”,當看到一個展位用蠟像表現1921年嘉興南湖船內開會的景象,我沒有來得及想一想,脫口向展覽館的有關同志說了父親告訴過我的情況。展覽館的同志告訴我:這個展位經過研究黨史的同志審定。我一根筋地堅持。展覽館的同志只是朝我禮貌地笑笑。盡管我的感覺十分遲鈍,還是讀懂了她的笑容的含意:你不是黨史專家,你的話不足為憑。
其實我認為對毛主席而言,他參加了上海的那一段會議,是黨的重要創始人,這是毫無疑問的。更重要的是他在中國革命史上的偉大建樹;以他的偉大思想為核心形成了黨的集體智慧的結晶——毛澤東思想并指導中國共產黨帶領全國人民改變了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推翻了“三座大山”;人民當了家、做了主。沒有他的正確領導,沒有自愿與他休戚與共的一大批把國家存亡、民族興衰擔當起來的仁人志士,中國的苦難還將要延續。這是毋庸置疑的。
父親跟我講這件事,我想,并不是想在他將要主持的黨史編寫工作里記載這件事,只是他在回憶整理自己的記憶時,把內心翻騰時帶出來的這一滴小水珠、一個小細節、一件小趣事、一段小故事講給自己的女兒聽聽而已。他并沒有把這件事看得重要,如果他認為重要,一定不會對我說。不管怎樣,有一點,我明顯地感覺得到,父親對當年的這個建議并不后悔。
人生一般是由一件又一件大大小小、重要或不重要的事情串聯起來的。無論事情的大小、重要與否,對這些事如果做到無愧于心,一生所做的不后悔的事情居多,我認為就是一個成功人士。
盡可能記錄下關于父親回憶第一次黨代會的幾件小事,捎帶議論一些關聯的故事,也是一件快意之事。
(責任編輯 劉榮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