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法案”的探索路

7月23日，重慶索通律師事務所律師韓德云收到中紀委對其“兩會”所提有關建立財產申報公開制度建議的回復，“他們在電話里告訴我，目前正在加快起草進程。”

身為全國人大代表，堅持七年向全國人大進言推行財產申報公開制度的韓德云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用“終于有實質推進”來評述中紀委的回應，并認為此回應讓人總算看見了些希望。因為中紀委相關人士在回復中并非泛泛之談，而是細致到正在做的工作：已經啟動國家立法的研究論證，爭取盡快起草相關法律建議稿，并對韓德云所提建議中的問題“正研究解決方案”。

無獨有偶，在中紀委對韓德云回復同時，江蘇淮安市宣布消息稱，今年8月1日起，淮安將對市、縣兩級擬提拔鄉（科）級以上干部全部實行財產申報公示，一時引起巨大反響。

至此，自1994年《財產申報法》進入全國人大立法規劃18年后，該制度再次被撬動，這項“陽光法案”的中國路或可于近年趨于平坦，陽光將有望照進現實。

壯志未酬吳偉平

然而，已經去世的吳偉平再也沒有機會見證。他生前曾主政的新疆阿勒泰地區紀委于2009年公歷新年第一天，在阿勒泰廉政網顯要位置公布了首批55名縣（處）級官員的財產申報表，緊隨其后公開了其余900多名官員的財產申報表。

這種做法將“塵封”十五年之久的財產申報制度拖入現實。一時間，“第一個敢吃螃蟹的人”“中國推行官員財產申報制度第一人”等稱號集于吳偉平一身，各路記者紛至沓來。當時，這位剛過知天命之年的中年人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言談舉止干脆利落，頗顯豪爽之氣。

此后數月間，圍繞財產申報秘密部分所引發的公眾爭議、下一步的申報公開計劃、所遭遇的困難壓力等等話題，吳偉平與《中國新聞周刊》數度通話，他總是信心滿滿地暢想著自己能或不能見諸報端的計劃，電話那端常是笑聲朗朗。

他認為改革的第一步總會艱難，但是既然邁出去了，就要做好打持久戰的心理準備。同時改革需要智慧，這也正是其采取秘密申報與公開申報兩部分的原因。當時，他笑稱來自官員的阻力并不大。

但事實是，當地一些官員私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有不少人對該制度持排斥態度。在吳偉平推出該試驗前不久，國家社科規劃《新世紀懲治腐敗對策研究》課題組的一項調查表明：93%的調查對象認為試行家庭財產申報制的阻力來自于領導階層；約13%的調查對象認為該阻力是施行這一制度的最大阻力。

笑聲止于是年3月，一天，吳偉平打電話給《中國新聞周刊》，談及正要著手與銀行合作推進財產申報制度的相關技術事宜時，語氣中頗多無奈。被問及是否遭遇壓力，他說電話里不方便談。孰料五個月后，壯志未酬的他因病去世，時年51歲。阿勒泰財產申報制度試驗不再有新的消息。

前仆后繼的試驗

吳偉平并不孤獨。在阿勒泰邁出第一步后一月余，浙江慈溪市將全市700多名副局(科)級干部財產申報表拿出來公示三日；約半年后，湖南瀏陽市對新提拔干部進行個人和家庭財產申報，并于次年再度推進，對申報事項予以網上公示；次年，江蘇無錫也推出該制度。

一時間，“阿勒泰模式”“慈溪模式”“瀏陽模式”等見諸各大媒體，財產申報公示制度的探索在中國各地形成一股不小的浪潮。韓德云正是在此背景下將自己此前在“兩會”的相關建議中關于財產申報制度的內容，豐富完善為關于財產申報法的立法建議。

不過，這些地方性樣本所走過的道路均不平坦。“失敗的改革都是相似的。”中國紀檢監察學院副院長李永忠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對這些均似曇花一現的改革嘗試作出如是總結。

反觀這些改革，慈溪在財產公示兩年期間，并未收到過任何舉報。此前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的一位當地官員坦言，其實所謂的財產申報公示，到每個官員手中，都是“例行公事”地填寫表格，并無嚴格規定，更沒有問責，“大家都不太在意，談不上什么壓力或阻力。”

瀏陽在推行兩年后同樣不了了之，該市紀檢委黨風廉政建設室相關人員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財產申報已“換成別的形式”。重慶的部分司法崗位財產申報也于實行不足一年后停滯。隨后，財產申報制度嘗試再度進入“沉寂期”，除了“兩會”期間有代表、委員提及，開始淡出人們的視野。

“改革、尤其是反腐敗改革，適用一條定律：改革是否成功，不取決于動力有多大，而取決于阻力有多大。”李永忠對此前改革難以推進做了分析，“之所以一些改革失敗，就在于沒有找到怎樣去凝聚眾力，化解阻力。而阻力之所以大，在于利益的剛性大于理想的柔性，只有把利益的剛性想辦法分解，分而治之，就好打贏這一仗。”

北京大學憲法與行政法研究中心主任姜明安，長期關注官員財產申報公示制度，在他看來，2009年后集中出現的財產申報制度地方樣本，失敗的原因在于“缺乏上層支持和法律支撐”，另外，主導改革者一旦去世或者換屆調任，改革也會迅速停止。

除此之外，有些地方官員反對改革，認為在當地推進該制度是領導要出風頭、獲取政績以謀求晉升資本；制度設計本身不完善，范圍太寬、方法不穩妥；技術條件尚不完善，等等，都是導致改革失敗的重要原因。

“改革失敗的原因在于沒有有效化解阻力、擴大動力。”李永忠直言不諱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韓德云則歸咎于缺乏完善的制度設計。

前景可期

7月16日，江蘇省淮安再出新規，打破“沉寂期”，正式出臺《關于同步公示擬提拔干部財產的暫行辦法》（下稱“辦法”），決定自今年8月1日起，對淮安市、縣兩級擬提拔鄉（科）級以上干部全部實行財產申報公示。

根據《辦法》，淮安財產公示的對象是擬提拔人員，內容主要包括：房產、車輛、投資、存款和債務，及其他需要說明的財產情況。而財產公示的內容只在內網公示，暫不對公眾公開。

類似做法引發爭議，有觀點評論認為這種公示起不到任何意義，因為內網公示依然無法發揮公共監督的作用。韓德云同樣向《中國新聞周刊》表達了“尚未超出以前的試驗”的觀點，但認為“總體是件好事”。

但是，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的李永忠、姜明安均將淮安樣本視為有突破性的改革嘗試。因為所劃定對象和公示方式，均表明了減小阻力的智慧；而所公示的財產內容基本能涵蓋一名官員的主要財產，另外，該市方案設計了問責制，對過去的各地試驗是一種制度補充。

“改革剛開始，步子可以稍微小一些，然后一步一步推進。”姜明安認為，所有試驗都有好處，因為只要有地方愿意推動，愿意嘗試，即使失敗也可以為后來者尤其是高層進行制度設計提供經驗教訓。

根據姜明安與一些省市主要領導干部的接觸，這些官員對財產申報制度大都表示出支持的意愿。“但是也有高層官員多次提出，在中國推行財產申報制度的技術條件不成熟。”姜明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顯示了在中國推行該制度，高層尚缺乏決心和共識。

對淮安試驗的前景，李永忠持肯定態度。他給該市的建議是“減少阻力，擴大動力”。持保守樂觀態度的姜明安則建議，該市的主導者應能夠頂住各方壓力，不斷總結完善，逐步采取多渠道公開的方式并配合以有效的問責制。

（實習記者張玲、李洋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