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晚年在家書中回憶,“昔余往年在京,好與諸有大名大位者為仇,亦未始無挺然特立不畏強御之意。”
大名大位者之一,就是那位因鴉片戰爭而出名的琦善。琦善出身貴族,身名早達,二十歲就當了河南巡撫。一度位極人臣,在朝廷中根深蒂固。雖因鴉片戰爭而被道光“革職鎖拿,查抄家產”,但不久就獲重新起用,任陜甘總督。咸豐即位后,有人參奏他在陜甘總督任內“妄加誅戮”,“將雍沙番族刑求逼供,殺斃多名”。皇帝命革職交刑部審訊。
雖然兩度獲罪,琦善在京中人緣卻一直很好。回到北京后,會審人員只尋“微瑣細事”令琦善回答,實際是為他開脫罪責。刑部尚書恒春甚至要將舉報人薩迎阿的四名下屬當做罪犯抓來,與琦善一同審訊。
這明顯是違反大清律的。然而對這個建議,滿朝無人反對。只有當時兼屬刑部侍郎的曾國藩說:“琦善雖位至將相,然既奉旨查辦,則研鞫乃其職分;司員職位雖卑,無有傳入廷尉與犯官對質之理。若因此得罰,將來大員有罪,誰敢過問者?且諭旨但令會審琦善,未聞訊及司員,必欲傳訊,當奏請奉旨然后可。”
就是說,琦善雖然權高位重,但既然奉旨查辦他的罪行,則自然應該以罪犯待之。舉報他的那幾個司員官位雖低,現在也仍然是朝廷命官,怎么能像罪犯一樣抓來當堂對質?如果舉報者被這樣對待,將來再有大員犯罪,誰敢過問?況且皇帝只命會審琦善,并沒有命令兼審其司員。如果一定要傳訊司員,那必須先請旨。
刑部尚書恒春不得不取消了這個動議。咸豐二年四月,琦善被革職,發往吉林效力贖罪。
另一個“大名大位”者是賽尚阿。咸豐二年初,賽尚阿等因為在鎮壓太平天國起義軍過程中調度不力,日久無功而“交部議處”。朝中眾人多力圖為之寬減,而曾國藩說“以軍務關系重大,議處罪名宜從重者,不當比照成例”。
但會議還是決定從寬處罰。曾國藩不服,“會議罷后,公專摺奏請從嚴議處。” 賽尚阿因此終被革職。
本來,曾國藩在京官中人緣頗好。然而,這兩次挑戰“大名大位”者,卻令其人際關系網出現巨大破洞。因為琦善門生故舊遍天下,與穆彰阿關系也頗深。
曾國藩打破了“官官相護”的潛規則,成為官場上的異類。案子審完之后,許多人與曾國藩拉開距離,甚至不再往來。他在官場上的處境愈益孤立。“諸公貴人見之或引避,至不與同席。”在背后當然更是遭到無數詆毀之詞。彈劾賽尚阿又得罪了一大批人。因此曾國藩在咸豐二年幾乎成了京師人人唾罵的人物。
在北京的最后一段日子,曾國藩動輒得咎,十分痛苦,愈來愈想念家鄉了。
他寫給弟弟的詩中說:
微官冷似支床石,去國情如失乳兒。……
徑求名酒一干科,轟醉王城百不知。……
這是寫給弟弟們的。意思是說,我現在做這么一個小官,每天的工作如同支床石一樣,疲倦麻木。我天天想念家鄉,如同離了娘的小孩。愁悶極了,不如干脆找幾瓶好酒,喝得大醉,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有時候,他居然后悔進入仕途,夢想過上野人生活:
憾我不學山中人,少小從耕拾束薪。
世事癡聾百不識,笑置詩書如埃塵。
國事頹唐,他百計奮斗,卻絲毫無補,不免又一次萌生了退意。在寫給陳源兗的信中,他說自己“時時有歸家奉養之志”。咸豐元年他在寫給歐陽兆熊的信中,說自己近年來因“官牽私系,遂成廢物”,還說本想回家奉養父母,但是欠債太多,籌不到路費。不過不久之后,總會克服困難,返回家鄉。
咸豐二年六月,曾國藩終于得到了江西鄉試正考官的外差。不料剛走到安徽太和縣,接到了母親去世的訃聞,當即換裝回鄉奔喪,至此正式結束了他十四年的京宦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