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工廠妹的心路歷程

“終於執左了……”母親在大鵬製衣廠前感嘆地說。前幾天中午，我陪母親走過渡船街時，她突然在一間工廠的舊址前停住腳步，說了這樣一句奇怪的話。我知道，那間工廠是她工作了半輩子的地方，雖然她嘴裏說工廠關閉是很正常的，但還是流露出一絲心疼。

現在談起澳門，大家一定會聯想到娛樂場、旅遊業、杏仁餅及葡撻，又有多少90後、00後會知道什麼是製衣廠、什麼是“車衣機”和“剪線頭”呢？走在提督馬路的街道上，那些破落的工業大廈，大門緊閉，更不見工人出入……它們曾經見證過澳門製造業蓬勃發展的一段輝煌。誰還記得，製造業曾經是澳門四大經濟支柱之一？近年因本澳社會產業結構調整而日趨式微。

所以，我要寫的澳門故事不祇是我母親的故事，更是澳門夕陽產業——製造業的故事。那個曾經養活了無數澳門人的產業；那個曾經讓無數“工廠妹”將青春消磨在“車衣機”前的產業；那個我母親和她的小姐妹奉獻了半輩子光陰的產業；那個給我留下童年記憶和懷念的產業。

母親名叫廖杏明，名字是外公取的。外公是個讀書人，之前當過裁縫，後來到一間百貨公司當採購員，就是現在的Buyer。母親1958年出生於廣東新會會城，排行第二，家中有三個姐妹，一個弟弟。母親一直為出生在會城感到自豪，覺得自己是一個城裏姑娘。那時家中境遇不錯，衣食無憂。母親記起小時候最快樂的日子是過年，因為有雞有鵝吃。外公還怕她們姐弟吃得太油膩拉肚子，會在過年前要他們吃一些“肉碎粥”，先讓胃裏適應一下。

上世紀六十年代後期的中國內地正值文化大革命，而這一段重要的歷史也帶給母親一生中最難忘的回憶，那就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高中畢業後，母親就與同學們一起“聽毛主席的話”，來到新會附近一個名為城南的小村莊。那個小村本是外公的故鄉，母親就在那裡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很難想像母親他們當時是怎樣捱過來的，因為在我從小的記憶中，母親就是那種比較文靜而懶得運動的人，怎麼能幹農活呢？而母親說起那一段奇妙往事，也不勝慨嘆。那時她有一小塊地，跟幾個同學一起學習種田，偶而也會偷懶在下地時躲到旁邊烤些蕃薯來吃。下農村後一年，她就進入了“科學種田組”，研究新的農業技術和新的耕種方法。聽母親說到這些情況，我大吃一驚：如果媽媽當時努力一點，會否變成女版袁隆平，成為“雜交水稻”之母呢？也許有這個可能耶。無奈每個人的人生道路各不相同，世事是難以預料的。又過了一年，母親就當上了鄉村學校的老師，教農村的小朋友學習數學。

經歷了漫長的四年學農生涯之後，命運的巨輪開始轉動，母親和她的同學們終於遇上了中國歷史上的一次深刻的社會變革——“改革開放”。在親人的幫助下，母親有機會申請來到澳門定居，並在製衣廠找到一份工作。

亞洲的新興經濟體“亞洲四小龍”香港、臺灣、新加坡和韓國都是靠代工起家的。二戰後的美國為了開闢更廣泛的市場，設立了“全球紡織成衣製品進口配額制度”。這個配額制度為當時的發展中國家和地區提供了成長的機會，可以把產品直銷到歐美市場，而初期最常見的產品就是紡織品和成衣製造。那時的澳門就與“亞洲四小龍”一樣，成了歐美市場的代工工廠。當無數的製衣廠、玩具廠和電子零件設備廠如雨後春筍般建立起來時，急需大量的勞動力，而來自大陸的移民正好趕上這次好機遇，同時也為澳門的產業發展帶來無盡的動力，促成了製造業的黃金時期。真的要感謝這幫移民，如果沒有他們，那時的澳門經濟就支撐不起。正因為有了他們這代人在工廠裏不辭勞苦地努力，才造就了澳門的經濟繁榮，才為我們這一代創造了安穩舒適的生活。作為80後、90後、00後的我們，來到這個世上就享受現成，從不知道“捱”這個字的含義。原先不懂得爲什麼父母總是要我們“讀好書”，將來找份“舒服工”。知道了他們的經歷以後才明白：父輩的人生感悟全都來自那時期的一段艱難歷程。

母親在澳門製衣廠當起了“工廠妹”，而她的愛情也在一次偶遇中降臨。母親的姨丈從香港來澳門遊玩，包租了一天當時父親在開的的士。就是那一天的相識和後來的相處，愛情誕生了。不久，他們就開始張羅婚事。但當時大陸居民來澳探親還不那麼容易申請，所以外婆外公他們都未能前來參加母親的婚禮。這是母親這輩子的一大遺憾。

在我出生之後不久，母親經朋友介紹來到大鵬製衣廠（有限公司）當上了管工。從那時起，家裡的生活逐漸改善，母親平時也沒有那麼忙碌了，就開始專注地教育我們姐弟。我還記得，母親在工廠幫我溫習功課，教我做數學題。每當做完作業，我就能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在廠區裏玩耍，到處去發掘“寶藏”。我們偶而有機會當一會“童工”，幫助阿姨和大姐姐們“劃褲袋”、“剪線頭”，累了就搬來一些剩下的布料，墊在地上睡覺。每當回憶起那段往事，總會會心一笑，感到無比的愜意。我們那時還會在大街上亂跑，突然遇到大狗追咬就趕緊躲回工廠，喊大人來“救命”，現在的小朋友們可是享受不到這種快樂了。

對於母親來說，1997年2月19日，是極其傷感的一天。那天，我和母親穿上黑衣，攙扶著來到設置在澳門的鄧小平靈堂附近。那是專門開放給公眾悼念的場所，但我們並沒有進去，因為母親是個膽子有點小的女人，我們祇在靈堂外虔誠地鞠了躬就離開了。老一輩領導人薄一波在鄧小平去世後曾經深情地寫下輓聯對他作出評價：“一人千古；千古一人。”而對於母親來說，祇會用樸實的話語來表達自己的心聲：“沒有他，我就來不了澳門。”

2005年取消紡織品、成衣配額制度之後，澳門的製造業面臨寒冬的考驗。隨著新的娛樂場相繼落成，博彩業日益興旺，中央政府的“自由行”政策又促進了澳門旅遊業的發展。許多傳統產業的工廠相繼倒閉，母親也在前幾年離開了職場，回家當一名全職家庭主婦。

我記得母親初來澳門的十幾年間，時常會迷路，還常常上錯巴士，所以我常想：“我媽真迷糊啊！”但當輾轉完成這次採訪之後，才終於明白離鄉的愁苦是多麼濃烈，而新生活的適應又是多麼困難。

當老師佈置《文化學》的作業，要求我們採訪一位普通澳門市民的時候，其實我很快就作出了決定：採訪母親，一個離我很近，但我卻很少關心她過往的女人。再過不到半年時間，我就要出嫁了。此時此刻，我更能感受到母親對我依依不捨的深情。有時候深夜醒來，我會發現母親睡不著，還在廳堂裏呆呆地“看”電視。她常說：“等你出嫁的那一天，我一定會哭死。”我想借這一篇短文，記載一個平凡而有點迷湖，但又十分可愛的女人——我的母親，因為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她是最愛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