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近代歷史上的英雄沈志亮

鴉片戰爭後，葡人開始向中國澳門的主權發起新的挑戰。1845年11月20日，葡萄牙女王唐娜·瑪利亞二世公然宣佈澳門為“自由港”，任命狂熱的殖民主義分子海軍上校亞馬勒（Amara1）為澳門總督。1846年4月21日，亞馬勒到達澳門出任總督後，首先是頒佈澳門殖民地徵稅法，向在澳門居住的中國商人徵收土地稅和商稅，並向停泊澳門的中國商船徵收貨稅。其次是採取一系列殖民擴張措施挑釁中國：拘捕澳門海關南環關口的中國官員，將其驅逐出澳門，並宣佈沒收南環關口房產公開拍賣；在龍田村望廈村一帶華人村落掘毀村民的祖墳，開闢通往關閘的馬路。這種狂妄的挑釁行為，早已引起當地村民的無比憤怒。但兩廣總督徐廣縉對此束手無策。他害怕一旦同葡人發生衝突，英國人便會在廣州“乘虛而入”，而在澳門有商務利益的美國、法國和西班牙等國也“必將群起與我為敵”。由於疑慮重重，便採取了不抵抗主義，政府的不作為激起中國人民的更大憤怒，終於導致了沈志亮的義舉。

沈志亮，又名沈米，原籍福建，祖輩經商於福建、廣東之間，後定居於香山縣下恭都龍田村（即今澳門觀音堂一帶），以捕魚種菜維持生活。當時，亞馬勒為了開闢馬路，強迫龍田村民搬遷祖墳，同意的可以得到白銀二兩四錢的補償，反對的則一文不給，並強行挖墓，將骸骨拋入大海，沈志亮家的祖墳就是這樣被鏟平的。沈志亮目睹葡人種種暴行，滿懷憤懣；於是挺身而出，組織青年農民郭金堂、李保、張新、郭洪、周一玉、陳發等人起來抗暴。據香山縣誌沈志亮傳寫道：“道光十六年英（葡）夷辟馳道，毀居民墳墓，滅骸骨。和議成，復大辟之，酷甚於前。民畏夷，莫敢爭。訴官，置不問。志亮先墓亦受害。思所以報之。謀其鄉薦紳鮑俊、趙勳、梁玉祺。鮑俊謀之總督徐廣縉。徐曰，此誠可惡。鮑還以告。志亮乃與同志郭金堂、吳某數人懷刃伺之。”可以看出，沈志亮起來抗暴之前，先向官府投訴，又同鄉紳鮑俊、趙勳、梁玉祺等人商議，再由鮑俊向總督報告，得到總督徐廣縉表示認同，鮑俊回來向沈志亮傳達了徐廣縉的意見之後，才組織郭金堂等人襲擊亞馬勒。徐廣縉由於對亞馬勒的種種惡行非常惱怒，而又苦無應對善策之際，便利用沈志亮等民間勢力打擊澳葡。根據當時人揭露，徐廣縉“聽了鮑俊的建議”，才決定這樣做。鮑俊則“秘密地說動一些愛國的忠誠志士，向著天庭灑血立誓，堅守不渝。並且他保證他們整個的安全。”因此抗暴鬥爭並非沈志亮等人的魯莽行為，而是總督徐廣縉、鄉紳鮑俊等多人共同參與策劃，反復磋商之後產生的政治行動。

1849年8月22日，黃昏時分，沈志亮一眾村民裝扮成賣花果的商販，預先守候在今蓮峰廟側，亞馬勒和副官賴特（Sr Leite）雙雙策馬走來。亞馬勒的坐騎忽然嗅到花香，止步不前。這時，沈志亮立即迎上前去，他“夾著雨傘，假裝向夷人告狀模樣，聲喊伸冤。亞馬勒伸手接呈詞”，含在嘴裡撕開。剎那間，忽有一根竹竿橫在馬前，馬受驚騰躍，祇見6個青年各持短刀，沖上前來，亞馬勒連忙用嘴銜韁繩，想拔槍還擊。這時沈志亮一個箭步上前，“遂拔刀砍斷他臂膊，滾下馬來，即砍取首級並臂膊”。亞馬勒的副官賴特也被郭金堂擊落馬下，負傷逃走。

當月在澳門出版的《中國叢報》，立即以《時事日誌：澳門總督亞馬勒被殺案》為題，做了詳細報導。其主要情節，也大體與中國記載相近。

沈志亮等人為國除敵、為民除害的義舉，引起極大的震動。澳門和下恭都（今前山地區）人民奔走相告，歡呼雀躍。亞馬勒的可恥下場也驚懾了外國侵略者，“諸夷惴惴不敢出馳馬，十三行皆震懾”。總督徐廣縉和鄉紳鮑俊等人，也為義士狠狠地打擊了澳葡殖民者而額手稱慶。

亞馬勒死後，澳葡群龍無首，當即暫由澳門當局各個部門的頭目組成政務委員會代理兵頭職權。葡萄牙人對亞馬勒被殺又驚又怒，即於次日（8月23日）致函兩廣總督徐廣縉，聲稱這是一次有組織、有計劃的謀殺行動；並且認為這次行動是中國政府策劃的，或者是支持和批準的；要求徐廣縉立即採取行動逮捕義士進行報復。

在英國的支持下，澳葡當局於8月25日出動葡兵120名進攻關閘。清政府害怕衝突擴大，居然下令關閘駐軍主動後撤，導致關閘失守。葡兵扣押了3名中國汛兵，帶回澳門作為人質，接著進攻北山嶺拉塔石炮臺，打死打傷中國官兵多人，並炸毀了炮臺的20門大炮和彈藥庫。同時，為了炫耀戰功，“將一個守衛要塞而被殺的中國軍人的頭顱和手臂，挑在一根竹竿上運回來，並遊街示眾”。澳葡當局的這次軍事行動有英國人直接參與，由英國軍官特魯布里奇上尉率領的海軍陸戰隊與葡萄牙軍官梅斯奎塔配合作戰。

在軍事挑釁的同時，澳葡當局向廣東政府發出照會，要求懲辦“兇手”，交還亞馬勒的人頭與右臂。英國、西班牙、法國和美國的領事也紛紛發表聲明，支持葡萄牙，逼迫廣東政府就範。在列強的壓力下，清政府屈膝妥協。徐廣縉採取犧牲沈志亮以保存自已的烏紗帽。他命令當地鄉紳鮑俊迫使沈志亮“自首”。鮑俊召集村民宣佈了總督的命令，遭到村民一致反對。他們準備護送沈志亮遠走他鄉。但鮑俊勾結官府，誘騙郭金堂到縣城予以逮捕，然後寫信告知沈志亮。沈志亮不願連累他人，寧願犧牲自己。他說：“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毅然向順德官府“自首”。在獄中，沈、郭二人爭相承認自己是殺死亞馬勒的“正兇”。徐廣縉親自審問此案，判處沈志亮死刑，郭金堂遣戍邊塞，其後死於獄中。

徐廣縉使用翻雲覆雨的卑劣手段將義士處死。他做賊心虛，深知這種判決不得人心，害怕村民得到消息後鬧事，便連夜將沈志亮殺害於前山麓仔山下（今前山中學附近）。事後徐廣縉為了平息民憤，又假惺惺他說什麼：“我是揮淚斬英雄。”香山人民十分不滿官府這種殺害英雄、討好澳葡的可恥行徑，他們廣為散發 “告白”傳單，揭露事件真相。“誰能料到鮑俊和官家子弟趙某，卻是人面獸心。他們背信棄義，以賞給銜職為誘餌把郭（金堂）騙到城裡，又給沈（志亮）寫了一封信，迫使他向順德地方官自首。”最後將他殺害。這份“告白”傳單明確指出：“沈（志亮）是一個一輩子沒做過壞事的人。當他被推選為鋤奸勇士時，他的熱忱猶如彩虹。他不愧為一個愛國者。唉！惜其未遇明主，時運不濟，竟然被出賣遭殺戮！實堪悲矣！”同時“告白”又揭露徐廣縉：“人都說兩廣總督以他政見的英明而使人敬畏；但事實是，他對夷人畏之如虎，而對我們百姓卻視若魚肉，他可任意宰割分享。”

徐廣縉之外，另一個出賣沈志亮的人是鄉紳鮑俊。鮑俊是香山名士，進士出身，官至刑部主事，後因犯事落職歸里，教書度日。在沈志亮事件中，他開始時積極支持義士的抗暴行動。其後則出於個人動機勾結徐廣縉，誘捕沈志亮加以殺害。由於幹了這件壞事，幫助徐廣縉度過政治難關，事後得以復官。但他遭到香山人民的強烈譴責。劉熽芬在撰寫沈志亮傳時，雖然未曾公開批評他，但已經一一列舉出他誘捕沈志亮的事實。而後來潘飛聲則在《澳門雜詩》注中直接指出，“澳督某橫暴。有沈米者，以鐮刀殺之馬下。後為某劣紳誘陷就殺。”對比前文，自然就是指鮑俊了。其後鮑俊在1851年赴京補缺途中得暴病，返回家鄉死去。據說他的得病也與出賣義士的卑劣行徑有關。

黃遵憲之父黃鴻藻寫過一本名叫《逸農三筆》的書稿，書中談到沈志亮事件時，就提及香山鮑俊落職後，因誘捕沈志亮有功，事後得以復官。他赴京補缺。船行至北江途中，忽得狂疾，自數其罪，後暴死家中。由於殺害沈志亮在當地人民中引起非常強烈的反應，鮑俊已經成為千夫所指的卑鄙小人。鮑俊本人理虧心虛，惶惶不安，在巨大壓力下，最後暴病而死也是必然結果。

11月13日，澳葡先交還所扣押的3名中國汛兵，然後徐廣縉把亞馬勒的頭手歸還澳葡當局，澳門事件就此了結。最後道光皇帝根據徐廣縉奏報朱批：“所辦萬分允當，可嘉之至！朕幸得賢能柱石之臣也。”徐廣縉用義士的鮮血終於保住了自已的烏紗帽。

沈志亮雖然慘遭殺害，但是其悲情英雄形象永遠銘刻在後人心中。澳門附近村民在前山西城沈志亮墓前立了一塊石碑，上刻“義士沈志亮之墓”，又建廟堂一座，以表示悼念。“凡墳墓之受害者，其子孫墓祭日，必先望空拜志亮。後遂立廟祀之。以金堂諸人配享。”在香山縣人民中間，廣泛流傳著許多有關沈志亮的故事和傳說。

事件過去20年後，香山修縣誌，香山詩人劉熽芬彙集沈志亮資料，撰寫了沈志亮傳，為義士豎起一座豐碑。他意猶未盡，又撰寫了長詩《沈義士歌》：……萬口說義士，義士今猶生。義士幸不生，群胡正驕獰。我嘗至其地，慨想忠魂馨。養癰者誰人？念之為涕零。

劉熽芬為沈志亮作傳賦詩，翔實地敘述了義士抗暴鬥爭的經過，高度評價了沈志亮挺身而出，勇敢抗暴，“大義動天地，白日開新晴”的崇高愛國精神。由於當時距離事件發生祇有20年左右，當地許多父老鄉親依然健在，對當年事件記憶猶新。因此劉熽芬搜集資料寫出的傳記和詩歌，都可視為信史，較諸其後人們的作品尤為珍貴。

自此以後，許多愛國者聽聞沈志亮的事蹟，無不引起強烈的思想共鳴。因而賦詩讚頌其愛國精神，感慨其不幸遭際。鄭觀應的“澳門感事”長詩中寫道：昔有葡督極暴虐，竟為義士誅其兇。義士沈亞米惡其虐，暗殺之。自謂文明實昏聵，不識公法受愚惷。請問深知西律者，試思此事可曲從？

潘飛聲：澳門雜詩第五首： 田橫島上漢家兒，祇手揮戈事最悲。片碣誰題沈義士？不聞穿塚傍要離。澳督某橫暴。有沈米者，以鐮刀殺之馬下。後為某劣紳誘陷就殺。然沈墓前有人題曰：。“沈義士之墓。”潘飛聲於其詩注中特地指出沈志亮“後為某劣紳誘陷就殺”，矛頭直指鮑俊。充分表明詩人深切同情沈志亮，而對鮑俊則十分憎惡。

1909年至1911年間，珠海北山鄉紳楊應麟領導鄉民反對澳葡跨界侵略，也撰寫了一首謳歌沈志亮的詩，歌頌義士的鬥爭精神，以此激勵鬥志。詩曰：

夷酋苛暴吏潛逋，誰謂三軍勝匹夫；苦憶當年沈義士，萬人爭看好頭顱。（道光季年，葡酋肆虐，民不聊生，左署遷避，大吏鉗口，時有沈公阿米，刃殺葡酋，赴官自首，從容就戳，都人義之，至今歲時奉祀。）

辛亥革命前夕，香山同盟會機關報《香山旬報》多次發表頌揚沈志亮的詩文。當時《香山旬報》記者貴剛為志士立傳，敘述沈志亮一生的英雄事蹟：傳記是劉熽芬在香山縣誌中的義士傳的翻版，其精彩而富有新意之處則在於傳末的評論：

“記者曰，志亮一匹夫耳，而以先墓被毀之故，剸刃於英（葡）酋之腹，事發後，慷慨就義，此義俠之君子也。金堂代抱不平，起而助之，大有荊軻聶政之餘烈，尤為可取，而風聲所播，諸夷震懾不敢出，謂非民氣有以折之，其可得乎。撫今追昔，猶令我唏噓欲絕矣。”

當時關於沈志亮的詩歌還有許多。門鄰寫的《沈義士歌》，一方面頌歌沈志亮抗暴除惡的大無畏精神，同時又猛烈抨擊徐廣縉玩弄陰謀詭計，“翻將羅綱賺英雄”捕殺沈志亮的卑劣行徑。最後號召人們學習義士的愛國精神，抗暴除惡，保衛家鄉：“安得如公數十輩，大擄義憤保吾疆，盡殲戎狄無猖狂，盡殲戎狄無猖狂。”

臺灣革命志士丘逢甲（1864—1912）遊覽澳門，亦曾賦《哭沈烈士》一詩。詩中寫道：

“誰報兇酋發塚冤，寶刀飲血月黃昏。要攜十斛葡萄酒，來酹秋原壯士魂。”

義士沈志亮生活和鬥爭的時代，中國慘遭歐美列強侵略，國勢每況愈下，開始陷入半殖民地的深淵。沈志亮的抗暴不是個人行為，而是代表著英勇不屈的中國人民向著殖民者進行殊死的鬥爭。義士雖然慘遭殺害，但他激發出無比巨大的精神力量，鼓勵著後人繼往開來，堅持不懈地同殖民主義鬥爭到底。

沈志亮永遠活在人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