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手稿

今天回到出嫁前的房間，特意找出媽媽曾寫給我的故事。一如她的勤儉，看得出來是操著最廉價的玉兔牌原子筆，偏瘦細長的字體，上面滿滿都是她行過的墨跡。那是一張張由白報紙、稿紙組合成的稿件，對折再對折，成為一長條才裝進最便宜的標準白信封，寄到這東岸的郵政信箱。里頭除了她寫下的故事，也滿載她對我的思念。雖然這一切的開始，并不是她主動這么做的。

始終覺得媽媽是個很神奇的女人，我從不用“聰明”來形容她，雖然她面對任何困境都有解套的辦法。沒有比“智慧”更適合描繪她的詞匯了，因為那圓融的人生態度，永遠從容不迫，早成為一種涵養我終生的格局。她受的教育并不高，因為坎坷的身世讓她一出生就沒有母親，繼母在她小學尚未畢業時，就匆匆趕她賺錢養家。所幸特殊的因緣際會，她被當時的導師帶到姊夫所開業的診所，從學習醫藥開始，慢慢成為醫生，愿意支付雙薪、令人安心信任、獨當一面的護士。小學沒有畢業的她，竟可以在短期內辨識英日文藥名與醫生所列下的病例與診方。

雙份薪水，一份交由每月來收款的父親，一份自己存留。不消幾年，媽媽就為自己攢下好些黃金、首飾。在那個沒有股票、基金的年代，這是最穩當的投資方式。到她婚前所剩余的金塊，購置樓房綽綽有余，雖然這當中被她繼母拐騙了幾條。

她的正式學歷連小學都沒有畢業，小時候在填寫某些數據時，我也曾經感到羞恥。但現在我卻覺得驕傲，因為這樣一個什么學歷證書都沒有的母親，她的氣質、穿著跟談吐，卻可以在為小孩的科展比賽攝影時，被所有學校誤認為是評審；這樣一個什么學歷都沒有的女人，卻可以養育出擔任律師和校長的孩子，且都全心的愛她、敬她。

這樣的女人在家庭里，不可謂不幸福，只是生活偶爾的波濤，來自暴躁的另一半。這是她生命中無解的枷鎖，除了期待丈夫工作順遂帶來的脾氣暫時性穩定，她也把生命的重心，從工作移到一雙兒女身上。未曾接受過任何教育理念，但她卻能本著天性，灌溉最大的愛在孩子身上，彌補她從未有過的母愛。才剛進小學，媽媽就要我讀報給她聽，訓練我的認字與口才；要我說故事給她聽，訓練我的想象力與組織力；要我自己搭公交車上學，培養我的獨立性與勇氣。但當我在公車站牌旁的書店看書看過頭，公交車走了，她還是會帶著我上學。

我在最被放任的情況下，被她養成了看書的習慣，這成為我一生的寶藏，書籍帶給我快樂與撫慰。家里的書籍永遠能夠滿足手不釋卷的我，成長時的所有友伴，未曾見過誰家的藏書可以與之匹敵。一筆一筆買書的錢，一分一毫全部來自她在菜市場賣飾品、兜售直銷的化妝品。點滴錢財的收入需要這么辛苦，但她從不吝惜讓孩子有不匱乏的圖書，從小就給了我們“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觀念，讀書改變命運。同時，她鼓勵我不停的寫作，不管我的能力到哪里，我在她心目中的才氣永遠不減。這一份對孩子絕對的支持與信任，讓我愛惜自己，并看重自己一路上所有的努力。

結婚時，我來不及把手稿帶到新成立的小窩。所以每一個午夜夢回，已出嫁的我最為牽掛的，一是日漸年邁的媽媽，其次就是那一摞一摞，她寫下的手稿了。

那時候，離開家里負笈武漢的我，除了享受武漢的美景與黃金般的四年，我常想起故鄉的媽媽。沒有了孩子的盈盈笑聲作為微笑生活的動力，爸爸對她溫柔嗎?爸爸常因工作壓力回家發脾氣嗎?爸爸還是常因叛逆的我而常對她生氣嗎?武漢壯麗的是江，我常望著長江，思念著另一頭的她。

我的思念微不足道，但如何讓聰慧的她有更為心靈愉悅的生活，則是我觀江望云時最常想的問題。

沒錯，就是寫作!所有藝術的創作都一樣，創作者在生產的過程中，必會領受那種身心全然投入的滿足，淋漓酣暢的痛快。雖然過程勢必會有瓶頸，也會疲累，甚至產生從內而外的壓迫感，但是，夾雜著苦楚、勞心勞力的喜悅，全然不是任何人或任何物質可以取代的。我相信寫作會是一個好方法，尤其她也極愛寫作。

我先開始寫稿投報，然后告訴她，我需要一些故事，我需要她的幫忙。媽媽高興極了，她先買來一刀一刀的白報紙，寫下了她成長中的人、事、物；遠嫁異鄉的童年好友、通靈卻未卜己命的老街廟祝、一把相思豆卻無緣的愛情故事、陰錯陽差嗟嘆欷噓的骨肉情分……這些故事里都沒有她，但活靈活現的跳出一個又一個從她身邊走過的，或是街坊鄰居、或是朋友同伴、或是姻親細故。小人物在各自生命里有所流動，媽媽沒有學過任何修飾的筆觸、也不懂所有小說的技巧，她只是挖掘自己的過往內心，借著寫作來緬懷審視自己的一生。我可以想象已過半百的她，是如何的戴著老花眼鏡，在昏暗燈光下——爬著格子，也耙梳已逝的人生。

我的任務就是幫她潤飾、打字、寄出。所幸報社賞識，她的幾篇原創作品果真印了鉛字；揚著單薄的稿費支票，她的笑意嘴角無法合攏，也成為她茶余飯后常提及的話題。因為編輯給她的鼓勵，她寫得更勤了，一封封從故鄉發出的標準信封來得又急又快，里面是一段段屬于那個年代氛圍的故事：甘蔗田、小火車、赤足涉水的孩子、樹下講古的老人。雖然呈現的，是悲歡離合、愛恨嗔癡這些古今人類共同的生命課題。

然而因我的疏懶，加上畢業后日益沉重的工作，我在應付新生活的同時，也逐漸遺忘了正勉勵一字一字爬著格子的媽媽。所以累積的故事越來越多，直到媽媽因為我的冷淡，不再幫她潤飾投稿而放棄了寫作。放棄寫作只是一個動作，我事后懊惱的想，我讓她放棄的，是對過去的懷念以及對童稚時光永遠美好的想象。

所以我特地把所有的稿件找了出來，撫摸著因落筆用力而顯得凹凸不平的紙面，像是摸著媽媽布滿皺紋的臉，我如此愛她，我想再讓年邁的她感受到生活的活力與成就，大概就是將這些字再化為鉛字吧，這也是遠嫁的女兒所能表現的微弱的孝心。

(編輯 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