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表達

我所在的村莊，四面環山。連綿不斷的群山，包圍著這個小小的村莊。放眼過去，山挽著山，山牽著山，山里藏著山，山外連著山。“正入萬山圈子里，一山放過一山攔”，翻過一座山，望過去還是一排山，我的童年從沒有走出過這些山山嶺嶺。

山有山的世界，山有山的景物。山，是這里永遠的主角，對于起伏的大山而言，人就像是一只只小小的爬動的螞蟻，我們永遠只是山的一個配角。

山讓給我們一道狹長的地帶，我們世世代代和山居住在一起，山的眼中藏著我，我的眼中映著山；山用眼睛看著我，我用眼睛看著山，人在山中，山也在人中。我爬上一座山頭對著另一座山頭喊：喂——，山也拖著長長的調子“喂——”地回應一聲，山從不用沉默來回答我，因為我們都是親密無間的朋友。

山是土地的另一種表達形式，是田地的延伸，它是高高隆起的田地；長在眼睛的山總是受到人們的尊重和敬仰。山和田地一樣生長著希望，每天，我們的生活道路只有兩條，一條走向田里，一條通向山里。多少年來，我們勞作的身影在這些路上來來回回，重重疊疊。與山打交道是我們生活的基本內容。有些老人一輩子在山里轉悠，走著走著，就走不上山了，對于山里的人來說，上不了山這是一個山夫的悲哀。剩下的日子，他們退出了山的眼睛，只能用迷茫的眼光來打量山的背影。

山有山的靈魂，山有山的深度，山用它的方式來表達它的思想。沒有人能夠把山真正看懂、看透，即使是一輩子與山打交道的老人。在山面前也只是一個小孩，山比田地更深邃、更寬厚、更神秘。山是我們亙古不變的生活背景，我們的生活與思維都打上了山的記號，外界的人送給了我們山民一個名字“山古佬”(住在山里，沒見過世面的人)，對于這個戲謔的稱呼我們表示默許。

漫長的歲月里，山賦予了山民特有的情感和秉性，對于我們山民的生活而言，一個簡單的“山”字，是遠遠不能表達它豐富的內涵的。

春天到了，山上開滿各色的花朵，千百年來莫不如此，它們是山的生動表達。許許多多的山花，星星一樣，我老是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卻親切的像那些可愛的孩子。我們走過去，捋捋它們的小臉，它們就快活地眨巴著眼睛。它們憑著自己的意愿自由地開放，然后靜靜地凋謝，無人擾亂它們寧靜的生活。其實，這世界上，任何一種花都不是生來就供人欣賞的，它們從來都是為自己開放。那些居住在城市的花朵總是隨世人的喜好而開放，開出的花朵難免有了媚俗的色彩，所以，山花是幸福的花，因為只有它們才能找到自己的花性。

我們這些細伢子都是山里平常的花，從沒有承載大人厚厚的希望，只在山里悄悄地開放，又悄悄地敗謝，一代接一代，遵從著自然的生命規律。在我們的身上，秉承著山花特有的花性。

金銀花開得很鮮艷，龍膽草也在靜靜地開，它們都是藥材，村民們把它摘下(挖取)、曬干，賣到藥店換取臟臟的毛票子，然后用這些微薄的收入來添置農具，購置化肥，還有小孩的涼鞋、書包之類。在它們的身上，我們看到的是一種生活的光芒。

石蒜的花開得十分絢爛，山腳下、水洼處都是它們的身影。幾乎所有的孩子都喜歡它。哪里生了瘡，哪里又腫了，搗爛了敷一敷就行了，它的療效好著呢。九節草的花呈紫紅，并不起眼，但是女孩子都喜歡它。用九節草文水洗過的頭發又黑又亮。黃梔子開放的時候，連山間都白得爛漫，它的果實很受我們歡迎，畫畫時能用來當作涂料，所以我們畫很多漂亮的圖畫。

山上的野花太多了，再有學問的老人都說不完、辨不清。

還有些山花，一點也不耀眼，它們躲在山崖邊靜靜地開放，既不要人工施肥，也不要誰來除草，夏天過后結出澀澀的果實，細細的，像我們那些小小的心愿。還在它們剛剛成型，就被我們山伢仔搶著采摘吃了，我們從沒有耐心等到它們紅熟。紅紅的金櫻子是我們的最愛，我們不怕它渾身密布的小刺，等下了第一遍霜后，就把它采摘下來，它的肉肥厚甜美，味道好極了，多余的帶回家給大人，泡在冬酒中，冬酒就成了上好的補品。還有刺莓，牛奶奶，米線子，天泡子、金剛刺，紫紫的地泡泡，都是山的饋贈，滿足了山伢仔對零食的欲望，是山伢仔眼里的珍寶……

山風刮過來的時候，云漫了過來。山風的路線是直來直去的，生生地撲楞過來。風灌滿了我的褲管，推著我，我扯著牛的韁繩，慌不擇路地跑，牛也跟著跑，風兒也跟著跑，茂密的青草葉一次次割破了細細的手指和嫩嫩的肚腿。山風來得總是很突然，像一個不速之客，它的到來，讓山里一陣騷動。你永遠別想趕走山風，它們是變化無常的，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等你想捕捉它時，它早已跑到了另一座山頭。云的路線是彎的，云壓著山，在山頂盤旋，遲遲不肯離去，遠遠看去就像是給山披上了一件薄紗。然后雨點來了，粗粗的，帶著一點點熱氣，毫不客氣打在我的頭頂。我們便躲到山洞里去。山下有很多天然的山洞，像一間間寬敞的石屋，是我們躲避風雨的絕佳場所。

山是遼闊的天然牧場，山上長滿了黃牛永遠吃不完的青草。我每天的任務就是將牛趕到山上，把牛喂飽。牛飽了，膘肥了，才有氣力耕地。在山里，一頭黃牛抵過一個精壯的勞動力。每戶人家都養著好幾頭牛，公的、母的，大的、小的。等冬天了，一些牛販子就到村里來，估個價買了，把它們趕到山外，趕到鎮上，進到城里人的肚子里。牛是山里人家財富的象征，沒有牛的人家讓人感覺是沒有底氣的。

平常山里是安靜的，只有風來了，山里才開始熱鬧起來。那些茅草，像鬼見針、蒼耳、飛蓬、紛紛擺動著身子，紫槿、荊條、七葉樹各種灌木開始搖晃，交頭接耳的。灌木里肥胖的雉雞驚叫著，發出一陣鳴叫，咯咯咯飛到了另一座山頭，它們飛得不高，從我的頭頂擦過時，驚險得幾乎可以夠到它們美麗的身子。灌木叢里的野兔、黃鼠狼紛紛探著腦袋四處張望，然后悄悄地溜走。還有那些屎殼郎、金龜子、色彩鮮艷的瓢蟲都在草叢里爬動著，毫不顧及我們獵奇的目光。

山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們走進它，山消遣了我們的童年時光，山是我們山伢子的天然樂園，山里沒有游樂場，沒有動物園，但我們一樣的快樂生長。

所有的山地都和責任稻田一樣被村民鄭重地劃割、包干了。每一塊山地領屬都有真正的主人，山上的杉木、油桐和油茶樹都屬于對應的人家，絕對不許別人僭越。山地被看作僅次于責任田一樣重要，某種程度上看，山也是一種家產，沒有山地的人家總是讓人覺著同情。我的一個堂兄去另外一個山區提親時，對方了解到他家有大片的山，山上有數不盡的杉木、油桐和油茶樹時，很爽快就答應了婚事。足見山對于山民生活的重要性。

哪里長出了山，哪里就踩出了路。通向山的路總是彎彎曲曲的，既不寬敞，也不規則，就像山里人的個性一樣隨性。山路其實也是大山的血脈，它們是村民深一腳、淺一腳，今天一腳、明天一腳地踩出來的，充滿著人的汗水和體溫。那些山路若隱若現，像跟你捉迷藏，卻縱橫交錯，路牽著路，路叉著路，沒有起點，也沒有盡頭。村民順著這些路，進山砍柴，拾菌子、撿藥材、摘油茶、掀地衣，山上那些五花八門的物什影響到山里人家生活的質量。這些簡陋的山路就是一條條希望之路，我們的日常生活總是被繩子一樣的山路牽引著。

田里生產的糧食總是不夠吃，想不出別的辦法，村民只得向山討生活。人們常說，靠山吃山，山是山民的衣食父母。每天，村民在蜿蜒的山路上爬行，爬山的姿勢呈弓形，遠遠看去像似在匍伏，表達著對山的虔誠。有些路，走著走著，就被村民丟棄了。然后那些山路很快被灌木擠占了，遮蔽著，看不到任何細節。

有塊山是絕少人去的，它是村里唯一沒有被劃割的山地，那就是對面的茅嶺。那些老去的先民，全部葬在了上面，有名的、無名的，密密麻麻的，像一些擁擠的村莊。山是村民們愿意慷慨地給先祖留下的一塊地。在人們看來，死去的村民只有葬在茅嶺這塊山地，才算有尊嚴了。

多少年來，山里的人在山氣中孕育、生長，在山里刨食，一輩子與山打交道，最后被山吃掉，這是一個循環往復的故事。

從記事起，我就在山上奔跑，幾乎所有的山路都被我走過，順著山路，我從這座山走到另一座山，走過一圈又一圈，走過一年又一年，走著、走著，我的童年就這樣跟著過去了。

二十多年前，我就是順著這些山路走到了鎮上，然后到達了遠方。我到了一些開闊的城市，在那里，我讀書，工作，戀愛，生子，然后買房，我學城里人逛夜市，吃肯德基，進KTV飆歌，去公園打太極，認可了城市文化思想，習慣了城市昏晝不分的生活。

我們的城市每天都在生長。我看到很多的城市，起先郊區是有些矮山的，綠綠的像我們那里的山。但是，這些山的命運并不如意。為了城市的生長，推土機毫不客氣地將其鏟平了，把它變成了熱鬧的開發區。很多人在那里工作、賺錢、生活、休閑，其間也有像我的一些當年的山伢仔。

山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許多離開了山的年輕人帶著他們的孩子一去不返，搖身一變成了很有氣質的城里人，從他們的身上，你看不到任何山的氣息。山不轉水轉，風不轉心轉，越來越多的人們不愿待在山里了。是的，城市的街道平坦、寬闊，誰還愿意那么費力地去爬那些陡峭的山路呢?山里太閉塞了，一點也不好玩。山壓抑著村民，擋住了人們眺望遠方的目光，山就成了可怕的東西。

我們的心愿總是越來越大，像樹上不斷膨脹的果子。山里的珍藏相對不斷生長的生活愿望，總是顯得那么少，山逐漸變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

回村后，我到后山上轉了轉，多少年來，我總是放不下那些山。通往山上的路似乎越來越少，一條條山路被荒蕪、遮蔽了，山上茂密的林木寂寞地換了一茬又～茬，山上一串串的野果掛在枝頭無人問津。野花裹著的苦香還在飄蕩，我卻聞不到山路上的汗味兒，連牛的蹄印也找不到半個，是的，誰還會去養那些牛呢?撩開紛披的枝葉，我到了茅嶺父母的墳頭，原先林林總總的墳頭幾乎都被瘋漲的野草和灌木遮沒了，這里顯得更加的靜靜無聲。

山變得異常荒涼和可怕的沉默。

而村里那些爬不動山的老人，終日對著山、端坐在村口，成了山執著的眺望者……

山依然是那些山，山的內涵還是一樣，它對土地一樣的表達從沒有變過，變了的是我們自己，還有我們的生活……

(編輯 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