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3月14日的北京,春寒料峭。人民大會堂云南廳則熱氣騰騰。長篇小說《新戰爭與和平》研討會正在這里進行。
聶榮臻元帥辦公室按聶帥囑托發來了賀信,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李瑞環從外地打來了電話表示祝賀,中顧委副主任薄一波、宋任窮親自為研討會題詞。到會的學者、專家贊揚了這部小說的思想藝術成就;全國政協副主席王任重、康世恩、王光英和老將軍王平、劉志堅先后作了熱情的發言,仿佛這部作品使他們增添了青春活力。
這是一部什么樣的小說呢?這是多卷體長篇史詩。全書共6卷,約340萬字,已出版5卷,270萬字,以第二次世界大戰反法西斯戰爭為背景,形象而真實地描繪了中華民族從1931年“九·一八”到1945年“八·一五”與日本侵略者進行艱苦卓絕斗爭的歷史。15個春秋的風云變幻,千余人物的言行與性格,幾十次戰役的炮火硝煙,均熔鑄于這部巨著中。老作家碧野認為:“這部作品對同齡人是重溫歷史,對年輕人是學習歷史。它是抒寫抗日戰爭全過程的一部史詩。”人民大學教授余飄稱它:“主題重大,思想深刻,人物生動,場景壯闊,中國氣派,民族風格。”評論家李巖說得更簡括:“這是一部警世書,又是一曲正氣歌!”
研討會結束,我深受感動,懷著崇敬的心情訪問了《新戰爭與和平》的作者、洋溢正氣、才氣的老作家、老共產黨員李爾重。我很想揭開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怎樣創作出常人難以想象、一般作家難以寫成的警世之作這個奇跡的謎底。
這也是一場戰斗
他,1.72米身個兒,面龐上方下圓,歲月的風霜染白了他的寸發,一雙炯炯發光的眸子蘊含著智慧、堅毅與謙和,整個神態呈現出安詳、沉穩與樸實。
我開門見山:“您什么時候動意寫這部書的?”
他略一沉吟:“說來話長……”
他是抗日戰爭的親歷者。1931年,他17歲,為了抗日,第一次坐進了國民黨的監牢。1942年,28歲的他已擔負著冀南軍區第五軍分區政委兼地委書記的重任。他的轄區——石——德鐵路線兩旁6個縣的土地上碉堡林立,狼煙四起,僅這段鐵路兩側就有日、偽據點220個。有一次,一個排護送他到軍區開會。在回來的途中,他帶著這個排與敵人打了整整10次遭遇戰。這僅僅是他戎馬生涯中的一個小插曲而已。八年抗戰,他親眼看到“母親送兒上戰場,妻子送郎打東洋”的場面,他親眼看到無數的父老兄弟姊妹倒在敵人的炸彈下,為了不做亡國奴,中國人民付出了難以計數的鮮血與生命。
“抗日戰爭是中華民族起死回生、自我解放的戰爭。自那時我就萌發了要寫一部抗日戰爭書的念頭。六十年代初,傳來一位日本人的話,他說:‘中國的抗日戰爭是場偉大的戰爭,規模之大,意義之深,影響之遠,都是前無古人的。俄國抵抗拿破侖侵略,出了一部《戰爭與和平》。遺憾的是,中國至今沒有一部全面反映抗日戰爭的文學作品。’這番話對我很有刺激,當時我就想過,將來我也許可以寫一部《新戰爭與和平》……”
李爾重講話總是那么簡潔,沒有一點空話與官腔,語氣平緩而邏輯嚴密,時而帶著風趣與幽默,時而伴以相應的手勢。
“后來有意翻閱了有關抗日戰爭題材的小說,其中當然不乏成功之作,但有些書寫的內容是局部的、零散的、側面的,而且有的書對不少問題的看法還比較混亂。作為這場戰爭的親歷者,我有責任還歷史以真實面目,給后人以借鑒、啟迪。”
“越回憶這段歷史,越懷念在這場戰爭中英勇犧牲的、留下名字和沒有留下名字的英雄們。是他們,在我黨的領導下同人民一起,以百折不撓的大無畏精神結束了鴉片戰爭以來的屈辱史,寫出了光輝燦爛的新篇章。每每想到他們,我心里就不能平靜。我沒有對我愛人講過:你死了,我也死,但對于曾經一起浴血奮戰的同志,如果可能的話,我愿以自己的死換回他們的生。因為沒有他們的光榮犧牲,就沒有我們今天的生存。任何一個活著的人都沒有權力忘記他們。我這個幸存者有義務歌頌他們,讓后代永遠記住他們。”
“然而,前幾年,無數的革命先烈確實被許多人忘得精光。所謂‘一切向錢看’、‘馬列主義過時了’、‘活著就是為自己痛快’等等觀念卻很流行。一時間,黃潮泛濫,灰浪呼嘯,黑色幽默身價倍增,西方的生活方式、反動思想穿上時髦的外衣,紛紛在挖社會主義墻腳……”
“我仿佛看到了寄希望于中國第四代、第五代改變顏色的杜勒斯們在竊笑。誠然,黨中央及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明察秋毫,做了相應的部署與反擊。作為一名老戰士,只有戰斗的義務,沒有躲避的權力。當今世界并不安寧,戰爭的烽火此起彼伏。社會主義要取得最后勝利,必然要經過武裝的與和平的長期斗爭過程。實在有必要再現一下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內涵,使人們警醒起來。”
歷史的需要,現實的需要,未來的需要,使從領導崗位退下來的李爾重沒有一點失落感或輕松感,相反,卻有一種新的戰斗即將開始的緊迫感。免職命令公布的當晚,一向沉靜的李爾重鄭重地向他老伴說出了自己的寫作計劃。
“啊,你現在還想寫抗日戰爭?”老伴很驚訝。
他點點頭:“是要寫一部《新戰爭與和平》。”
“也不看看現在是什么時候,寫出來誰給出版?即使出版了,誰看?不拿你當靶子才怪呢!”
兒女們同母親的觀點是一致的,都投反對票。
李爾重的幾位好友也連連搖頭:“算了吧,我的三省乒乓總督(他當過三個省的乒乓球領隊,《新體育》雜志曾以‘三省乒乓總督’為題報道了他的事跡——筆者),繼續打你的乒乓、網球,游游泳吧,別干這費力不討好、勞而無功的差事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討任何人的好,勞苦也不想爭功。只是覺得有責任把這段歷史寫出來。沒處出版就留給自己欣賞,我死了就留給孩子們看嘛!”
不管親屬好友怎樣勸阻,他照樣作他的戰前準備——跑圖書館,查資料,做卡片。一位老戰友見他如癡如醉的勁頭,不免感嘆:“你還真當成大事干哪!”他答曰:“這也是一場戰斗。”
有一天,他接到外事部門轉來蘇聯大使館的電話:“聽說你們有人要寫一部《新戰爭與和平》?”
“是的。”他請出版局轉告蘇聯大使館:“我向托爾斯泰學習了好的遺產,但我絕不去模仿他。”
“你想在何處出新?”別人問。
“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寫了人民的偉大,描述了拿破侖的渺小,刻畫了眾多個性鮮明的人物,這都是值得我學習的。但,他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他是宿命論者。他的立場觀點沒有擺脫貴族出身的局限性。譬如,他寫愛情,都是貴族與貴族的結合。更重要的是他沒有挖出戰爭的根源。”
對方沉默了片刻,才表示:“祝你成功!”
布陣與調兵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打仗也罷,寫作也罷,都是如此。戰斗的決心定了,但如何打法,打出一個什么樣的規模,李爾重在書房面壁而立,猶如站在地圖、沙盤前部署他的戰役。
歷閱滄桑,博覽群書。他深知“寫史貴真”,真實的歷史小說才是一面昭示后世的明鏡。否則,只能把歷史搞亂,就失去了寫史的價值。而小說是虛構性的藝術,沒有虛構,似乎也很難引人入勝。如何解決這一矛盾呢?
他在記憶的屏幕上仔細尋找歷代戰爭文學的特點。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背景是真實的,而主要人物全是虛構的,并且僅僅是通過四個貴族家庭體現出來的。赫爾曼·沃克的《戰爭風云》和《戰爭與回憶》也是如此。但這二者都有真實的描寫,前者在戰爭進程的具體描寫中,引用了大量真實的電報、信件、通告,甚至當時的作戰地圖;后者所涉及的重大歷史人物,如斯大林、丘吉爾、羅斯福、希特勒等,則基本上是根據史料記載進行創作的,無疑增加了小說的可信性。我國的古典小說《三國演義》有“七實三虛”之說,故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由此可見,寫真實這一點是可以借鑒的。但抗日戰爭是現代世界史上的重大事件,時間和空間跨度很大,涉及的歷史人物眾多,戰爭演進的政治、經濟、軍事因素盤根錯節,僅僅靠歷史文獻記載的一些史實不足以構成這部長篇小說的骨架與血肉。幾經思忖,李爾重決定:重大事件、重大戰役、重要人物的關鍵言行,要真實無誤;有助于揭示歷史真相、人物真實面貌的氣氛與細節,可以渲染,可以想象,可以虛構。
這樣,就需要占有大量的正面反面、海內海外的有關史料。“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他多年積累的史料顯然遠遠不夠了。
“兵貴神速”。他當即向解放軍總部、中央有關單位、各省有關部門發函,索取或購買軍戰史料及各省出版的文史資料。與此同時,他日夜兼程奔赴北京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復旦大學圖書館、南京博物館查找資料;至于湖北省圖書館,他更是常客。有人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你是在作后勤準備。”他自認為:“這是在調兵遣將。”
扎進資料的海洋里,有時難免使他眼花繚亂。比如,僅東條英機的傳記就看了三部,而內容不盡相同,這就有個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的消化過程。他稱這種情況為“釀蜜式”。有些重要人物的重要活動,史料上根本無記載。如:七亙村之戰是劉伯承指揮的,而戰史上只有某年某月八路軍120師在七亙村獲勝幾個字。這樣就需要圍繞此戰役細查資料,這叫“輻射式”。李爾重在日本看到過日本報紙登載的南京大屠殺中的兩個日本少尉進行殺人比賽的報道,然而,他在北圖翻遍了所有的《朝日新聞》、《讀賣新聞》,沒有查到這篇文章。原來日本報紙的國內版與國外版內容不同。后來在美國出的一本雜志里方才查到,這叫“跟蹤追擊式”。
為寫這部小說,他究竟查閱了多少資料7他自己也數不清楚。可以大言一句:中國出版、翻譯、進口的有關抗日戰爭的書刊報紙,他基本上都翻閱過。
“文學就是人學。”他對筆者說,“只有把人寫活了,小說才可讀可信。”如何讓史料中的人物活起來并走進讀者的心中呢?“辦法只有一個,尊重歷史,尊重人物,把他們當成人來寫。無論是革命領袖、抗戰英雄,還是人民公敵、劊子手,以至一個跑龍套的,都要把他們當成真正的人來寫,都要尊重他們。”
“蔣介石是獨夫民賊,但不能把他寫成漫畫式的人物,他屬于反動階級的大政治家、大軍事家,絕不是草包。日本女特務川島芳子是極下流的女人,關于她的傳記中記載她與幾十個人有性關系。但我的小說不能照搬,而要重點突出她的淫蕩的政治本質,她出賣色相是為侵略者的政治服務的。”
“血戰三晉,閻錫山嚇得魂飛膽裂,他不敢坐火車走同蒲路,而騎著毛驢走五臺山,這是從一個材料中看到的,很能體現閻錫山的貪生怕死和老謀深算。我就把它借用了過來。”
“也有虛構的,毛澤東派周恩來赴西安談判,他們在保安窯洞中,一邊燒著土豆,一邊談論著張、楊兵諫之事,談笑風生,既體現了革命樂觀主義,又表現了當時的艱苦生活。而這個細節并非憑空臆造,在延安燒土豆是常有的事。”
“每一個戰場,每一場戰斗,我都創造出最基層的人物形象,即普通的士兵與工人、農民。因為,沒有士兵就沒有元帥,沒有人民就沒有歷史……”
好!從最高統帥到普通士兵、百姓,都被動員起來,都來參加李爾重部署的這場戰斗……
戰勝困難
畢竟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從事緊張的創作談何容易。連續的伏案,腦袋像箍了層鐵皮,沉、緊而暈眩。有一次站起來險些栽倒。老伴心疼地扶他站穩:“別受這個罪了。你腦血管病還未治好,再累垮了可怎么辦?”
“不怪病事。是我沒按科學辦事。文武之道,一張一弛。一味蠻干,只能蝕本。”
至此,他為自己制訂了一個休息時間表:清晨洗冷水澡,上午寫作,下午打網球或游泳,晚上看書或會客。2500多個日日夜夜,雷打不動。有規律的生活賜給他健壯的體魄。伏案疾書,他精神飽滿;馳騁球場,他龍騰虎躍;會客、看書,他靜若處子。
但,他也有不平靜的時候。
傍晚,他自球場歸來,見到一對對離退休的老夫婦接踵擦肩,或從電影院出來,或從市場采購而歸,落日的余輝映在他們含笑的臉上。他心里不禁涌出一股內疚和不安。50多年來與之相濡以沫的愛人,而今卻把她丟在一邊。自這部小說動筆上馬以來,從未陪她上過街,也從未與她坐下來聊聊家常,更沒有陪她進影院或逛公園。
“細想起來,確實有些不近人情了!”李老嘆了口氣對我說,“這么多年來我從沒有帶孩子們一起玩玩,家里事一概不管。從來不知道發多少薪水領多少票證……”語氣中流露出深深的自責。
不要責怪自己了,李老!您在為人民創造精神食糧,您在為歷史鑄造明鏡。人民會感謝您,也會感謝您的夫人及孩子對您的支持。歷史上所有重大的成就,都是在戰勝了看似不可能戰勝的困難中而取得的。您就是一個有力的論證。
小說一至三卷寫出來了,還沒有出版社敢接。五家出版社幾乎持同樣的理由
這類書發行困難,我們賠不起。只有成立不久的武漢出版社挺身而出:“我們接!”李老倒于心不忍了:他們的家底更薄。萬一真的銷不出去,這洋洋300多萬字不砸了他們的鍋嗎?聽說有些藝術著作是靠贊助出版的。我何不使使這張老臉找個較富的單位來援助呢?湖北省領導曾說要幫助他出版這部書,但他覺得不妥。那么找誰呢?他猛地想到他在河北當省長時蹲過點的一個地方:晉縣周家莊鄉。報載:這個鄉走集體致富的道路,人年均收入1300元,農民都蓋起三層樓住房,自辦敬老院、幼兒園、中小學校,鄉鎮企業蒸蒸日上。請這個鄉給些支持也許不會有大的影響。
于是,他給鄉黨委書記寫了封信,并再三囑咐請鄉黨委集體討論,能行則行,不行就罷,絕不要為難。周家莊鄉黨委一班人聽到老省長的要求,異口同聲一致同意。他們說:“不是老省長當年頂著風險保護我們,我們鄉的經濟發展還不會這么快呢!”是的,為了支持周家莊走集體致富的道路,當時的河北省省長李爾重曾被戴上了頂“保守”的帽子。其實,他并不保守,在生產責任制的問題上,在河北,他是第一個支持本省冶金工業實行承包責任制的,各鋼廠最先扭轉了虧損局面。
河北人民沒有忘記他,周家莊鄉的人民感激他。《晉縣周報》印刷廠高質、快速而優惠地完成了《新戰爭與和平》1~5卷的制版、印刷、裝訂任務。厚厚5卷擺在人民大會堂云南廳里,人們交口稱贊。而今,這家印刷廠正秣馬厲兵,投入5卷的增印任務,并迎接第6卷的到來。
筆者就讀者關心的問題,請教了這位老作家。實錄如下:
“李老,您的性格是什么?”
“內向型,輕易不顯山露水。”
“你的座右銘是什么?”
“沒有。如果說有的話,老子的兩句話,我很喜歡:‘自知者明,自勝者強’。”
“你喜歡什么顏色?”
“綠色。”
“你喜歡什么活動?”
“體育。”
“你自己的格言?”
“不整人。”
“你的信條?”
“要干的事就親自動手。”
“你恨什么?”
“敵人。”
“你愛什么?”
“同志。”
“人類最高的美德是什么?”
“愛人民。”
“你的嗜好是什么?”
“讀書。”
“什么書對您教益最大?”
“《矛盾論》、《實踐論》、《論持久戰》。最能說明并發展馬列主義哲學觀點的是毛澤東這三篇著作。”
“你業余時間寫了多少書?”
“20多種。”
“你最滿意的是哪些?”
“最滿意的沒有。比較滿意的是中篇小說《趙四小姐》及長篇小說《新戰爭與和平》。”
“業余創作影響工作嗎?”
“不。二者是互為激發、互為促進、互為提高的關系。”
“你最尊敬的偉人是誰?”
“毛澤東。小平同志說得好:沒有毛澤東,我們可能還在黑暗中摸索。”
“你對青年人的希望是什么?”
“走與工農結合的道路。有所作為。”
“你對干部的希望是什么?”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你對同齡人說幾句什么話?”
“退出工作崗位不是退出革命;我們不怕死,但力爭活著;盡可能多做一些有益于人民的事。生命在于運動,運動要適量;生命在于精神,精神要開朗,生命在于工作,工作要有方。”
“你得下一個目標是什么?”
“待我從這部書中‘解放’之后,要寫一部文人文學與民間文學的比較文學。”
“謝謝您!祝您健康長壽,祝您成功!”
“謝謝!成功歸于人民。”
(編輯 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