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內蒙古的一處景點騎過一頭駱駝。那景點養有一百幾十頭駱駝,專供游人騎著過把癮,但須一頭連一頭,連成一長串,集體行動。剛騎上去,我就覺著有東西在拱我的肩,勉強側身一看,見是我后邊的駱駝翻著肥唇,張大著嘴。它的牙比馬的牙大多了。我怕它咬我,可又無奈。我騎的駱駝跟它拴在一起,想躲也躲不開。倘它一口咬住我的肩或后頸,那我的下場可就慘啦。我只得盡量向前俯身,但卻無濟于事。駱駝的脖子那么長,它的嘴仍能輕而易舉地拱到我。有幾次,我感覺到它柔軟的唇貼在了我脖梗上,甚至感覺到它那排堅硬的大牙也碰著我脖梗了。倏忽間我于害怕中明白它是渴了,它要喝水。而我,一手扶鞍,另一只手舉著一瓶還沒擰開蓋的飲料。我當然是樂意給它喝的,可駝隊正行進在波浪般起伏的沙地間,我不敢放開扶鞍的手,因為如果掉下去會被后邊的駱駝踩著的。就算我能擰開瓶蓋,也還是沒法將飲料倒進它嘴里啊,那我得有好騎手在馬背上扭身的本領,我沒那種本領。我也不敢將飲料瓶扔在沙地上由它自己叼起來。倘它連塑料瓶也嚼碎了咽下去,我怕銳利的塑料片會劃傷它的胃腸。
我真是怕極了,也無奈到家了。
它卻不拱我了。我背后竟響起了喘息之聲。那駱駝的喘息,像人的喘息,如同負重的老漢緊跟在我身后,又累又渴,希望我給它喝一口水。而我明明手拿一瓶水,偏又無法給它喝上一口。我做不到的呀!
我盼著駝隊轉眼走到終點,那我就可以擰開瓶蓋,恭恭敬敬地將一瓶飲料全倒入它口中了。可駝隊剛行走不久,離終點還遠呢!
我一向以為,牛啦、馬啦、騾啦、驢啦,包括駝和象,它們不論干多么勞累的活都是不會喘息的。那一天那一時刻我才終于知道,我以前是大錯特錯了。
既然駱駝累了是會喘息的,那么一切受我們人所役使的牲畜或動物肯定也會的,只不過我以前從未留心過罷了。舉著一瓶飲料的我,心里又內疚又難受。
那駱駝不但喘息,而且還咳嗽了。一種類似人的咳嗽。又渴又累的一個老漢似的咳嗽。我生平第一次聽到駱駝的咳嗽聲……
一到終點,我雙腳剛一著地,立刻擰開瓶蓋要喂那頭駱駝喝飲料。偏巧這時管駱駝隊的小伙子走過來,阻止了我。因為我手中拿的不是一瓶礦泉水,而是一瓶葡萄汁。
我急躁地問:“為什么非得是礦泉水?葡萄汁怎么了?怎么啦?!……”
小伙子訥訥地說,他也不太清楚為什么,總之飼養駱駝的人強調過不許給駱駝喝果汁型飲料。我問他這頭駱駝為什么又喘又咳嗽的。他說它老了,是旅游點買一整群駱駝時白“搭給”的。我說它既然老了,那就讓它養老吧,還非指望這么一頭老駱駝每天掙一份錢啊。小伙子說你不懂,駱駝是戀群的。如果駝群每天集體行動,單將它關在圈里,不讓它跟隨,它會自卑,會郁悶的。而它一旦那樣了,不久就容易病倒的……
老駝尚未臥下,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瞪著雙眼睇視我,說不清望的究竟是我,還是我手中的飲料。我經不住它那種望,轉身便走。
我們幾個人中,還有著名編劇王興東。我將自己聽到那老駝的喘息和咳嗽的感受,以及那小伙子的話講給他聽,他說他騎的駱駝就在那頭老駝后邊,他也聽到了。不料他還說:“梁曉聲,那會兒我恨死你了!”我驚詫。他譴責道:“不就一瓶飲料嗎?你怎么就舍不得給它喝?”我便解釋那是我當時根本做不到的。何況我有嚴重的頸椎病,扭身對我是件困難的事。他愣了愣,又自責道:“要是我騎在它身上就好了,要是我騎在它身上就好了!我多次騎過馬,你當時做不到的,我能做到……”我頓時覺得他可愛起來,暗想,這個王興東,我今后當引為朋友。
幾個月過去了,我耳畔仍每每聽到那頭老駝的喘息和咳嗽,眼前也每每浮現它睇視我的樣子。
由那老駝,我竟還每每聯想到中國許許多多被“啃老”的老父親老母親們。他們之被“啃老”,通常也是兒女們的無奈。但,兒女們手中那瓶“親情飲料”,兒女們是否也想到了那正是老父老母們巴望飲上一口的呢?而在日常生活中,那是比在駝背上扭身容易做到的啊!
中國許許多多的底層民眾,他們之巴望被關懷的訴求,也往往像一瓶“責任飲料”,握在各級官員手中,他們是否很樂于為民眾解渴呢?那其實往往比在駝背上扭身難不到哪兒去。即使難,做不到,他們會因而內心里不好受嗎?
天地間,倘沒有其他的動物,自遠古時代便唯有人類,我想,那么人類在情感和思維方面肯定還蒙昧著呢。萬物皆可開悟于人啊!
(摘自《人民日報·海外版》2011年10月25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