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色年華

（一）

晴初第一次知道許川是在校刊上。不過，那時的許川在晴初眼里是個筆名叫卡布奇諾的少年，才華橫溢，會寫漂亮的詩，但也僅此而已。

晴初是欣賞許川的。不僅因為他的才華，更因為許川與自己太過相似，喜歡同一個詩人，喜歡攝影和旅行。晴初讀得懂并喜歡著他詩里波瀾不驚的哀愁和自始至終的堅持，她迷戀著許川字里行間的淡淡溫暖。晴初想這便是知己吧。

上天賜給了晴初一個機會。高二分班，他們不僅被分到同一班，而且成了前后桌。兩條似乎沒有交集的平行線就這樣相交了。很久之后，晴初才知道，坐在自己身后的許川，就是自己一直想認識卻沒有機會認識的叫卡布奇諾的少年。

晴初清楚地記得，那天，午后的陽光慵懶地斜照進玻璃窗，暈染出醉人的色彩，在漫天的燦爛光華中，許川看著她眼里的驚訝與欣喜，狡黠地笑開：小妖，早就想認識你這個小才女了。

高一時，晴初用小妖這個筆名在校刊上發表些記錄心情的小文章，她沒想到許川也注意到了自己。許川說她的文字溫柔細膩，有一種讓人舒心的感覺，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芊芊女子之手。

那天的天氣是那么好，以至于晴初每次回想起那一天，心里便落滿了那日的陽光，澄凈美好。

日子不溫不火地又過了兩個月，每天和許川談談詩，交換看對方的周記，聊夢想和未來，晴初只覺得滿心的愉悅。此時已完全是冬天，寒冷干燥，晴初把自己塞進毛衣里，只露出兩只亮亮的眼睛。她手上捧著奶茶，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晴初喜歡奶茶，醇香而可以溫暖整個心房。

晴初忽然笑了，許川看著這不懷好意的笑，無奈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仿佛已經習慣晴初不按常理的思維。

晴初說：你是我的什么？

許川想起那個廣告，試探性地回答：優樂美？

晴初哈哈大笑起來：錯，是香飄飄。看著許川迷惑的神情，晴初有些得意地接著說，這樣我就可以把你繞地球兩圈。

許川笑了，晴初喜歡許川的笑容，干凈得像三月暖陽。

許川是班長，而且數學上的成績高得讓晴初只能45°仰望。每次數學卷子分下來，晴初都要把許川接近滿分的卷子翻來覆去地看，恨不得看出兩個洞。許川見此往往只是笑笑說：小妖，還不回你的蜘蛛洞再修煉修煉。晴初橫他一眼：懂什么，是盤絲洞。

晴初最喜歡的事情是咬著筆桿低頭聽許川講數學題，他好聽的聲音在晴初的腦袋上方清晰傳來，晴初默默在心底重復著他的每句話，嘴角勾起一絲壞笑。忽然頭上一陣痛，她不滿地抬頭瞪著許川。許川做無辜狀，我講完了，聽懂了嗎？許川總是如此溫和，像童話里的王子，一遍遍地講題，聲音里卻沒有一絲的不耐煩，實在拿她沒辦法了就敲她的頭以示懲戒。

（二）

日子悠遠美好，晴初以為他和許川會一直這樣到高中畢業，至少不會想到后來幾乎成了陌生人。

許川有時會站在走廊，瞇著眼眺望遠方，他的白外套沐浴在陽光下，背影挺拔俊秀。晴初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是她想知道。

問許川，許川總是笑笑地搖搖頭不肯說。

晴初想，若是自己不追根究底，自己什么也不知道，那么她和許川又會是什么樣子？但晴初不后悔，早一點兒看清事實，沒有了期待，瀟灑地抽身離開，結局也沒那么壞。

晴初順著少年的眼，便看到英語科代表林曉芙小小的身影，懷抱一摞作業本，從辦公樓出來，后腦勺的馬尾靜靜地垂著，如主人一樣安靜乖巧。到了樓下，林曉芙忽然抬頭，看到許川，笑容如漣漪一般綻放。許川看著她，表情是晴初從沒有見過的溫柔。

晴初揶揄，看到心上人啦，一副春心蕩漾的樣子。許川的眼底似乎有些隱藏不住的心虛，他拍拍晴初的頭，微微笑道，易晴初，有時間關心我的終身大事，怎么不花時間解決你自己的？晴初笑著，心卻無聲地碎了一地。

原來，許川一直喜歡的是林曉芙。

林曉芙有時和許川在走廊上說笑，陽光打在她白皙的臉上，顯出微微的紅暈，像個漂亮的瓷娃娃。讓人驚異的不是她的長相，而是在人群中你一眼便可以看到她的氣質。她謙遜有禮，對誰都笑容滿面。林曉芙就是這樣一個全班心目中接近女神的美好形象。

寒假姍姍來遲，晴初把所有行李一股腦全丟在地上，打開電腦，登上林曉芙的空間，許川的留言比晴初想象的還多，晴初更沒有想到的是，林曉芙也寫詩。

許川，我引你為知己，而你的知己卻是林曉芙。我請求驗證我的結論，結果不是相悖，而是高度一致。這不是我的錯覺，事實就這樣橫亙在我面前，教我無處躲藏。

（三）

新年的鐘聲敲響的時候，晴初一邊聽著窗外噼噼啪啪的煙花，一邊和許川在QQ上聊天。

QQ的好處就是，你看不到我緊張不安的表情，我可以假裝得沒有破綻。

她聽著許川興奮地說寒假發生的趣事，卻再也沒有了以前感同身受的快樂，心底的城堡坍塌，連同晴初之前雀躍的期盼，一起化成了廢墟。

晴初明白她喜歡上了許川，而許川喜歡的是林曉芙，這兩個秘密讓晴初觸碰到冰冷的現實，一瞬間清醒。

在這場霞光堇色的愛戀中，晴初始終太清醒，冷眼看清事實，便抽身離開。她決定了疏遠許川，便義無反顧地關上了心。

三月份的校運動會如期舉行，晴初莫名其妙地被拉去當班級的宣傳組組長，負責班級的稿件。這實在是折磨人腦的活，寫稿，催稿，謄稿，交稿，晴初忙得焦頭爛額。她有氣無力地趴在桌上修改同學們交的稿件，忽然旁邊的椅子被拉開，晴初轉頭，看到許川正在看她謄寫好的稿子，心里頓生迷惑，他不是應該去看比賽的么？

許川發覺到她的目光，笑笑，語氣竟包含微微的心疼：我來幫你寫稿，那邊有很多人在加油了，不差我一個。晴初眼睛微酸，這樣的關心她怎么會感覺不到？可晴初知道并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許川喜歡的是林曉芙。也好，晴初總是這樣安慰自己，可是心底某個角落，還是塌陷下去，不復如初。

許川。晴初有些遲疑地開口。

許川已經提筆在寫，頭也不回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謝謝你。

許川轉頭，語氣有些責備，謝什么，我們不是好朋友么。再說，這是班級的事務，我作為班長，也是分內的事。

許川的臉正好向陽，陽光落進他的眼睛里，閃閃發亮，里面是坦然和溫暖。

晴初看著，忽然覺得好笑，自己筑起的防線就這樣輕易地被他一個如沐春風的神情擊垮了。她突然明白，感情不是抽水馬桶里的水，想斷就可以斷的，就如當初自己喜歡上許川那樣毫無防備和情不自禁。

后來的事實正如晴初所想，盡管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依然和許川打鬧，但是她明白她對許川再也回不到從前，她不是不羨慕甚至嫉妒林曉芙，但無法討厭這樣女神一樣存在的她，卻因著許川的關系，也無法喜歡她。

晴初有個好朋友，叫做唐西，是個頭小小的女生，笑起來會有兩個小酒窩、干凈單純如白紙一樣的人。晴初很敏感，所以她沒有忽略唐西每次看到許川或許川說話時微紅的臉頰和閃爍的眼睛。唐西也喜歡許川！

她和許川之間不僅隔著林曉芙，也隔著唐西。晴初嘆一口氣，自己不是唯一一個掉在這個漩渦中的人。她沒有勇氣告訴唐西一切，只能嚴密地保護著自己的秘密，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把唐西當做好朋友。

（四）

這個夏天姍姍來遲，過完暑假，晴初便是高三學生了。

放假的日子總是過得太快，教室里充斥著此起彼伏的抱怨聲。晴初一眼就看到許川一派悠然地看書，安靜的氣質，唇邊若有若無的笑意，仿佛周圍的喧鬧與他都無關。

他抬頭看到已經坐到他面前的晴初，微微一笑，這次排座你想好坐哪兒了么？

晴初脫口而出：講臺旁邊，我已經向老師申請過了。

這次重新排座是在考慮班級實際情況的前提下，盡量滿足每個人的需求。換句話說就是，若是和別人沒有沖突的話，基本上你想坐哪兒就坐哪兒。晴初想坐在講臺旁邊，一來自己本就喜歡安靜，遠離班級的是是非非，專心備考；二來便是因為許川，她無法控制自己對許川的心情，卻不代表晴初會讓它泛濫。

許川愣了一下，低下頭想了會兒，遲疑地開口，晴初你，想坐在講臺旁邊？

晴初心不在焉地嗯嗯兩聲，完全沒有注意到許川眼中黯淡下去的光芒。后來晴初才知道，許川也申請了那個位置，然而最后，許川取回他的申請，把那個位置讓給了晴初。很久之后的晴初站在夜晚的陽臺上，伸手順了順耳邊凌亂的發，回想起那個十八歲那年她愛過的愛穿白襯衫、笑容陽光的男生，對誰都好的男生，而那年，她以為他對自己的好是一種喜歡和欣賞，卻不曾明白，再多的喜歡和欣賞也永遠不是愛。

日子忽然忙碌起來，晴初開始把頭埋在習題庫里，像屎殼郎一樣把自己的希望滾得越來越大。許川依舊坐在第六排，他前面的再也不是晴初，而是一個剪著利落短發的女生。

晴初和許川漸行漸遠，從初時笑談風月的親密到如今的點頭一笑。當初晴初決定搬到講臺旁邊坐時，就已經預料到了今天的結局。她承認自己的懦弱和逃避，卻不后悔。

晴初偶爾抬起疲憊的雙眼，看到窗外許川白色的襯衫和落滿陽光的背影，心底悄悄地升騰出不可言喻的力量。晴初的成績直線上升，尤其是數學，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許川，我努力想和你站到一樣的高度，就算和你并肩看風景的人不是我，至少我可以看到和你一樣的風景，擁有和你一樣的心境。

有那么一次，晴初路過許川的座位，桌上靜靜躺著她熟悉的書本，攤開的作業本上是她熟悉的筆跡。再然后晴初看到了被藍色杯子壓著的奶茶的包裝袋，她的眼里便只剩下那個花花綠綠的奶茶袋子。她驀地記起，似乎很久以前自己對許川說，我喜歡奶茶，你也要喜歡哦。無心之言，他卻當了真。你是真的喜歡，還是因為我的強迫？

尾聲

晴初對于整個高三的記憶，只剩下每日的挑燈夜戰和許川站在陽臺上的背影。父母那時的空前關心，親戚報考志愿時五花八門的建議，晴初一一笑納，最終卻不顧家人反對，毅然填報了北方一個海濱城市的大學。許川去了北京，林曉芙和唐西留在了南方。她的高三，沒有兵荒馬亂，每個人都有歸宿般各得其所。

許川和林曉芙在一起了，晴初從同學那里得到這個消息時，沒有事先猜到的得意，也沒有歇斯底里的難過，她有足夠的時間來接受這個事實。晴初了然地一笑，對他們說恭喜。

一年后，在一個北方的海濱城市里，晴初聽著廣播里柔柔的女聲歌唱“分手快樂，祝你快樂，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三月的風裹挾著這個海濱城市特有的清新，拂過晴初的耳，她想起高二那場籃球賽，自己被突如其來的籃球砸到，她蹲下來，痛苦地捂著傷處，許川伏下身著急的詢問聲音就像這海風具有撫平慌亂的力量。晴初看不見許川的臉，卻可以猜到，那時許川的眼里一定充滿她曾經深深迷戀過的溫暖與關心。

晴初想起十八歲那年，她那場霞光堇色但最終無疾而終的愛情，她最后還是做了逃兵，盡管逃離時心中仍潛藏著隱隱的期盼。

電影《魂斷藍橋》中，費雯麗對著那個男子說：I loved you！

在青春的堇色年華里，許川，I loved you，如此而已。這是我一個人的青春，與你無關。我們沒有結局，這便是最好的結局。

[編輯：付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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