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百余年來的文學史著作,真正值得你駐足一觀的,不過寥寥數種。那流通在書架上的名作,大約總有可取之處:或雋語秀句,絡繹繽紛,識見未必適時,而文采觸目可見,直是“史”字退卻,留下文學;或識見超卓,綱領畢現,如大禹治水,五丁開山,學有宗主,史有積識,心棲六祖,衣傳后葉;或業精于勤,學養湛深,爬羅剔抉,文獻攸歸,片玉或遺,主脈斯在;或學有專門,術有專攻,分體別派,若見指掌,心態觀念,會須疏鑿。大體第一類已退卻其學術特性,略具其余三方面之長的,則無論其注重識見,抑或注重文獻考證和分體、分類史,其存廢與否及壽命長短,就外部說,當然會有各自的因緣遇合;而就其內容論,恐怕還是視其是否存有文學的本位之思。百年文學史的流變,證明大量主題先行的文學史,貌似常得風氣之先,觀念的風潮一經退卻,應時投名之作,頓成明日黃花,葉萎莖枯之余,勾勒出術語的衰變和想象的黃昏。
大體黃昏并不總因其暗淡而模糊,有時大可見出空間性的深邃悠遠。眾所周知,現代學術史意義上的中國文學史著作,發端于十九、二十世紀之交,作者主體從深具殖民時代背景的東、西洋學者,過渡到以塑造民族精神和重建文化版圖為志業的中國文學史家,中間跨度之大、背景之廣,足以見出人文著述生態的繁蕪叢雜。一九○一年面世的翟理思《中國文學史》,屬于倫敦的威廉·海涅曼公司“世界文學簡史叢書”中的一本,而新近出版的《劍橋中國文學史》,同樣是“劍橋世界文學史叢書”中的一本。恍然中,歷史再次給了我們一個知識和想象的循環,仿佛要說明,無論是作為人文學術的學科歸屬,還是作為一種“想象的共同體”,中國文學從來不缺超越本土的關注和體認。
翟理思的文學史是海涅曼文學史叢書前期十種的最后一本,同系列先此出版的文學史包括古希臘、法國、現代英國、日本、波希米亞等九種。主編宣稱要為每一個種族或國別都提供一種文學史,以展示“文學的多元和容量”;叢書的兩大目標是最新發現的展示和可讀性,這也是西方一干著作的慣例。考慮到翟理思文學史的草創性,書中的粗糙論斷和外來奇談并不算多,且大多有其首尾,可以原諒。比如全書初編首章“傳說時代、早期文明和文字的起源”,先從太一、陰陽的宇宙本體論講起,就讓后來者咋舌,很容易聯想到《圣經》的“創世紀書寫”;書中提到春秋列國人“依桌坐椅”,那當然只能是六朝以來的事情;講到屈原《離騷》的情節,將《漁父》作為尾聲,直接將兩篇“打通”,很難讓人接受。至于他以孔子代表中國文學的開端,以“五經”為第一批文學杰作,那是十九世紀后期中國知識界的普遍認同,不愧前半生是在中國當差二十五年以上的英國外交官,也多虧晚清政界仍與學界交會頻繁,雖然不免得到庸妄之見,想必有學養的中國人同樣見到不少。
書中的中西比附照例經不起挑剔,而一百年前的中西對望又頗令人念想:孔子對于作為統治術中重要因素的音樂藝術的強調,讓翟理思想到了柏拉圖《理想國》卷三關于音樂教育的著名觀點;《論語·顏淵》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被認為是一種消極的金律,難以與基督教導的金律相提并論。而頗顯光彩的一些大判斷,時至今日也仍然值得尊重。開篇通講孔子和“五經”,兼及儒家諸子文章,而在屈原以后,又接以道家文學的討論,借以串連起老子、莊子、列子、韓非子和淮南子,這就果斷地將中國文學的源頭分為儒、道兩派。講漢代文學,先從秦代焚書坑儒和李斯的《諫逐客書》講起,接以筆墨和絹素的使用、書籍的復興,隨后才是具體作家作品的介紹。翟理思認為宋代為中國文學的高峰時代,又為元代以來小說留下相當大的篇幅,凡此皆可以見出其近代學術的眼光。一些剪裁取舍之處,則要求中國讀者具備相當的耐性:像漢代文帝、武帝和班婕妤的篇幅,都超過了司馬相如;而明代的詩歌,解縉以后接著明世宗和妓女薛素素,一似明詩的風雅正變中,從未有過“前、后七子”諸賢;明代散文部分接連抄入楊繼盛妻張氏的《請代夫死書》和沈束妻張氏的《上書》;明代小說則大幅抄入《東周列國志》。這都見出資料的約束和眼光的影響了。
作為一本早期著作,翟史的開創性毋庸置疑,其包羅萬象的文化視野和學術眼光,即使置于今日,仍能時時見出其作為外國學者的敏感嗅覺。此書還有一個顯見的好處,是非常注重趣味性,古今穿插尤其增色不少。翟理思記載了乾隆因為想到《詩經》“涇以渭濁”一句,特意派官僚到現場勘察一番。而上海士紳嘲諷馬關海戰后到滬的法國軍艦,直接引用《左傳》:“其目,皤其腹,棄甲而復。于思于思,棄甲復來。”顯然給翟理思留下深刻的印象。遍布全書的名人故事,從劉伶酗酒、司馬光砸缸到阮元政術,證明翟理思并不輕易放過他能采摘到的歷史傳奇。翟理思在該書“前言”里的夫子自道,是“讓文本自身說話”,也“時常插入本土批評者的觀點”,說明此書在觀點和材料之間,常會有意識地留出對話的空間。泰倫斯巴在此書一九七三年新版序言中,仍贊其“富含批評的觀點和洞察”,同時譏諷翟理思同時的中國學界:“絕望于浩瀚文學文獻的清理和公正評議,兼而要讓國人滿意,中國的文人們要么被嚇到,要么他們從來就不覺得需要這樣一個全景。”
說得未必錯,但不甚公平。
讓不在同一學術系統和思想統緒的學者們相互比拼,霸悍和輕薄,是回避不了的風險。在不同系統間穿梭,當然更非易事。翟理思的好處,一是作為晚清政治和學術社會親歷者的外來身份,二是他對于中國本土學術語言和文本的重視,既帶有西方宗教家的濃重偏見,又帶有早期漢學家的博雜觸覺,其《中國文學史》的文化內涵和社會學視野,后此的經院式漢學家和中國研究者,在學問上固然大有長進,在閱歷上卻也相形見絀。一百年中,西方大學課堂上的《中國文學史》教材變動雖多,隔膜漸少,而大體終歸保持著一種旁觀者的從容,遠離民族精神本土重構的冷靜,順便也演示著海外中國文學史研究的旁枝一脈。這后一方面,也屬中外文學史發展的普遍矛盾:內在于文學史的理性追求與感性體驗間,從來都充滿張力。
作家和作品的審美價值很少能在文學史中得到全面的反映,從古至今,概莫能外。原因不僅僅是學識的局限和認識的發展,而具體的文學批評和闡釋,總會時時給我們帶來驚喜;更重要的是文學史的內在屬性,決定了它的重點從來都在尋找一種綜貫的解釋的可能。朔貝爾在《文學的歷史性是文學史的難題》中說:“文學史首先是對社會實踐的一個特殊領域的過程性發展的表述。它不能代替對某個作家、某一作品所做的單獨研究,就像這種單獨研究本身不能缺少文學史的總體考察一樣。”這樣的說法看似常識,卻不一定會隨時停留在文學史編纂者的腦海里——那里更容易回響的,仍然是創制垂基的恢宏史識和細大不捐的作品分析。比如較翟理思《中國文學史》晚了一個世紀的《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以下簡稱《哥大史》)和《劍橋中國文學史》(以下簡稱《劍橋史》)。
《哥大史》由梅維恒教授主編,執筆者四十五人,很多是北美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界的前輩學人,還有一些頗具聲望的學術中堅,所以無論是體例還是內容,都遠非一百年前翟理思《文學史》的單貧薄陋可比。相對于一百年前翟史對文化生活、政治人物和辭典編纂的集中關注,《哥大史》的重心則是文化大背景中的文學現象,同時保留了對于語言和通俗文本的近代式矚目,門類叢蔟、體例龐雜,類同于百科全書或研究指南。全書五十五個專題落于七編之中:基礎、詩歌、散文、小說、批評闡釋、通俗文學和外圍表達。這樣的體系,容納了語言文字、神話、哲學和早期文本、“十三經”與古代啟蒙、超自然、智慧和幽默、格言、佛教文學、道教遺產、文學中婦女等綜貫性的橫向閱讀,也對各種文體的分時段討論和特殊關注點提供了空間。其詩歌編基本按時間順序分文體平列,如騷賦駢文、二○○到六○○年的詩歌、唐詩、詞、宋詩、元散曲、蒙元詩、十四世紀詩歌、十五和十六世紀詩歌、十七世紀詩歌、十八到二十世紀初期詩歌、清詞、現代詩,又加上“詩與畫”這樣的縱論。而其末編九題,前面是通俗文學、敦煌文學、地方文學和少數民族文學等,后面是中國文學在日本、韓國和越南的接受,中間一題則是“翻譯驅動:現代漢語和小說的誕生”,準確拈出中國文學從“前現代”向現代轉變的重要關捩。這樣嚴整、均衡而不失其彈性的論述結構,基本反映了整個二十世紀歐美漢學界的中國文學研究水平,更為后來的文學史研究提供了相當豐富的交流空間。此書出版于二○○一年,正好傳達其繼往開來的氣象。而與《哥大史》二○一○年簡裝本同時面世的《劍橋史》,則是英語世界中國文學史寫作的新進展。
《劍橋史》不采用以文體分門別類的做法,也與傳統上以王朝分割時段不同,而是基本按照時間順序,先以一三七五年為界,分為上下兩卷,每卷七章,據說這是為了向劍橋系列文學史多以一四○○年分卷靠攏。《哥大史》開宗明義,是為美國大學課堂上的“中文和漢學專業學生”而寫;《劍橋史》的期待受眾要寬一些,“既針對非專業讀者,也提供給研究中國的學者和學生”。它的兩位主編,一位是以詞史研究蜚聲的華人學者孫康宜;另一位是熟讀唐詩與中古文學的斯蒂芬·歐文,執筆者中,華人、華裔及與華人聯姻的學者超過一半,明顯是一個中外合璧著作群。
《劍橋史》結構利落清爽,新見迭出又不失綱維,頗能反映當代歐美中國文學研究的進展和兩位主編的識力,不用說也體現出了主編的水準。事實上,成于眾手之書,雜而不亂已經不易了。如果嚴加整綴,汩沒執筆者個性,那還真不如單獨著書。所以柯馬丁曾在書評中對于《哥大史》的編輯工作頗有煩言,而《劍橋史》同樣難求形式的整齊,甚至連可以統一的行文格式和表達習慣都各有面目,這樣最大限度地保留執筆者的行文自由,某種程度上也對各位執筆者的專精和興味有所展示。形式上的一點小小混雜,卻在精神層面留下了眾聲交匯的效果,這個代價不能算大。
與《哥大史》一樣,《劍橋史》也以語言文字開篇。不過,《哥大史》首章由主編梅維恒先生親自操刀,開宗明義,“沒有語言就沒有文學”,鑒于漢字及其書寫系統的流行“神話”和誤解,本章的進展會“緩慢、謹慎、小心”,只有“牢固掌握漢字和漢語言群的本質屬性,才能準確理解和真正欣賞中國文學”。接下來誤解列舉和正面闡述同時進行,以十二小節一萬五千單詞的篇幅,詳細論述漢字的起源和語系、分類、白話與文言、地方通俗語言的不發達、文字簡史、漢字屬性、中國傳統語言學、漢字之美、與文學的關聯、當代狀況和前景。本章的結論則是理性和激情的交匯,在輕輕一提基于空間和物質條件而確立的特殊文言系統和“略嫌笨拙”的方塊字以后,即從漢賦講到六朝佛教和明清傳教士,從留學生的洪流講到高行健、長城和《河殤》,飛機上的人們閱讀著美籍華裔譚恩美的小說漢譯和英譯李白詩歌,最后點明:“遙遠太空中,衛星發送的電子郵件和無線電信號無遠弗屆,毫不顧及‘可憐的’長城和其他任何你想到的障礙,往返于中國和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這些郵件和信號中,就有未來中國語言和文學的種子。”全章有一種欲將金針度于人的風范,幾乎就是一篇中國語文簡史,帶著漢學家的激越洞察和熱情視域。
柯馬丁執筆的《劍橋史》第一章處理的是遠古至西漢文學,首節“中國語言和寫作系統”,是兩千五百單詞的篇幅,加上第二節的“甲骨文和金文”,也不過六千五百詞左右,比鮑則岳為《劍橋中國古代史》寫的《語言和寫作》還要簡括,他也明顯受到鮑氏名作《漢語寫作系統:起源與早期發展》的影響。當然骨架還是“文”的形態演變,即“作為一種文化的寫作”,“只是到了西漢時期,公元前一世紀中期左右,‘文’才開始基本指向‘寫作’。這個轉換遠非‘變化’這樣一個單詞所可表達,它代表著核心文化從禮儀表達到文本表述的徹底變動”。如果對應《哥大史》的判斷,可以擬想為:“有了語言也不一定有文學,只有寫作系統的產生和文化系統的變動,才有文學的產生!”據說本章截止于西漢是柯本人的要求,這里的表述應該是他的主要理由,這個變動和早期文本的經典化過程一起,成為本章后面數節的貫穿線索。
單純一個“經典化”的詞語當然還不夠,本章最值得注意的是柯馬丁的打通镕鑄之功,包括新材料和新觀點的應用,多學科成果的綜合引用,結合文本演變和經典演化,以托顯西漢以前甚至以后經典和文學的創生過程,這樣做表面上是有些危險性的,不過比起那些動輒思想內容、藝術特色的僵硬套路,強人就我的嫌疑要小得多。正經說來,近年來歐美學界對中國經典的研究起碼在文本考證層面上進展非常大,往日觀念先行的毛病不能說完全杜絕,但在許多個案和細節研究上,功力之扎實頗值贊美。回到本章,柯馬丁以三節篇幅講《詩經》和《尚書》,對于文學史家頗為頭疼的年代問題,他將近年來版本校勘法的有力補充,即“形式校勘法”運用得十分嫻熟。具體做法是:直接從先秦文本的應用入手,從語言形式上將詩書文本與西周金文和戰國西漢出土簡帛加以比照,從而比較可靠地推出《詩經》和《尚書》若干篇類的大致年代。同時,得益于西方漢學家中常見的通識素養,將詩歌定位于“對于神靈和政治精英強化性的有韻講述”,“詩的表達就是真理和權威的表達”,以此綜貫理解頌詩(《詩經》)、《尚書》、《易經》和西周金文,先秦典籍中十分普遍的四言體和尾韻的運用,至此充分顯示出了其文學史的內涵。他的這種以論述主題為中心,以文本表達特點為線索透視“五經”的處理方式,較之《哥大史》以專章論“十三經”,對文學史的貼近效果當然更好。他將《詩經》的文本運用和詩學詮釋置于從戰國一直到唐宋的經典文本和權威詮釋的生成過程之中,一洗漢初以來學者詆秦頌漢的意識形態建構,相當有力地把握了“毛詩”著重歷史性個人意圖的詮釋體系,以及“毛詩”與齊、魯、韓三家《詩》在漢魏六朝《詩經》詮釋空間中的眾聲喧嘩場景,順便指明了“國風”地理分布的追認事實,以及孔子傳奇在先秦經典傳統建構中的正面作用。這都是對先秦以來中國文學和文化既具同情更具理性的卓越解讀。同時須指出的,他對《漢書·藝文志》和近年出土文獻的應用,完全融入對具體文本生成的剖析中,效果甚佳。
柯馬丁對“楚辭”和“漢賦”的處理相對平淡些。基于全書的新銳氣象,讀者大約都會對《劍橋史》的深度創新抱有期待。但是讀了有關章節以后,你還是對其賦予“楚辭”和《戰國策》游說傳統的關系不甚了了,至于賦的原生形態和讀誦表演,當時口語與書面語的關系等,凡此種種,都沒有令人眼亮的梳理和解讀。相較來說,《哥大史》由克里斯多福·康奈利執筆的《騷、賦、駢文和相關文體》一章,用的是傳統的文體史路數,篇章解析略多,文獻和史實的文化分析稍弱,有一些重要的文獻受到忽略,比如班固《兩都賦序》中的賦家列名,還有些重要文獻當集中討論,比如揚雄“詩人之賦”和“辭人之賦”的著名剖判。《哥大史》將揚雄的判斷拆散開來,零星引用,可見揚子云所代表的學術轉型以及其論斷對于后來辭賦發展的影響,都還停留在傳統判斷上。
有一些執筆者雖然兼屬兩書作者,承擔的任務卻不大一樣。如傅君勱在《哥大史》中執筆宋代詩歌,到《劍橋史》中卻寫的是“十二到十三世紀的北與南”;艾朗諾在《哥大史》中寫的是“應用文”,在《劍橋史》寫的是“北宋”;奚密在《哥大史》中寫“現代詩”,在《劍橋史》中則寫“一九三七年以來的中國文學”;李惠儀在《哥大史》中寫“長篇通俗小說”,到《劍橋史》中寫“清初到一九二三年”;伊維德在《哥大史》中寫“傳統戲劇文學”,而在《劍橋史》中寫“敦煌敘事文”。這就很容易使人想到,兩書同處西方學術系統和環境之中,而對于系統之外的中國讀者來說,最醒目的不同在于各自的敘述框架,而最足留意的,仍在其具體論述中的觀念視野和詩學剖判。尤其是文學史的脈絡梳理和文本解讀,《哥大史》和《劍橋史》在不同的閱讀者那里,可能會有截然相反的印象。一句話,是珠璣盈前還是時逢沙礫,端看你所秉持的是寬閑的賞讀還是嚴厲的評鑒。而兩書間一些頗有重合的章節,見仁見智之間,常能供獻出相當熱鬧的“對手戲”。
即如高德耀在《哥大史》中對二○○到六○○年間詩歌史的處理,生動、豐富而不失洞察。他對詩體和體裁的重視,明顯看出西方學者的關注點;而他對名家與名作的羅列一點都不嫌枯燥,實是因其文體史的勾連和政治社會史的簡潔交待時常穿插其間,帶來了密集的文化細節。高德耀注意到前代樂府和古詩與建安詩的最大區別,在于后者更加貼近當時生活和事件;但是他寧肯關注王粲從軍詩五首對陸機等后來作家創作的影響,卻未深論建安文人并不寬松的生存環境。類此,他關注曹植《名都篇》中的及時行樂主題,在李白《將進酒》中的重現,而對曹詩的寫作年代,以及類似主題在曹植前后期創作中的不同表現,以及由此所產生的巨大的闡釋空間,則未做細辨。而在康達維為《劍橋史》所撰寫的東漢到西晉文學這一章里,你隨處都可以看到堅實、平正而厚重的生平介紹和資料考辨。康先生的行文趣味是藏在字外的,正屬前輩學者的雍容風范。但這并不代表有些饒有趣味的談資,可以像史家陳列事實一樣處理:比如禰衡是否因其傲慢被殺,還是冒犯權力遭禍;曹植是否因為粗疏魯莽而失寵,還是基于才性取向和政治與學術定見的刻意回避;嵇康在當日情勢下,是否有起兵接應王凌的可能,凡此似皆有進一步分疏的必要。而田曉菲在《劍橋史》中關于南朝文學社會的觀察,特別是蕭梁文學文化和宮體詩美學的發掘,“南”與“北”的文化建構,肯定是近年文學史研究中值得一顧的新進展。
唐詩歷來是文學史的重頭戲。《哥大史》有關章節執筆者是柯慕白,他提供的是扎實而頗有分寸的總體觀察、文獻綜覽和細密剖判,詩賦并論的框架也還原了當時的詩史真實。資料部分不可避免地提及了《唐詩三百首》,但是比較客觀地說明此書的特色和局限,尤其點明其編選標準的游離反復,以及其文本擇取的錯誤。一些小詩人如陳子良,受到更多的尊重;而王績的詩歌,與其是對宮廷生活的反動,還不如說是一種補充。專論李白的篇幅較杜甫多出一頁有余,真是文如其名了。大要看來,在矜慎的語言背后,你可以時時感覺到柯先生欲將金針度于人的求道者的熱誠。而歐文執筆的《劍橋史》“文化唐朝”一章,從太宗謝幕的六五○年,一直寫到宋調將顯的一○二○年。一如其南朝詩歌與唐詩研究,歐文始終關注抄本時代文本流傳與演變的過程考辨,尤其喜歡以具體選集為例討論當時風會及其轉移,卻不甚考慮選集本身帶有的編者視野和空間因素。他以出色的編織功力,時時強調王朝權力結構、考試系統和官方交通,對于文學流通和文本閱讀的保證。歐文過度推重武后對文學的影響,認為她極力讓文人為其合法性背書。而進士考試加入詩賦要求,本在高宗之時,且此后延續了數世紀之久。而因為對武后的看重,連帶著上官婉兒也成了八世紀第一個十年中最好的詩人之一和宮廷文學趣味的仲裁者。事實上那個時代的沈期和宋之問雖有弄臣之嫌,其文學聲望和詩學影響,恐怕上官和武后都有不如。那個有名的上官婉兒在宮廷詩會中抑揚沈、宋的故事,多大程度上反映了那個時代的詩歌標準和審美趣味,也并非沒有討論的余地。
總體上,歐文對漢唐詩歌的理解,往往有其詩人式的洞察和直覺。他的才情和自信,給《劍橋史》帶來了頗值細賞的卓然氣象和明快判斷。而一旦這種明快流于割裂,那當然就會損害理解的精確性。比如他提到王維有一首《送孟六歸襄陽》:“杜門不復出,久與世情疏。以此為良策,勸君歸舊廬。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虛。”歐文認為這是王維“以不尋常的直切告知孟浩然,他應該回到隱士生活,放棄進士考試”。事實可能會有些出入,此詩應被看做一首安慰落第者的詩,至于隱士生活,與其說王維是為對方設想,莫若說是自陳心曲。有力的證據是王維在大致同時作的一首《送綦毋校(秘)書棄官還江東》,說是“明時久不達,棄置與君同……余亦從此去,歸耕為老農”。正可看出王維此時牢騷滿腹的情志,而前詩末尾提到《子虛賦》,倒是在自陳牢騷之外,贊美、慰藉對方的文學才華。從王詩的兼寫雙方心情、牢騷與贊美雜陳的內涵來說,這樣的語言是并不怎么“直切”的。
梅維恒在《哥大史》的“引言”中說:“一部真正的文學史,重要的是富于啟發而非包羅萬有。”從《哥大史》的格局和內容來說,這大概只能算作一種謙虛。全書既有“未刻意避免”的傳統文類史的勾勒,又有從“前現代散文修辭”、“經典注釋”到“口述傳統”的新進透視;既關注儒、釋、道和民間宗教在文學演進中的作用,也涉及文學語言中的世俗文本與圣賢話語;既關注具體文本中的思想、政治、社會、區域、地方因素,更關注文學的精英與大眾、漢與非漢民族等文化因素的多維互動。這可能是迄今為止天壤間層次最多元、內涵最豐富的一本文學史。至少就其內容看,《哥大史》距離它的主要目標并不遙遠:“給生疏者以穩固據點,助半通者以深入理解與全面把握。”
《劍橋史》要提供給讀者“一個可以從第一頁讀到最后一頁的連貫敘述”,并且“力盡所能回避文類史的分割,走向更加綜合的歷史研究途徑,以創作一種文化史或文學文化的歷史”。從《哥大史》出發,時隔十年之后,歐美中國文學研究者所提供的,是更加簡潔地集中于“情景和寫作模式”的文學文化的“話題史”。那一個個關涉古今的話題,有的早就隱藏于文本和文獻的深處,又被細心的史家抉發出來;有的則綿亙古今,時時在場面、細節和思辨的深處發酵,這一切,連帶著古今才士的觀念世界和文本闡釋,如同正午陽光下的海面,寧靜而激越地涌動,喧囂而深沉地展示。看海者,心胸蕩滌,神采飛揚,古今文學史的讀者,是否都可作如是想?
(《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美]梅維恒主編,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二○○一年版;《劍橋中國文學史》,[美]孫康宜、斯蒂芬·歐文主編,劍橋大學出版社二○一○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