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源于遼河流域的慕容鮮卑,距今天已經(jīng)十分遙遠了,遙遠到只有文學作品中還能閃現(xiàn)出一點點模糊的影子。翻閱古史典籍,有關(guān)慕容鮮卑的記載,也是寥寥數(shù)筆,如同汪洋大海中的一捧水,一葉舟。可是在一千七百多年前,慕容家族的鐵蹄曾踏遍黃淮以北的廣大地區(qū),與東晉、前秦成三足鼎立之勢。立國已經(jīng)七百多年的夫余國,是當時東北松嫩平原上最大最強最富足的國家,可是在慕容鮮卑人一次次摧枯拉朽般的橫掃滌蕩下,耗盡了最后一絲精氣。那時候的慕容鮮卑,馬嘯旌飄,氣吞山河,所向披靡。然而,在中華民族的歷史長河中,許多古老民族只是一閃而過,如同流星劃過夜空。在那遙遠的年代,鮮卑人就像夜空中的飛蛾,一次次撲向中原,投向光明,又一次次被漢民族和漢文化所消融、所吸納。一千多年來,歷史的演繹中早已經(jīng)不見了鮮卑人的蹤影,他們似乎變成了一個符號,一個謎團,一個傳說,又似乎總是飄忽在我們的眼前。
在青海,我偶然發(fā)現(xiàn)了慕容鮮卑人留下的蹤跡。那是從一種文化上的認同開始的。
在西寧市的一個展覽館里,陳列著種類繁多的土族刺繡,有腰帶、錢褡、煙袋、帽檐、枕頭頂?shù)龋瑘D案都是飛鳥走獸、花卉草木、吉祥圖騰,五彩斑斕,巧奪天工。青海的朋友介紹說,土族是“刺繡之鄉(xiāng)”,刺繡的方法很多,有平繡、盤繡、網(wǎng)繡等。我仔細觀看,只見繡工細密、線條緊湊,圖案抽象、寫意、稚拙,竟有些像東北農(nóng)村的手工刺繡,尤其是那個枕頭頂,跟我的藏品十分相像。再看針法,忽然發(fā)現(xiàn),這種圈套圈的繡法很特別,跟我母親的刺繡風格極其相似。這種發(fā)現(xiàn)讓我十分疑惑,我的老家在遼東,這里是青海。東北到西北,遙遙數(shù)千里,會有什么連帶關(guān)系嗎?
我把疑惑告訴了朋友,他聽了,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他說,有專家考證,土族人一千多年前,來自于東北,有些相似之處是難免的。是兩晉時期西遷的鮮卑人吐谷渾?我驀然醒悟。
在青海省東北部,祁連山之余脈南麓,西寧市北行三十公里,有一片碧綠萬頃的土地,那就是互助土族自治縣。在一個民俗村里,我們首先被請到屋里的炕上,圍著炕桌團團坐下。炕桌上擺著的各種蒸煮和油炸食品,如土豆、饅頭、烙餅等,與東北人的吃法別無二致。只是青稞酒及敬酒的方式,與東北相差甚遠,卻更多地顯示出馬上民族的遺風。
《青海日報》的朋友被拉到屋外裝扮新郎,一場“婚禮”即將開始。只見朋友被阿姑(姑娘)們按著,套上花花綠綠的衣褲,用鍋灰在臉上橫七豎八地抹上皺紋和胡子,用胭脂畫上紅臉蛋,頭上被揪出個朝天辮,然后拿出大煙袋和拐棍來,把“新郎”全副武裝上。此時人們早已經(jīng)笑得兩腮酸疼,而“新郎”卻怡然自得,還不時弄出些花樣,把阿姑們逗得笑彎了腰。在婚禮上戲謔、挖苦、嘲弄、丑化新郎,是土族人的風俗,以顯示女方的尊貴。他們在婚禮進行中,又唱又跳,又說又鬧,那種詼諧幽默、富有戲劇性的熱烈場面,很像東北的“二人轉(zhuǎn)”,只是,他們更隨意,更率真,更豪放,更便于參與和互動。
看過很多這樣的旅游節(jié)目,只是這一次,能夠讓你無拘無束、開懷大笑。
或許是游牧民族的基因和鮮卑人的血脈,讓他們的樂觀品性具有超強的穿透力吧。
一個族群的繁衍,既反映了歷史的承接,也說明了精神的延續(xù)。
史書上記載的第一個鮮卑人,曾在公元前一○○○年的某一天,前去參加周成王召開的諸侯盟會,因為他的族群過于弱小,不被周王和各位諸侯看在眼里,所以,就只能站在一旁幫著看管祭神用的火堆。就是這個看火堆的鮮卑人的后裔,在天蒼蒼、野茫茫的蒙古大草原,在峰巒疊嶂的大興安嶺,經(jīng)歷了若干年、無數(shù)次族群的嬗變,終于整合成為具有超強能量的部族,他們雄姿勃發(fā)地從大漠深處、從高山密林中走出來,刀光劍影,縱橫捭闔,展開了長達幾個世紀的角逐和沖突。在魏晉南北朝,五胡十六國,也就是中國歷史上政權(quán)更迭空前混亂、民族交流空前活躍、割據(jù)戰(zhàn)爭空前頻繁的時代,他們作為五胡中的一支,前仆后繼,逐鹿中原,先后建立了前燕、后燕、西燕、南燕、北魏、北周政權(quán),控制中國北方長達兩百余年。
大亂走向大治,苦難孕育新生。文化相對落后的民族必將被文化相對先進的民族所同化,這是歷史的永恒規(guī)律。經(jīng)過近兩個世紀驚心動魄的民族戰(zhàn)爭和融合,鮮卑加上匈奴等其他十多個北方少數(shù)民族大約一千多萬人口,最終融入漢族。這種空前的沖撞,雖然給華夏文明帶來了極大的傷害,但是,鮮卑等馬背民族的加入,也給中華民族注入了新的基因和強勁的生命力,使隋唐以后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出現(xiàn)了空前的繁榮和昌盛。
歷史是磨不滅的記憶,也是光照千古的鏡子。
土族的先人吐谷渾,大約在西晉初年,出生于遼東半島顯赫的鮮卑慕容家族。公元二八四年,父親慕容涉歸去世,部落首領的權(quán)杖落在了嫡出的弟弟慕容手里,庶長兄吐谷渾只分得一千七百家部眾。幾年后,鮮卑慕容部又遷居徒河之青山,就是現(xiàn)在的遼寧省錦州市附近。
一天,慕容正率部眾召開會議,忽有部卒來報,說兩兄弟的馬打起來了,御馬被吐谷渾的戰(zhàn)馬踢傷了。惱怒,說父親已經(jīng)把財產(chǎn)分給了你,你為何不遠離此地,而讓馬爭斗呢?吐谷渾說,馬食草飲水,在春氣萌動的時候,脾氣暴躁,打架是很正常的,何必因馬爭斗而遷怒于人?大怒說,分開還不容易,你到千里之外去吧!吐谷渾悲傷地說,兄弟分開容易,以后見面就難了。言罷,吐谷渾率部眾,義無反顧,西遷而去。
慕容很快就后悔不迭。兄弟鬩墻,本來是家常便飯的一件小事,為什么會嚴重到讓哥哥遠走他鄉(xiāng)?以后部族的人誰還能信任于我?誰還能像兄弟一樣同披戰(zhàn)袍,馳騁疆場?他馬上讓長史樓馮,率兩千兵騎追回吐谷渾。
在西行的路上,吐谷渾雙眉緊鎖,面色凝重。他時而仰天長嘯,時而陷入沉思。哪里是這一千七百家部眾的安身之所呢?
身后一支馬隊呼嘯而來。吐谷渾立馬觀看,只見樓馮跑馬來報說,大王后悔了,請你速速回國,不可遠離。吐谷渾不假思索地說,當年父親在世時,曾經(jīng)占過卜筮,說我們兄弟兩人在一起會相克不昌。我是他哥哥,又是卑屬庶出,理應離開。況且因馬爭斗相怒而別,這也是上天的啟示。今天,你們?nèi)裟茯?qū)馬東行,我便回返,若馬不還,我便相隨而去。樓馮讓兩千騎兵馬護擁著吐谷渾的戰(zhàn)馬東歸,只走了三百余步,馬便返轉(zhuǎn),悲鳴西行,如此反復十余次。樓馮見狀,下馬跪地對吐谷渾說,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為呀。
慕容在兄長走后,朝思暮想,無限悲傷,后來親自創(chuàng)作阿干歌,時常擊節(jié)歌唱。
鮮卑語稱兄長為阿干。《阿干之歌》的歌名雖然在《晉書·吐谷渾傳》、《宋書》、《北史》、《十六國春秋》等史籍中有所記載,但是,歌詞似乎已成佚文。
在內(nèi)蒙古的河套陰山一帶,吐谷渾率族人游牧了二十余年。千里沃野,養(yǎng)肥了戰(zhàn)馬,養(yǎng)壯了族群,也養(yǎng)大了一代人。
站在遼闊的草原上,人的視野可以無邊無際無窮無盡,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來的路,也可以明明白白望到要走的路。腳下的水草雖然豐美,氣候溫暖怡人,但是,這是另一個強大的部族,拓跋鮮卑的地盤。漸入老境的吐谷渾依然像只神勇、豪烈的雄鷹,他不愿意再仰人鼻息,趁戰(zhàn)亂之機,率部族再一次西遷。
吐谷渾再次西遷的確切年代,只能憑史書的記述來推測。《晉書·吐谷渾傳》記載:“屬永嘉之亂,始度隴而西。”永嘉之亂,史稱“八王之亂”,年代大約在公元三一○年左右。吐谷渾生年不詳,卒于公元 三一七年,也就是吐谷渾立國之年,享年七十有二。以此推斷,再次西遷的吐谷渾,已經(jīng)是年邁七旬的老人了。
他們越過一片又一片其他部族控制的肥沃土地,于公元三一三年,到達今天的甘肅臨夏一帶,在地廣人罕的大西北落地生根了。三一七年,吐谷渾立國,拓疆萬里,統(tǒng)治了青海、甘南、川西北的羌、氐部落。完成了夙愿的吐谷渾,終于可以不再一次次遷徙,他面向東方,安安靜靜地長眠在自己建立的王國里。
吐谷渾的孫子葉延繼位后,為紀念祖父的功德,遂以吐谷渾為姓氏、國號和部族的名稱。吐谷渾——這個草原王國,于三百多年后,才在隋唐的先后重擊下,國勢逐漸衰微,被后來崛起的吐蕃人所滅。吐谷渾人隨之分流,一部分歸隋唐后起的契丹、蒙古族,一部分融入漢族和其他民族,一部分納入吐蕃,而留在青海的吐谷渾人,有學者認為即是土族的先民。
五胡十六國,是北方馬背民族馳騁的時代。鮮卑、匈奴、羌、氐、羯等少數(shù)民族,呼嘯著你來我往,相繼粉墨登場,先后建立了十六個小國家,控制著東起山東,西至新疆,南到淮河長江流域以北廣大地區(qū)。而吐谷渾的草原王國,是十六國之外又一個頗具影響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
吐谷渾和慕容,都是北方大地的開拓者,都具備開國君主的一切特質(zhì)。慕容文功武略,開疆拓土,為鮮卑人首度跨上歷史大舞臺奠定了基礎。而吐谷渾襟懷遠大,善于審時度勢,他不囿于一時一地的勝負得失,在長達三十多年的遷徙中,壯大了族群的實力,筑起了建國立業(yè)的基石。
如果將公元二八四年慕容任首領作為前燕建立之年,前燕只經(jīng)歷四主,共八十六年,便被前秦所滅。而吐谷渾卻在八難九阻中走到青藏高原,在西羌故地立國,歷經(jīng)三百五十余年。
史家如此評說:渾與是連枝的兄弟,共生于偏遠地帶,他們?yōu)榱俗訉O后代的發(fā)展,都不同程度地改變了本民族的習性而迎合華夏文明,并先后立業(yè)建國。然而,慕容心胸狹窄、虛偽詭詐,其權(quán)位只傳了數(shù)代便亡國了;吐谷渾寬宏大度,為了立國,歷盡艱險,吃盡了苦頭,但是卻能把寬容敦厚的稟性傳承下去,造福子孫后代。
慕容晚年時從兒孫們的身上,看到了當年自己的影子。他歲暮擊節(jié)吟唱阿干歌,既是對兄長的思念,也是對子孫的警戒。
慕容氏入主中原后,把《阿干之歌》等早期民歌納入宮廷音樂之中,使之成為獨具鮮卑民族風格的鼓吹大樂。據(jù)說《阿干之歌》的歌詞直到解放前,才在甘肅蘭州一帶的阿干鎮(zhèn)被發(fā)現(xiàn)。
阿干西,我心悲,
阿干欲歸馬不歸。
為我謂馬何太苦?
我阿干為阿干西。
阿干身苦寒,
辭我大棘住白蘭 。
我見落日不見阿干,
嗟嗟!人生能有幾阿干!
對于這首一千六七百年后才發(fā)現(xiàn)的《阿干之歌》,專家或存疑,或肯定,莫衷一是。
看來,至純至真的歌聲會穿越時空,超越生命;會永載史冊、流芳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