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有哪一個德國城市像漢堡一樣生活著如此眾多的中國人。他們在這里教中文、開餐館、開旅行社……。在這個易北河旁的城市,很多中國人找到了他們的第二故鄉。
一起老去——上海女人和她的中餐館
來到漢堡,李彩春學到的首先是這里的公交系統。在還只能開口說幾個德語單詞的時候,她就已經認識許多條公交線路了。那些五顏六色、縱橫交錯的線路圖就像從小學習的漢字一樣,牢牢地刻在了她的心里。
李彩春就是靠公交車認識這座城市的。每一次,她都坐在靠窗的位置,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窗外的一切:白沙島、博物館港口奧溫戈納,碼頭棧橋。她中途從不下車,坐到終點以后,才走到馬路對面,又坐車按原路返回。“我那時候就有月票了。”她說著,從隨身的小錢包里掏出一張已經泛黃的交通卡。卡上面貼著她35歲時的照片:那時的她還是一頭黑發,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有時候檢票員會不滿,要我重新貼一張現在的照片。”這個已經頭發花白的65歲老人笑著說。
老人來自香港。在漢堡,生活著超過1萬名像她這樣的中國人。“漢堡”,直譯過來就是“漢人之堡”。多年來,漢堡已經發展為中德貿易的一個中心。現在,這里有440家中國企業,這在德國所有城市中是最多的,而且每年仍不斷有新的企業來這里落戶。漢堡和中國的淵源要追溯到1731年。當時,來自中國廣東的第一艘商船抵達漢堡,由此拉開了中德外貿的序幕。1898年,Hapag輪船公司開通了德國到中國的直達輪船,由漢堡出發,目的港是上海,每月一班。到如今,漢堡港每三個集裝箱中就有一個來自或發往中國。
除了集裝箱,和商船一起來到漢堡的還有人。最早一批來到漢堡的中國人是輪船上的伙夫和洗衣工,他們中的一些人最后留了下來。這些人在圣保利區的地下室開起餐館,有的開起了洗衣房。慢慢地,漢堡港附近出現了一個“中國區”。納粹時期,“中國區”遭到嚴重摧毀,一直到20世紀50年代,漢堡的中國人才重新多起來。他們建立起了最早的中餐館,當然,這里的中餐已經融合了當地的飲食元素,開始中西合璧了。
李彩春的父親是當時的新式烹飪家之一。1958年,陳建孫丟下家庭只身一人離開香港前往漢堡。一開始,他在一家中德餐廳當廚師,這家餐廳是他在漢堡的新女友開的。餐廳供應的菜單上有典型的德國菜甘藍,也有中國的炒雜碎。1968年,李彩春的父親和女友又在圣保利區開了一家中餐館,取名“北京”,這家餐館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成為當地名流爭相光顧的場所。
“北京”位于德國最大的紅燈區“繩索街”旁的一條小巷里,可謂鬧中取靜。餐館前的燈箱上赫然寫著:漢堡歷史最悠久的中餐館。拾級而上,掀開厚厚的門簾,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客廳大小的空間,桌子不多。正是星期天的中午,店子里很清靜。電視機開著,卻沒有聲音,李彩春安靜地讀著報紙。兩年前,她的一個兒子重開了這家餐廳,生意卻很慘淡。以前的那些顧客都已經老去,很少光顧這里了,而年輕一些的顧客更愿意去炒面炒飯店。
李彩春在柜臺后面一坐就是30年。如今,她拿著350歐元的養老金和320歐元的寡婦養老金。“我不是為錢到這里來的”,她說,“我是為了我的丈夫。”
在一張照片上,我們看到了還沒有來漢堡之前的李彩春和她的丈夫。他也戴著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鏡,但其實他并不近視,只是為了在照相時和妻子保持一致。后來,他決定去漢堡闖蕩,李彩春也帶著三個年幼的兒子跟了過來。然而,李彩春的丈夫卻并不是做生意的料,他本來是一位鋼琴調音師,一開始,他在岳父的餐館里刷盤子、切菜,后來,他終于掌起了大勺。
李彩春述說著往事,語調輕松。她說著一口很流利但聽起來有些奇怪的德語,以至于有時候就連她的兒子們也聽不懂她說的話。“我沒有上過語言班。”李彩春這樣解釋。她的德語是從“北京”餐廳里的德國服務員那兒學會的。最開始去餐廳上班的時候,那些服務員們還頗有怨言,因為李彩春不會說德語。要是讓她去接電話——簡直就是災難!有一次,一個人打來電話預訂座位,他在電話里說:“以饑餓的名義。”李彩春回了一句:“那你得去吃飯!”然后掛了電話。如今,李彩春和餐廳的服務員們仍然往來密切,當年這些教會李彩春做甘藍菜的小姐妹,現在也都變成了70來歲的老太太。
不斷學習——來自中國的漢堡通
如果要找一個了解漢堡并能娓娓道來的中國人,那陳茫是不二人選。陳茫是凱撒旅游集團董事長。這是一家始創于德國的旅行社,如今在全球已有超過10個分支機構。作為旅行社的一員,向中國人介紹漢堡是陳茫的工作。每當有旅行團,陳茫首先帶他們做的一件事就是坐船在阿爾斯特湖上環游。“在一個城市的中心,有這么大的一片水域,周圍綠色環繞,風景怡人,真是難得的清靜。” 陳茫深深地沉醉其中。這一切,和中國的喧鬧嘈雜、人滿為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除了阿爾斯特湖,還有什么值得一看呢?陳茫一一為我們道來:漢堡港、白沙島、呂貝克……呂貝克?“是的,我一直都說,呂貝克是漢堡的郊區。我們去那里買它的特產杏仁糖果,如果時間充裕,還會去迪門多夫海灘。”陳茫解釋道。去海灘游泳?“不,就是去開開眼,裸體日光浴。”陳茫笑了。
陳茫來自四川成都,如今,他與中國和漢堡的企業都保持著良好的關系,周末會去打高爾夫球,也算是當地的一個名人。陳茫屬于靠著自己的努力一步步打拼出來的華人,他身上有著成功人士普遍具有的特性:野心勃勃,能吃苦,敢冒險。不過,其實還有兩個因素促使他來到了德國:一是對貝多芬音樂的狂熱,文化大革命時期,在中國聽不到貝多芬;二是民主,“在國內,民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陳茫說。
他的德語口音純正,這是他多年自學的結果。他曾在國內一家印刷廠當學徒,在此期間,他把整本字典給背了下來。一次,工廠進口了海德堡的設備,陳茫是惟一一個能看懂產品說明書的人。領導發現了陳茫的德語才能,把他調到了技術部。后來,他來到中國國際旅行社,開始接待德國的旅行團。28歲的他來到德國,一切從頭開始。他邊打工邊上學,專業是企業管理。他的目標是:建立旅行社,針對中國人開展歐洲游服務。這是一個絕佳的時機,1988年,中國剛剛開始改革開放。如今,陳茫的生意遍布全球,員工已經超過2000人。
最開始,陳茫只是帶領中國游客四處參觀。突然有一天,陳茫發現,他還有更多的事要做,那就是教會中國游客尊重當地風俗習慣。“那個時候”,他說,“很多人喜歡隨地吐痰,就連在餐館的地毯上也不例外。”典型的還有吃面條時“呼哧呼哧”的響聲,有人喜歡探頭往別人盤子里看,還有人說話音量太大。怎么跟中國人提出這些問題?陳茫頗費了一些腦筋。“直接批評肯定不行,因為這樣會讓他們覺得丟了面子。”陳茫的做法是轉換立場。比如,他會對中國游客說:你看,那邊那個德國人竟然在舔自己的手指頭!我們中國人是不會這么做的。不過,如果你在餐廳“呼哧呼哧”地吃面條,他們也會像看熱鬧一樣地用手指著你。
為了讓中國游客學會遵守當地的風俗禮儀,陳茫自己也要提前做好功課。怎樣打領帶,怎樣用刀叉,重要場合不要把手插褲兜,還有,如何在德國做生意,這些都是需要學習的。陳茫發現,在德國,做生意不用一上來就吃飯喝酒,談生意就是談生意。而在中國,要想談成一筆生意,喝酒是必不可少的。飯局往往從早上就開始了,每次喝完酒,他都十分難受。“我還是比較喜歡漢堡,人們雖然不會自來熟,但一旦交往起來就會成為真正的朋友。”
異國尋夢——努力在他鄉“求同”
來自上海的謝宿昌剛到漢堡幾個月。這是一個有些古怪的年輕人,喜歡抽手卷煙。本來,他在上海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是一名攝影師。然而,他的理想是做電影人,當一名電影攝像師。于是,他來到漢堡追夢。在漢堡,他住在斯達林艮區廉價的學生宿舍里,同時還做著一份中文老師的兼職。然而,他仍不后悔自己的選擇。
第一次見到謝宿昌是在漢堡藝術學院的學校食堂。人群中他的舉止十分顯眼:他站在自助餐前,點了一份兒魚。服務員拿出盤子,盛了一大勺豆子在盤里。“哦?還有豆子?”這個24歲的年輕人問。“是的,您不想要這個嗎?”服務員說。謝宿昌沒有說話。服務員急了,因為謝宿昌的后面還排著長長的隊伍:“您到底要不要豆子?”謝宿昌卻只是微笑地望著她。最終,服務員敗下陣來,她重新拿出一個盤子裝了魚給了面前這個年輕人。還算好運,因為謝宿昌不喜歡吃豆子。
“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場景。”事后,謝宿昌用結結巴巴的德語說,“我們中國人總是喜歡說:都無所謂,因為我們不表達自己的觀點。德國人總是有自己的主見,我們沒有。”但是,如果是兩個中國人,打個比方,他們要出門的話,目的地由誰決定呢?“所以就很難啊!”他說,“永遠都是這樣,所以,最后往往是:漫無目的地走出去,走到哪兒算哪兒。”謝宿昌的朋友們很受不了這一點。他們總說:宿昌,你要做出決定,到底要去哪兒。可他卻不以為然:“我只有在重要的事情上才會發表自己的意見。像去哪兒吃飯到哪兒玩這種事情,我覺得都無所謂。”
對于這種狀況,他也有自己的一套解釋:“中國人喜歡‘求同’。我們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尋找和周圍事物的聯系;而歐洲人呢,他們喜歡‘求異’,總是尋找機會展示自己與眾不同的地方。”謝宿昌就是一個“求同”的中國人。在漢堡,他最喜歡去的就是善澤區(漢堡的一個集時尚、娛樂于一體的街區,是設計師們的聚集地)。這里的街邊咖啡館常常人滿為患,在嘈雜擁擠的氛圍里,謝宿昌似乎找回了在上海餐館的感覺。
[譯自德國《明鏡周刊》網絡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