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領袖做同傳

格利高里·瓦茨是俄羅斯最年長的同聲傳譯之一。他在加拿大土生土長，60年前隨父母和哥哥來到蘇聯。瓦茨受過高等教育，在他的職業生涯中有機會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包括那些掌握世界命運的人。他曾先后為赫魯曉夫、勃列日涅夫和普京擔任過同聲傳譯。

普京在危地馬拉為贏得2014年冬奧會主辦權而發表的演講是您翻譯的嗎？

是的。普京的演講大獲成功，國際奧委會作出了有利于俄羅斯的決定。擔任這次翻譯，并為俄羅斯成功申辦奧運會盡微薄之力，我感到非常自豪。

為了翻譯這次演講，您需要事先跟總統見面嗎？

我確實和普京見面了，但不是為了這次翻譯。那天我到英語國際新聞頻道《今日俄羅斯》上班，辦公樓里空蕩蕩的。總編西蒙尼揚把我叫到新聞中心。幾分鐘后普京進來了。總編對他說：“請認識一下我們頻道的傳譯人員，他將為您翻譯。”普京握了握我的手。

加拿大土生土長的喬治·烏托斯是怎樣變成俄語翻譯格利高里的呢？

這很簡單。因為我的父親生于烏克蘭西部一個小村莊。1927年他娶了鄰村的姑娘葉夫多基婭，兩家都很窮。那些年，常有大老板從大洋彼岸到烏克蘭西部來尋找廉價勞動力。父親便去了加拿大，兩年后母親也去了，他們住在美加邊境的溫尼伯。哥哥卡爾和我相繼出生。在家里我們用俄語、烏克蘭語和波蘭語交談。剛開始我和哥哥都不明白，為什么別的孩子說話我們聽不懂，后來我們一點點地學會了英語，這就跟游泳一樣，要么想辦法讓自己漂在水中，要么淹死。

17歲時，我進入一家鑄鋼廠上班，每天站在煉鋼爐旁，用鐵鍬把一種特別的鹽撒在鋼板上，工作非常辛苦。也許正是從那時起，我下定決心好好學習，接受高等教育。父親一直在關注二戰的進程，他很想回到自己的家鄉。戰爭結束后，我們便決定回家。那時候蘇聯和加拿大的外交關系不太緊密，父親向華盛頓的蘇聯領事館遞交申請，等了好幾年申請才被接受。

1952年3月19日，我們坐火車輾轉到達大西洋港口城市哈利法克斯，后來抵達瑞典，終于踏上了歐洲的土地。在穿越波蘭全境向布列斯特（白俄羅斯城市）方向進發的列車上，父親跟一群從德國回來的蘇聯軍官喝伏特加，他的情緒非常好。當火車抵達布列斯特時，我站在布格河（烏克蘭、波蘭、白俄羅斯界河）大橋上看了看手表，時間顯示為1952年4月3日3點。

再后來，我們輾轉到達基輔。父親希望在大城市居住，好讓我們繼續學習。他去了政府辦公樓，回來后一臉沮喪。因為那里的人告訴他，我們可以住下，哪兒都可以，但不能在基輔、莫斯科和列寧格勒。最終我們選擇了伏羅希洛夫格勒（烏克蘭東部城市），在加拿大車廂廠工作多年的父親去了那里的車廂廠上班，我和哥哥隨后也去了。

您是怎么從喬治變成格利高里的？

進工廠前得先登記，我跟哥哥來到公民身份登記處。一名女登記員問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說：“喬治，英文出生證上的名字。”她看了看我說：“這不是俄羅斯人的名字，就叫格利高里吧。哥哥也從卡爾變成了基里爾。”

我和哥哥還上了夜校，我們的目標是成為翻譯。夜校畢業之后，我們又選擇了列寧格勒師范學院繼續學習。可是學了半年，語音老師把我和哥哥叫到辦公室，他說：“我知道，你們來自加拿大，但你們的發音不標準，我們這里學的是英式英語，因此你們得改變發音。”經歷這段小插曲之后，我們轉到了莫斯科師范大學外語學院翻譯系，而這正是我們的夢想。

新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對我們十分友好。每到周六，宿舍里總舉辦舞會。那時有個叫科斯佳的大學生在莫斯科電臺工作，他是個很優秀的小伙子，英語說得很好。不知是誰對他說：“嗨，科斯佳，這兒有兩個加拿大人，你采訪一下他們吧。”我們就這樣認識了。我忘了那次的采訪內容是什么，只記得他突然說，“你們到電臺來上班吧。”我和哥哥來到電臺，那里的領導聽了聽我們說話，然后說：“聲音還可以，來我們這兒吧！”

我們在電臺的第二年，莫斯科舉辦全世界大學生狂歡節，所有會英語的記者都得到大街上去。我們以卡爾和喬治的名字擔任《到莫斯科來狂歡》節目的翻譯，寫報道，做采訪，聽眾的信件雪片似地飛來。狂歡節舉辦得非常成功。此后，電臺領導建議我們大學畢業后到他們那里正式上班。于是，我得到了莫斯科電臺美國編輯部的工作，哥哥在非洲編輯部，他在那里工作了51年，直到2011年去世。

你們在電臺的外國編輯部工作，會不會受到克格勃的調查？

當然。所有在莫斯科電臺向美國、加拿大和英國播音的翻譯或是播音員都是在這些國家土生土長的人，從來沒人在意他們是誰，從哪兒來，只有克格勃關心。我們會受到審查，因為我們常常知道一些非常珍貴的消息。如1960年5月1日，美國中央情報局雇員弗朗西斯·加里·鮑爾斯駕駛的間諜機被擊落，當時包括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在內的西方人都認為飛行員已死。他們向世界宣稱，蘇聯武裝力量擊落了一架用于勘查氣象的飛機，它只是偏離了航向。可是沒人知道，其實鮑爾斯已經被送到莫斯科。這件事發生后的幾天，一位播音員告訴我們，在審問鮑爾斯時由他擔任翻譯。想想看，沒人知道他還活著，而我們知道。

您是什么時候開始給國家領導人翻譯的呢？

為蘇共總書記翻譯是剛剛開始在美國編輯部工作的時候。其實赫魯曉夫、勃列日涅夫和戈爾巴喬夫都有自己的私人翻譯——專業素養極高的維克多·蘇哈德列夫。私人翻譯和同聲傳譯是兩回事：私人翻譯跟領導人周游世界，通報他的所有活動，他只為領導人翻譯，而同聲傳譯通常要面對更多的聽眾。我們坐在專門的小屋子里翻譯講稿，不能有片刻停頓。我為赫魯曉夫、勃列日涅夫擔任同聲傳譯，還為戈爾巴喬夫配音。在記者采訪時，我將他的答話翻譯過來，讀給英語聽眾。后來我也為葉利欽做過配音，那次是他為《總統日記》英文版的出版接受BBC采訪。

后來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普京和梅德韋杰夫的同聲傳譯？

也不完全是這樣。我為他們翻譯是在2005年《今日俄羅斯》頻道開播之后。為普京和梅德韋杰夫翻譯很容易，只是在他們讀講稿時，翻譯起來比較難。對一個同聲傳譯人員來說，跟聽眾進行活躍的現場交流，比翻譯事先寫好的講稿容易得多。有一次，我為普京做電視直播翻譯，他拋掉稿子現場發揮，直播進行了4小時7分鐘，我譯得很順利，很開心。

所有的句子都要譯過來嗎？

當然。笑話最難譯，因為沒有對應詞。美國人不大懂得俄羅斯人的幽默，他們所理解的寓意不同。有一次，我為我們的一位領導人擔任現場翻譯。當時，朝鮮發射了四枚導彈，其中一枚落入俄羅斯海域。一位記者問領導人對此事的看法。這位領導人的回答大致是——“您看到了，這幾顆導彈沒有一枚落入指定地點，所有導彈的平均射程也就1400米而已。”米？大家都知道應該是公里，這是口誤！但是他沒有說公里，如果我把它譯成公里的話，就麻煩了，這表明領導人不知所云，而我知道。如果譯成米，那就說明我不知所云。時間在流逝，領導已經開始說下一句話了。我渾身冒汗，最終找到了擺脫困境的辦法，我只說1400，沒有譯出單位。

還有更尷尬的事是多利亞·蘇多普拉托夫碰上的。多利亞是非常出色的翻譯，我們一起在外語學院學習，一起當上同聲傳譯。60年代末，一個美國商務協會代表團來到蘇聯同全蘇外貿部代表會面。這些美國代表中有一位銀行家叫大衛·洛克菲勒，他的領帶夾上畫著一只銀色公雞。一位蘇聯記者問，洛克菲勒先生，您領帶上的銀公雞是什么意思？多利亞學的是標準英語，它按照書本里學的那樣，將“銀公雞”譯為“the silver cock”。然而對于美國人洛克菲勒來說，cock是罵語，早有了別的意思（美國俚語中，cock一詞指男性生殖器，此處應用rooster代替）。在坐的美國記者笑破了肚皮。

您對初出茅廬的同聲傳譯人員有什么建議？

當一名同聲傳譯，不僅要熟練掌握語言，還要了解它的細微意義和內部結構，重要的是要深入領會譯入語或譯出語國家的精神實質。我不能說自己有多專業，但我非常熱愛自己的工作，我有兩張名片，一張寫著格利高里·瓦茨，一張寫著喬治·烏托斯。這就是我的真實寫照，一生專注一項事業的兩個人的命運。

[編譯自俄羅斯《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