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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研究再說

2012-04-29 00:00:00雪靜
北京文學 2012年5期

新上任的秋江縣委書記盧天寶,面對良好的人文背景和絕佳的地理環境,帶領黨政一班人沖破種種阻力建成了有文化品位的新秋江。而只會謀事不會謀人的干部,最終的結局卻讓你看到了官場的高深莫測,在一個無奈的圈子里嘔心瀝血的人,命運給予他的卻是一個不可知的定數。

第一章

時光提醒讀者,上世紀90年代末期,秋江縣在開放搞活的過程中,發生了如下故事,如果把它當成小說來讀,那就說明很合您的胃口了。

盧天寶的辦公室在縣委大院一排簡陋的平房里,平房的前邊是數排郁郁蔥蔥的水杉。盧天寶如果去廁所的話,要穿越這片水杉到一個青磚壘砌的簡易廁所里,像農村的茅坑一樣,屁股蹲下去,蒼蠅蚊子就嗡嗡飛起一片,穩準狠地趁機叮咬他的屁股。盧天寶每逢從廁所里出來,都要不停地隔著褲子撓屁股,也不知這時有沒有人透過辦公室的玻璃朝他看,而后捂起嘴暗笑。

千頭萬緒的工作,一時不知從何抓起,盧天寶一邊撓著屁股一邊在心里發問。

路經政府部門的時候,他發現常務副縣長辦公室的門半開著,李介之正在低頭寫字,盧天寶推門走了進去。李介之抬頭看見盧書記,急忙將手里的紙筆推到一邊,站起身,一副畢恭畢敬的表情。

盧天寶在李介之的對面坐下,他知道李介之是秋江縣土生土長的干部,屬于這里的原住民,盧天寶要想在秋江打開局面,李介之應該算是能助他一臂之力的人物。鄴市組織部新派來一位年輕的縣長黃如峰,30剛剛出頭,盧天寶跟他只談了3分鐘話就有大相徑庭之感。秋江是個農業縣,工業產值幾乎為零,只有一個化肥廠,當下正面臨倒閉的尷尬。盧天寶問了黃如峰兩個問題,一是農民問題,二是縣里工業如何發展的問題,黃如峰張口結舌了半晌,最后盡管回答了一二,但在盧天寶聽來都是幼稚可笑的淺見。事后他給黃如峰定了一個基本的調子:缺乏基層工作經驗。盧天寶想在秋江干一番大業,黃如峰既不可能成為他的左膀,也不可能成為他的右臂。

然而,黃如峰既然被鄴市組織部派來了,一時半會兒是很難動搖他作為秋江縣長的位置的。

李介之倒是盧天寶看中的人物。一是李介之在秋江樹大根深;二是閱歷豐富,與自己的年齡相近;三是志趣相投,看問題的角度不致差之千里,并且都喜歡書法。他私下打聽了一下,李介之是從最基層干起來的,他在鄴城師范學院畢業后,分配到秋江某鄉中學當教師,不久又當了校長。那么貧困的一個鄉中學居然因為學生成績的優異,而成了鄴市的典型,后來又成了全省的典型,繼而又發展為全國的典型。李介之后來調到秋江縣教育局當局長,與他在鄉中學的政績密切相關。當了教育局長的李介之又把秋江縣的教學質量搞得有聲有色,為此他又從教育局調進了縣政府,進了政府班子,成為常務副縣長。但盧天寶發現,李介之總是打不起精神來,開常委會的時候,他大多不發言,即便開口說話,也沒有激情,好像受過什么挫折,故意要夾著尾巴做人。這讓盧天寶開常委會時始終處在一種曲高和寡的境地,大多數時間是他一個人夸夸其談要如何改變秋江貧困落后的面貌。他說話天生有一種大氣磅礴之勢,話音落處也就預示著會議的終了,所有的獻計獻策幾乎都啞口了,常委會也就成了一鳥入林百鳥啞音之會。開過兩次常委會后,盧天寶就覺得不自在了,他想聽聽常委們的真實想法。縣長黃如峰是他私下談話的第一人,第二個人就是常務副縣長李介之了。

李介之平時喜歡到基層去,大多是早晨走,下午四點左右歸,在辦公室處理一些政務,或寫一會兒毛筆字,就下班回家了。他很少跟人吃酒,那種熱鬧的場面他顯然不太喜歡,覺得陪酒是一種對時間的浪費。有次鄴市報社來了位記者,這位記者算是他的有功之人,他在鄉中學工作時,記者為他的政績鼓噪了不少,他不得不請他吃酒。席間又邀了幾個部門的領導,酒席一開,熱鬧的氣氛就來了,大伙兒東西南北地闊談一氣。最后記者說:“李縣長啊,你這么能干的人應該當政府部門的一把手,幾年干下來準見政績。當副職是沒什么好干頭的,你分管的這一塊工作左右都受牽制,你想往東,上邊偏讓你往西,你真干出了成績,說不定又功高蓋主了,所以要想干出成績還是要當一把手。”

記者一番話本來是想討好李介之的,卻觸動了李介之最為敏感的神經,原來自己這個位置雖說是個官,卻是不被人重視的。李介之偏有一種不信邪的勁頭,他要好好干,爭取干到政府一把手的位置,也就是當縣長。但事實證明并非他好好干了,就可以隨心所欲,飛黃騰達,官場無定數,經過幾年的苦干后他總算明白了。

李介之今天剛從鄉下趕回來,沏了一杯茶,還未及喝呢,剛鋪開紙寫字,盧天寶就進來了。

“李縣長,你說秋江這個地方究竟應該怎么搞啊?”盧天寶坐在李介之辦公桌的對面,那里正好有一把椅子。

這使李介之很不自在,好像盧天寶坐在了下峰,而自己坐在了上峰一樣。這把椅子本來是李介之平時接待來訪者用的,辦公室空間太小,長沙發放不下,又不能讓來人站著,于是李介之就在自己辦公桌的對面擺了一把椅子。平時來訪者坐在椅子上,李介之是高高在上的,來者大都是找領導談事情。現在盧天寶坐在這把椅子上了,整個味道就不對了,哪有縣委書記向常務副縣長請示匯報的。李介之慌亂地站起身,試圖把自己的位子讓給盧天寶,盧天寶伸出一只大手將他的身子按下去說:“李縣長過于講究了,又不是站天安門城樓,要論資排輩。今天想找你聊聊,你是秋江本地人,對這里的情況了解很深,請你談談對秋江未來發展的構想。”

李介之坐下后定了定神,望著盧天寶一臉的真誠,他想把自己內心的想法和盤托出。剛要張口,又忽然想起自己這么多年在官場鋒芒畢露、功高蓋主而總是難以提拔的教訓,一下子就緘默起來了。本來按李介之的才華和能力,他是可以勝任秋江縣縣長職務的,他自信自己也會在前任縣委書記調離后,秋江縣委縣政府重組班子的時候,考慮到他這位合適的人選。可組織考核的結果卻出乎他的意料,鄴市組織部新派來了年輕的縣長黃如峰,李介之仍是常務副縣長,原地踏步。而新上任的縣長黃如峰在他看來無論資歷和能力都在他之下。這使李介之大吃一驚,他就像生機勃勃而突遭霜打的麥苗一樣,渾身鮮活的細胞幾乎都被一場霜凍凍死了。待他緩過神來,似乎突然長了許多歲,他明白了自己所以沒被組織選中,是因為組織部來考查時,常委一班人幾乎沒有一個說他的好話。他平時在工作崗位上干的那些政績都變成了愛出風頭,而他的坦率和敢于直言也變成了太有個性。于是連力薦他的前任縣委書記都犯了疑惑,莫非是自己推薦錯了人?最終連前任縣委書記都難以繼續堅持自己的觀點了,他離任前縣委開了個歡送會,李介之沒有出席,躲在家中發高燒,兩眼充滿了淚水。

李介之上班后變得沉默不語,就像換了個人一樣,開常委會的時候很少發言,平時大多下基層,在辦公室閑坐的時間幾乎沒有,逢人就微笑,業余時間研習書法,尤其喜歡讀木月文書帖,可以說他的內心對工作再也沒有激情四溢的火花了。如果是從前,新任縣委書記盧天寶到任后,他會主動找上門匯報工作想法,至少是自己分管這一塊的工作想法。可現在他沒有這樣的熱情了,“槍打出頭鳥”,“做人低調”就像緊箍咒一樣時時響在他的腦海。

盧天寶對李介之仕途上的受挫似有耳聞,但那時他不在秋江,不可為李介之力挽狂瀾。現在他到了秋江縣委書記的位置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人盡其才,他要把人用好,把機關上下的工作作風整頓好,然后才能開辟秋江工作的新局面。

李介之看出了盧天寶臉上的萬分期待,他覺得此時自己再緘默不語就有點不給盧書記面子了,于是試探著說:“盧書記已在蘇北干過幾屆縣委書記了,如今到秋江當書記應該是駕輕就熟的。”

盧天寶搖頭,坦誠地說:“秋江這個地方跟蘇北某些縣還不大一樣,它離鄴市很近,屬鄴市管轄的一個縣,可跟鄴市之間又隔著一條長江,長江把它定位為江北,江北自然要比江南落后。你說秋江開放吧,它又極其保守;你說它保守吧,有些信息又十分靈通。秋江是個農業大縣,但眼下靠農業脫貧致富顯然是不現實的。靠工業吧,全縣只有一家化肥廠,眼下還要倒閉了,正面臨著租賃轉產。招商引資吧,長江大橋經常塞車,交通又不方便,如今時間就是金錢,哪個老板喜歡到這里來投資呢?你也知道,自從我落腳到秋江,無時無刻不在思考這個問題,光常委會都開了好幾次了,指望常委們獻計獻策,可誰都不吭一聲,光聽我一個人打獨雷、發怪聲。”

李介之望著突然停住話的盧天寶,心里生出了一種同情,他太理解盧天寶此刻的心情了,他對秋江宏圖大業的一腔熱血,如果沒有秋江縣黨政一班人的支持響應,就很可能成為紙上談兵的空想。而秋江縣委縣政府一班人當下的工作狀態,李介之是再清楚不過了,混日子的干部多,想挑頭干事的干部少。不騎馬不騎牛騎著毛驢趕中游,政績考核的時候,只要大方向不出錯,人人都能過關,甚至個別善于搞人際關系的人還能通過拉票成為優秀的機關干部。前任縣委書記早就發現了這一問題,他對秋江縣黨政一班人有個恰當的形容——“大象屁股推不動!”如果不是李介之當初橫刀立馬支持了他,前任縣委書記是不可能以優異的考核政績調進鄴市政府班子里去的。可李介之又落了個什么呢?上級領導對他的許諾就像一句空話在他耳邊一吹而過,后來他就把上級領導的許諾當成了放屁,一個沒有味道的響屁而已。

是不是李介之天生就是一個為別人作嫁衣裳、為別人當基座的命呢?如果不是,盧天寶為什么剛到任不久就找到了自己頭上?現在面對他的真誠和渴望,他真有點進退維谷了。倘若他又像從前一樣躍到前臺,其下場會不會重蹈覆轍?

盧天寶見李介之不吭聲,便順手拿起木月文的書帖翻看著,并意味深長地說:“我應該是一個負責任的干部啊。”

李介之聽罷這話,立刻心領神會地笑了,他想盧書記都說了這樣的話了,自己再無所表示,是不是有點不識抬舉了?于是,他笑著問:“盧書記,您來秋江多久了?”

“快兩個月了吧。”盧天寶目不轉睛地說,他的神情完全專注到木月文的書帖當中了。

李介之繼續說:“盧書記,要是您不介意,明天我陪您在秋江的旮旮旯旯轉轉,說不定您能慧眼發現秋江的寶藏呢。”

“好哇,我也正想在這里到處走走看看呢,可一行動總是前呼后擁,一調研總是聽報紙廣播上的話,干部千人一面千喉一聲,循規蹈矩到無所事事、毫無建樹的程度。我真想變成一把火,把秋江孕育著的激情點燃。”盧天寶放下木月文的字帖,神情莊嚴地看著李介之說。

李介之微微一笑,接著盧書記的話繼續下去,“如果您不介意,我們就各自騎一輛自行車,穿街走巷,像過去的皇帝一樣微服私訪,相信您肯定能獲得秋江的第一手最真實的資料。”

“好,李縣長,就這么定了,明天是周末,咱倆都別休息了,天一亮就出發,騎自行車沿秋江縣城轉一圈。”盧天寶與李介之一拍即合。

李介之補充說:“為防萬一,我們還是戴上墨鏡吧,免得被人認出來。”

“好,就這么辦。”盧天寶積極響應。

第二章

臨出門的時候,盧天寶還是將墨鏡戴上了。

李介之早就在縣委門口等盧天寶了,他也戴了墨鏡,并為盧天寶借了一輛自行車。自行車八成新,李介之騎上跑了一圈,車把、車輪、腳踏板都沒有問題,這才放心地交給盧天寶。

大街上很安靜,好不容易熬了個星期天,人們都在家里睡懶覺呢。

盧天寶騎上自行車,車輪剛轉了幾圈,就被晃了下來,看著車輪下一塊崩得很遠的石子說:“這破路,還想招商引資呢,哪個有錢的商人愿意到這里磨汽車輪胎。”

李介之知道盧天寶多年不騎車了,對自行車有了陌生感,掌握不好車把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能全怪路況和路上的石子。當然路況也相當重要,秋江縣城的舊城改造早就迫在眉睫了,可幾任領導都未“敢教日月換新天”,造一座新城談何容易呀!

李介之笑笑說:“多年不騎自行車了,今天也難為盧書記了。”

盧天寶說:“驢子不聽話,看主人怎么訓斥它。”說著,又揚起一條腿盤了上去,用力地騎了幾步,這回是穩操車把了。

秋江縣城不大,徒步行走一個小時就能轉完,騎自行車更快了,十幾分鐘就能跑完一條街。盧天寶要看幾個重點地方,商場、個體經營大戶、木月文書畫陳列館……一路上,他看到幾家信用合作社性質的商店,進去轉一下,沒什么時尚趕潮流的商品,女營業員們聚在一起嗑瓜子,好像還在比賽,看誰嗑得快。她們不認識這兩個戴大墨鏡的中年人,從她們身邊路過的時候,她們正嘻嘻哈哈笑著,讓輸的人再去買瓜子。

從商店里出來,盧天寶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跟李介之說:“秋江離鄴市這么近,怎么連一家像樣的商場都沒有哇?”

李介之肩一聳、兩手一攤說:“交通不便呀,一條長江把鄴市與秋江縣南北劃開,鄴城流行著一句順口溜:‘寧要江南一張床,不要江北一套房。’鄴市的人來這里就等于下放農村了,靠秋江自身的力量肯定是繁榮不起來的,秋江縣城的常住人口眼下不足五萬,其余都是農村戶口。”

“秋江地方不大,情況還挺復雜的。”盧天寶順嘴溜出一句話。

李介之深有同感,說:“盧書記這話算說對了,這地方的人長期閉關自守,又沒什么進取心,好吃好喝,缺少學術氣氛。”

“可偏偏就出了個大書法家木月文……”盧天寶突然停住話,好像在等李介之說下一句。

“那是靠他自身的努力和造化。不過,秋江這個地方就是人杰地靈,歷史上出過不少人才,像詩人張孝祥和大才子石淮……”李介之想細說,見盧天寶加快了自行車的速度,自己只好加勁趕了上去,接著說:“秋江眼下有一家個體公司,老板是個大能人,在烏江的路上還蓋了三層小樓,他經營的項目很多,賓館、飯店、信用社、加油站……前幾年社會上批判投機倒把,他還當過典型上了《人民日報》,如今他成了秋江開放搞活的領軍人物。”

“離這里多遠?”盧天寶有意想去看看。

李介之想想說:“20多里路呢,騎車不行,如果真要到他那里去,事先打個招呼,以縣委領導下去調研的名義去,微服私訪到那樣的地方,就有點不倫不類了。”

盧天寶笑了一下,說:“你是說我要端個縣委書記的架子,擺個縣領導的排場?”

李介之忙說:“那是那是,他畢竟是個體經營戶嘛。咱這身打扮去了,他就會翹尾巴了。”

兩人在秋江街面上轉了一圈,映入盧天寶眼球的是低矮的小店面,臟亂的街道,模糊的玻璃窗和農民模樣的行人。城內沒有公交車,只有通往鄴市的長途汽車,上下午各發一班,人腦袋擠出狗腦袋來。

盧天寶神情嚴峻,他甚至有點心灰意懶。

李介之似乎看出了盧天寶的心思,說:“走,現在我們到雨山上的木月文書畫陳列館看看,讓你換換心情。秋江城雖破舊,地理環境還是不錯的,有山有水,有書法界的名人,民間還有一撥愛寫古體詩的詩人,自發成立了秋江詩社,我就是其中的一員。”

盧天寶看了一眼李介之,覺得他說話的語氣有點自鳴得意。于是,便調侃道:“真人不露相嘛。”

李介之笑笑,未語。

雨山不高,海拔41米,位于秋江縣城西門外,占地300畝,滿山青竹,山根自老鷹山,一條山泉水自山底緩緩流出,通往城南河,流入長江。盧天寶沒費力氣就到了山頂,木月文書畫陳列館赫然出現在眼前。

李介之在一旁介紹說:“80年代,木月文向家鄉慷慨捐贈書法作品170件、繪畫40幅、古硯兩方,一為明末學者義士呂留良的蟲蛀硯,一為明詩人莊定山所寶,皆稀世文物。同時舉行建館奠基典禮,木月文挖了第一鍬土,為陳列館奠基。90年代初,第一期工程竣工。”

盧天寶望著眼前飛檐斗拱的古典園林建筑,上下兩層樓,雖有陳列館的模樣,但周邊環境缺乏相應的配套設施,頗有孤掌難鳴之勢。不由得說:“要把這里重新建設改造一下,使之成為聞名全國的旅游景區,向外地傳播秋江的文化呀。”

李介之一笑道:“想是這樣想,但錢從哪里來呀?這樣大的工程,沒有百萬千萬是拿不下來的。”

盧天寶感覺李介之說話務實,卻又帶著保守和消極,便急忙糾正:“人心就是錢,只要敢想敢為,錢就會從天上掉下來,人心有多大,力量也就有多大。”

李介之聽出盧天寶在委婉地批評自己,于是心領神會地笑笑,“盧書記講的真有哲理。”

這時,陳列館里走出一位中年男士,身材中等偏高,眼睛不大,看人的時候卻像燈一樣明亮發光,方嘴,牙齒齊整而白,開口說話的時候帶有南方腔。

“李縣長,今天有閑啊?正好秋江詩社今天有活動,歡迎您大駕光臨啊。”中年男士開口說。

李介之急忙摘下墨鏡,對他來說在秋江這一畝三分地上戴不戴墨鏡都起不了遮掩的作用,用句最俗的比喻,當地百姓扒了皮都認識他的骨頭,他今天戴墨鏡完全是為了配合盧書記,民間私訪最好不要走到哪里都被人認出來。

李介之指著盧書記對中年男士說:“這是新來的縣委書記盧天寶。”轉而對盧書記說:“這就是木月文書畫陳列館的掌門人、館長史法,也是木月文的關門弟子,寫字篆刻在縣里數一數二,才子呀!”

史法咧開方嘴笑笑,見盧書記已經將手伸了出來,便急忙伸手迎了過去,握著盧書記的手說:“請盧書記今后多指導,本人才疏學淺。”

盧書記始終沒有摘墨鏡,他扶了扶墨鏡框,掃了一眼四周說:“今天我和李縣長來參觀參觀,今后這里有什么設想,作為一館之長你可以打個報告給李縣長。”說著就往木月文書畫陳列館里走。

史法急忙跟他并行,邊走邊講解,李介之跟在盧天寶右側,稍慢一步,路太窄,三人行有點擠巴。

進了陳列館,盧天寶就在木月文的書法前站住了,上寫“讀萬卷書,可醫一俗。”“閉戶讀書真歲月,揮毫落紙如云煙。”……草書矯健如瘦蛟斗水,回翔似老鶴舞空。

“好字啊!”盧天寶大聲感慨。

李介之立刻在一旁解釋:“當代中外書壇名流均高度評價過木月文的草書,啟大師初見真跡時情不自禁脫帽三鞠躬。樸老詩云:‘老筆淋漓臻至善,每從實處見虛靈。’日本書界曾有人將林草誤認為唐代草圣張旭手跡,青山山語曾為木月文題字‘草圣遺法在此翁’。”

盧天寶上下打量了一眼李介之說:“李縣長對木月文很有研究啊。”

李介之謙恭地一笑,指指史法說:“跟他們比,差遠了,史法跟著木月文學了很多年,如今的楷書堪稱秋江縣一絕呀。”

盧天寶趁興說:“這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說罷就往樓上走,二樓展廳全是木月文的畫作,其中有一幅長篇巨作《春修圖》,壯觀的畫面表現了江南百姓興修水利的氣勢。盧天寶看了一會兒說:“這樣宏大的巨作堪稱世界藝術寶典。木月文哪一年在秋江當副縣長的?”

“本世紀50年代后期的一個冬天,被任命為秋江縣副縣長,這幅《春修圖》是本世紀50年代中期創作的,據說是解放后國畫界最早反映現實生活的名作之一。”史法湊到盧天寶跟前說。

盧天寶還想就畫作說些什么,又怕哪句話說不妥當,嘴唇動了動又合上了。

從陳列館出來,史法說:“盧書記,秋江詩社今天活動,要不要過去看看?”

盧天寶想都沒想就說:“看看就看看吧,秋江縣城不大,卻有這么多的文采之人,不能小視呀。”

兩人在史法的引領下到了秋江詩社,這詩社建在木月文書畫陳列館一側,是兩間低矮的平房,卻自成小院。盧天寶走進院子,里面已聚了幾十人,盧天寶隨口說:“院不在大,有詩則靈。”

李介之在一旁建議道:“盧書記,這回您要摘掉墨鏡了。”

盧天寶摘下墨鏡,院子里忽然一陣驚呼:“縣委書記盧天寶來了!”

李介之先是鄭重地向詩社的人介紹了盧天寶,說盧書記是個有文化之人,因而也就特別重視文化,他剛來秋江就到詩社看望大家。話音未落,掌聲就把他的說話聲覆蓋了。

李介之興奮地說:“秋江是個藏龍臥虎之地,人才多如天上的星星。盧書記,我們再請詩社的詩人朗誦幾首自己作的詩如何?”

李縣長一招呼,詩社的人立刻誦起詩來,大都是古典韻律詩。

盧書記欣賞了一會兒,等誦詩的人停下來,他跟大伙兒寒暄起來,問長問短的。

李介之便張羅紙墨,一邊張羅一邊說:“我跟盧書記還要到別的地方轉轉,這樣吧,盧書記書法不錯,讓他給詩社留下墨寶如何?”

“好!”

在眾人的一片叫好聲中,盧天寶略微沉思了一下,立刻在鋪開的宣紙上潑墨揮毫寫了一首詩:“秋江是小城,城中藏巨人。詩書畫三絕,社聯天下人。”

李介之大聲誦讀了一遍,并帶頭鼓掌,一時間小小的院落像開鍋的水一樣沸騰起來,連樹上的鳥都被驚飛了。

第三章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盧天寶揮毫潑墨寫下這八個字,然后筆一擲,就站在一旁打量起這八個字來。這八個字可說是盧天寶人生的座右銘,也可說是他每到人生的十字路口都要細心揣度的字眼,差不多已成了他前進的指示燈。秋江縣連日以來發生的不正常事件,常委會難以統一的思想意識,都要他拿出一個正確的主張來,也就是戰略決策,這是考驗一個官員能力魄力的關鍵時刻。如果他迎難而上前進一步,很可能會讓這個保守落后貧窮的縣城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脫穎而出,但這要冒很大的風險,僅靠他一個人的力量是不行的,必須是干部群眾上下一致地支持努力。而從眼前看,秋江的干部尚沒有大干一番事業的雄心壯志,他一意孤行很可能要得罪一大批干部,這在官場是頗為犯忌的,謀事不謀人,官做不大呀。可如果讓他在這個位置上謀人,揣度人心,由著人們的各式欲望滿足,盧天寶不是不能做,順手人情誰不會送呀。但上級組織不是派他來守攤子的,是讓他推動秋江這個地方的發展的,否則上級組織憑什么將他派到這里來呢?原地踏步、故步自封,絕不是他盧天寶的性格,也許上級組織正是看中了他的這一點,才把秋江這塊難啃的骨頭丟給了他。

事實證明這塊骨頭丟給的對象沒有錯,盧天寶剛來不久就把瀕臨倒閉的化肥廠租賃給了實力公司,盡管化肥廠的個別職工對這一行為不理解,甚至極個別人還采取了過激行動,但這絲毫不能阻止秋江縣開放搞活的步伐。盧天寶的不動聲色就像潤物細無聲的春雨,讓秋江上上下下的干部群眾感覺著春天的勢不可當。

現在是下午四點,盧天寶上午跟李介之出去考察了一下秋江的民營企業。秋江這個地方雖保守,民營企業卻悄悄發展起來了,幾個民營企業家談起來頭頭是道,思路開闊,很讓盧天寶長見識。有個叫路大壯的民營企業家,六七十年代因為倒賣小本生意曾被視為投機倒把分子而上了《人民日報》的批判名單。開放搞活讓少部分人先富裕起來,路大壯率先投資建造了一個加油站,并在離加油站不遠的地方建了旅社,叫順達公司。盧天寶第一次到他公司去的時候,他興致勃勃跟盧天寶談了兩個多小時,并說出了自己的遠景規劃,準備開發秋江的溫泉。

路大壯的雄心壯志,讓盧天寶激情澎湃。秋江民間孕育著不可多得的創業財富,如果政府能有序引導,必可迎接一個財富時代的到來,按官方語言就是擺脫秋江貧困落后的面貌。盧天寶準備再召開一次常委會,把自己這幾天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都給常委們抖摟一下,他就不相信,秋江真如大象屁股推不動嗎?

本來下午兩點他就準備開這個會,可組織部長胡有源說有三個常委不在家,去市里開會了。眼看臨近夏日,秋江的防汛又成了鄴市政府關注的焦點。一共七個常委,三個都不在,這會開得就沒有任何意義了。盧天寶想把會議放到晚上開,但又感覺常委們內心會抗拒,于是午睡醒來后,他就一直關在辦公室里寫字,想著什么時候開常委會,怎么開,都說些什么。思想到最后,盧天寶決定不開常委會了,這回他要開常委擴大會,擴大到鄉鎮干部,給這平靜的秋江來一次大的動員和沖擊。

他立刻給組織部長胡有源打了電話,讓他通知常委和政府各部門的一把手及鄉鎮一二把手,明天下午兩點開大會,主題是“解放思想,開拓前進”。

盧天寶是有意把會議放到下午開的,他來秋江后,發現了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機關干部中午喝酒貪杯,明明是兩點上班,可到了三點辦公室都沒有人。有時候索性整個下午辦公室都無人影,偶有一兩個人在,卻喝得醉醺醺臉通紅,說話張口結舌,一問三不知。群眾對此反映極大,秋江這個地方酒風盛行,但機關干部喝酒必須分場合,畢竟代表政府形象,否則就會被群眾看成是腐敗。

明天下午的會議既是一次“解放思想、開放搞活”的動員大會,也是一次整頓機關作風的大會,盧天寶準備在這次會上開刀問斬,不論是誰,只要撞在槍口上了,他就會毫不留情地打出一發子彈,反正誰碰上誰倒霉吧。

盧天寶打算不向任何人流露自己的設想,“秋江地方小,不是親就是表”,機關上下的所有人幾乎都沾親帶故,沒有任何親緣關系的只有他盧天寶一人。都說工作推不動,如果沒有一個李介之跑前跑后,盧天寶在這不大的秋江縣城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盧天寶繼續打量著這幾個大字,想著明天下午開會他要講的內容。這是第一次召開秋江全體干部大會,盧天寶的發言決定著這個地方前進的步伐,他真要好好琢磨一下,弄不好就會龍棲淺灘遭蝦戲了。

第二天下午,差10分鐘兩點的時候,盧天寶進了會場,兩點準時開會,他必須提前到達會場。他剛坐在主席臺上,幾個常委就陸陸續續來了,盧天寶抬頭掃了一眼,還好,都沒喝酒,無醉態,臉也不紅。臺下到的干部不多,后排坐了幾個,大體不到十人,盧天寶心想壞了,今天到會的干部應該有百十人,如果大多數遲到,他能怎么辦呢?法不責眾啊!

正想著,呼呼啦啦就進來了一撥人,大多都喝了酒,臉紅脖粗,像打過架一樣,坐在那里一股酒氣直沖主席臺,盧天寶一看就知道是鄉鎮干部,好在都沒有醉態,還能看得過去。他大體點了下人數,大約四五十人,他心里有譜了。這時,又呼呼啦啦進來了一撥人,是機關各部門的干部,人坐下后,會議室基本滿了,盧天寶懸著的心落了下來。他看看表,還有一分半鐘,當時針指向兩點的時候,他要準時開會。

時間一秒一秒地飛逝,時針很快就指向了兩點,盧天寶掃了下會場說:“現在開會,這次會議十分重要,要求機關各部門干部、各鄉鎮干部都要出席,會議主題是解放思想、開放搞活動員大會。昨天下午組織部就把會議通知發下去了,現在請組織部長點一下名,看哪個部門的干部還沒到。”

組織部長胡有源愣了一下,他怎么也想不到盧天寶會來這一手,開會點名這在秋江歷史上真算是開天辟地了,盧天寶這是搞什么名堂?想到名堂兩字,胡有源一下子明白盧天寶的用意了,他這是要整頓機關作風,借開會之機煞煞機關干部散漫的風氣,他的神經忽然緊張起來,開會之前他怎么沒料到這事呢?幸而他熟悉機關上下這些干部,大體能叫出他們的名字,于是他依著座次一一點起名來。

開會的座次如今已形成習慣了,一般是縣政府機關的干部坐前排,后邊的是鄉鎮干部。鄉鎮干部離縣城較遠,交通不便,開會遲到早退是常有的事情,歷屆領導都睜只眼閉只眼,還沒有誰對此認真過。盧天寶突然要對此事認真,胡有源感覺動意不善,但天命不可違,只好從命。

胡有源先點了前排坐著的機關干部,這樣可以給未到的鄉鎮干部一點時間。他往后排掃了一眼,就發現旺泉鄉的鄉長胡田埂還未到,這個鄉離縣城遠了一點,但交通還是方便的,每天有定時班車,鄉政府也有一輛小車。鄉長胡田埂是他的堂兄弟,與胡有源沾親帶故,若干年前從部隊復員,是胡有源將他安排到旺泉鄉當鄉長的,位子得來實屬不易。當然胡田埂上任后干得也相當不錯,鄉里拿了好幾個縣政府的獎杯,還拿了一個鄴市政府的獎杯,胡田埂是防汛抗洪的有功之臣。

縣委縣政府機關干部的點名完了以后,就是鄉鎮干部的點名了。胡有源看看胡田埂還沒有到,心里就為他捏了一把汗,擔心他今天會撞在槍口上。盧天寶的脾氣他是知道的,來秋江縣幾個月,大家一致公認的看法是工作雷厲風行,想到就干,從不拖泥帶水,這與從前的領導風格大相徑庭,弄得很多機關干部跟不上他的步伐。按他的工作風格和思路,他今天不借著開會的東風整頓機關作風才怪呢。胡田埂啊胡田埂,你今天要是撞到槍口上,那可真是冤死了,早知盧天寶今天擺這個陣勢,昨天我多叮囑你兩句多好。現在打電話顯然來不及了,盡管胡有源的手機是新的,而且就掛在他的腰上,可這個時候他能把手機掏出來嗎?能為了自己的堂兄打一個特殊的電話嗎?那真是找不自在了!

在點鄉鎮干部的名字時,胡有源故意把速度放慢了,他是在等胡田埂的到來,只要胡田埂在他點名的時候能答應一聲“到!”今天他就不會成為眾矢之的,更不可能當了盧天寶的靶子。可胡有源縱然放慢速度,縱然為胡田埂煞費苦心,也屬枉費心機了,半小時后,胡田埂才一臉醉相地來到會場,他的臉被酒精燒著,一直紅到脖頸,他顯然意識到自己遲到了,慌慌張張跑進會場,又慌慌張張找了靠邊的座位坐下。他的酒氣從嘴里呼出來,頃刻彌漫了會議室,所有人的目光就像聽到了喝令一樣齊刷刷射過來,拋在他的身上。

胡有源感到自己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接下去他知道要發生什么了,他的堂兄能抗得住這一切嗎?

胡有源的目光與胡田埂的目光匆匆對視了一下,很快就轉向了別處。

胡田埂似乎感到了會場的氣氛不對,他靜靜地坐著,看著主席臺上的常委一班人,更確切地說是看著他的堂弟胡有源。堂弟胡有源一直是他的靠山,有了組織部長這個大靠山,胡田埂做事可說是無往而不勝,因此他的朋友很多,都知道他有一個響當當的背景。組織部長的確有安排干部的權力,但在分管干部的副書記和縣委書記面前,他的權力又有限。這一點胡有源心里是十分清楚的,所以當胡田埂的目光與他對視的時候,他很快將目光移開了,這讓胡田埂的心越發沒有了著落。

這時,主席臺上的盧天寶發話了,盧天寶的聲音通過話筒傳到臺下仿佛一聲悶雷炸響開去,“你是旺泉鄉鄉長胡田埂吧?”

“是。”胡田埂低聲回答,盡管壓低了聲音,一股酒氣還是從喉嚨里沖了出來。坐在他身邊的人忍不住掩起了嘴巴。

盧天寶又問:“知道今天下午開會吧?”

“知道。”胡田埂悶聲回答。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盧天寶接著問。

“昨天傍晚就知道了。”胡田埂接著回答。

“那為什么還遲到了半小時?通知兩點開會兩點半才來,如果這是戰場的話,就會失守了,你知道這性質有多嚴重嗎?”盧天寶的聲音通過話筒像洪鐘一樣在會場敲響。

胡田埂看看堂弟胡有源,胡有源的眼光正在注視別處,他知道這是難以幫他的信號,于是他盯著盧天寶的眼睛說:“本來我是打算準時到會的,可上午11點鐘的時候,鄴市來了一個水利專家,由鄴城水利局的領導陪著,沒跟秋江縣政府水利局聯系,直接奔了我鄉,檢查我鄉的水利設施情況,說今年防汛任務很重,我們鄉靠滁河的那段堤壩是一個險段,要求修筑。到了吃午飯的時間了,我鄉能不留市里領導吃頓飯嗎?那樣顯得旺泉人太沒有人情味了,再說修筑堤壩還要求得市里的支持呢。”胡田埂覺得自己滿肚子的理由是抵得過一個遲到的理由的。

想不到盧天寶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聲色俱厲地吼道:“今天開會是壓倒一切的理由,作為一個鄉鎮干部連縣委的常委擴大會議都不放在心上,還有什么事情能讓你放在心上呢?難道吃飯就要喝酒嗎?喝酒非要你陪著不可嗎?旺泉鄉有那么多干部,誰不能陪一陪呢?陪領導吃飯絕不是開會遲到的理由,請組織部門立刻將旺泉鄉現任鄉長胡田埂就地免職,聽候處理。”

盧天寶話音剛落,全場嘩然。

胡有源臉色蒼白,繼而又發青起來,他知道盧天寶這一槍打的不光是胡田埂,同時也射中了他胡有源,他這是殺雞儆猴,讓人看看他盧天寶在秋江縣的權威。

“我冤枉!”胡田埂幾乎在座位上跳了起來。

會場亂成了一團,很快又恢復了平靜,人們交頭接耳議論著什么。

盧天寶對著話筒吼道:“請胡田埂同志退出會場,你也沒有資格參加常委擴大會了。”

胡田埂不情愿地站起身,邊嚷嚷邊往外邊走。

會場立刻鴉雀無聲,再沒有一個人敢弄出動靜。

盧天寶目光威嚴地掃了一下會場說:“今天的會議是解放思想開放搞活的動員大會,大家知道,我盧天寶已經來到秋江幾個月了,來這里之前,秋江在我心里應該是個山清水秀經濟發達的縣城,它離鄴市很近,坐車一個小時就到市中心了,與鄴市只有一橋之隔。可來到這里以后,我發現秋江雖然山清水秀,經濟卻十分落后,豐富的自然資源在閑置著,百里老鷹山、十里溫泉帶、千年古銀杏樹、近十萬畝國家森林公園……這么好的資源卻沒有開發利用造福于民,我們的干部等靠要不思進取的現象嚴重制約著這個地方的發展。上班松松垮垮,辦事拖拖拉拉,一天三個飽一個倒,中午和晚上被酒精醉倒已經成了習慣了。再看咱們的縣城,破舊不堪到百姓難以容忍的程度了,‘道路不平,電燈不明,電話不靈,自來水常停’,這是老百姓形容當下秋江的順口溜,人人都在說都在講。同志們啊,上級領導把我們安排到這里是要我們搞發展搞建設的,不是讓我們當官做老爺的,我們要在貧困和富裕的路上為百姓搭建一座橋梁,讓秋江的百姓走上富裕之路,這是我們每個機關干部應盡的責任。古人說‘夫天地之間蓋有責任……’難道我們受黨教育多年,連古人都不如嗎?干部開會遲到,上班早退,天天喝得臉通紅,老百姓會怎么看我們?我們的政府在百姓心中失了公信力,還怎么號召和帶領百姓共同致富?今天,旺泉鄉鄉長是撞到我的槍口上了,從今天開始要整頓機關干部作風,沒有一個好的團隊,怎么可能打好秋江經濟翻身之仗?從今往后,秋江縣一定杜絕‘八一’干部:‘一請就到,一喝就冒,一捧就笑,一給就要,一苦就叫,一批就跳,一查就倒,一撤就告。’現在人心要思上,思變,思政,思干,寧肯吃盡千般苦,也讓百姓夸政府。我們生活在一個大跨度的年代,我們在這個年代,應該把山河建設得美麗富裕。秋江搞不好是人的問題,搞得好是應該的,正當的。在這一點上,領導人的氣魄水平非常重要。當官不為民辦事,百姓要你干么事?……”

盧天寶不拿本子、不看文件,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講了兩個多小時。會場悄然無聲,誰的一聲輕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盧天寶話音落地,掌聲立刻響了起來,先是局部,后來就蔓延到全場。

縣長黃如峰始終不動聲色在主席臺上坐著,今天的會議他感覺最大的收獲是盧天寶又樹了一個對立面,那就是組織部長胡有源。當盧天寶轉身問他有什么話說沒有?黃如峰笑笑,一臉謙恭。

會議在掌聲中散了。

李介之很快到了盧天寶的辦公室,看著一臉亢奮的盧天寶說:“盧書記,今天的會議開得很成功,但同時也得罪了不少人,這樣下去您的工作會出現阻力的。”

盧天寶不以為然地笑道:“李縣長,我到秋江不是賠小心的,上級組織派我來領導這個地方,是帶領百姓致富的。”

李介之還想說什么,見盧天寶一臉的自信,便訕笑了一下,轉身走了。

第二天,機關上下沒一個遲到早退的干部,即便出去開會的人,回來也要到辦公室打個照面,盧天寶心想秋江縣委縣政府機關的正氣算是剛剛冒上來了。

第四章

黃如峰已經明顯感覺到盧天寶在有意避開他,他事事依賴常務副縣長李介之,其實就是把他黃如峰架空了。人如果在政府重要的位置上被閑起來,那將意味著什么呢?黃如峰早就想跟盧天寶較真了,旺泉鄉鄉長因為遲到被免職,使他最終找到了同盟,他知道縣委組織部長胡有源與胡田埂是堂兄弟,盧天寶這一箭射傷了兩匹戰馬,黃如峰總算找到一個鼻孔出氣的人了。

胡田埂是個實干家,黃如峰到旺泉鄉搞調研的時候就看出來了。春天小樹剛吐芽,胡田埂就在全鄉召開了防汛動員大會,本來每年的六七月份這個地方才進入梅雨季節,可現在氣候變化異常,有時候五月份就進了梅季。偏巧旺泉鄉地處滁河灣,年年鬧水災,堤壩筑了塌,塌了又筑,幾乎成了豆渣工程,為此胡田埂沒少挨批,其實大伙兒心里清楚他是冤枉的。今年胡田埂準備將防汛大堤承包出去,立下責任狀,免得總是出現豆渣工程。

黃如峰那天到旺泉鄉調研的時候,恰好胡田埂正開防汛動員會。會后,黃如峰不解地問:“胡鄉長這么早就開防汛動員會,已經走在縣政府的前邊了,讓我這個當縣長的汗顏啊。”

胡田埂心臆不平地說:“黃縣長,不是我胡田埂想出風頭,一到梅季我們鄉的防汛任務最重,年年修圩筑堤,年年都出紕漏。前幾天有個村主任向我報告說,他們村的那一段河堤是麻包堤,我到現場一看登時就傻眼了,這是去年防汛時,全村老少齊上堤用麻包和棉胎對付上的,后來水退了,麻包堤因是第二道防線也就擱置在那里沒人問了。我不趁早把這事解決了嗎?啥叫防患于未然,這就叫防患于未然,否則將來你黃縣長打我的板子,我都沒處喊冤去。不過這回我準備把這段麻包堤承包出去,鄉政府出這個錢,誰承包誰就得立下責任狀,偷工減料法律會嚴懲。反正不能讓老百姓做義工了,如今的老百姓都賊精明,干活不給他錢,他也就不給你好好干,哪里像毛主席那個時代的人啊,思想單純,領導發一句話,下邊就干瘋了。哎,如今的人啊,都伸著手等著政府救濟呢。”

黃如峰到旺泉鄉本來是搞調研務虛的,聽了鄉長胡田埂的介紹,便立刻要求跟他到麻包堤看看。胡田埂不敢有違縣長的意愿,就帶他到了麻包堤,黃如峰一看,心里就有譜了,這屬第二道防線,如果水不大,第一道防線能守住,第二道防線也就是防御性質的。如果心粗的人,可能不會太在意,黃如峰由此斷定胡田埂是個心細如發的人,看上去粗粗啦啦的,這樣的人做事情往往很妥當。

黃如峰拍拍胡田埂的肩膀說:“胡鄉長啊,你這么細致地做工作,讓我肅然起敬啊!如果我們基層的干部都像你胡田埂這樣,怎么可能做不好工作呢?”

胡田埂抻著脖子說:“誰讓咱當初攬下這活呢,干啥就得吆喝啥。”

黃如峰看到胡田埂一臉的質樸,心里不禁一陣感動。

回來后,他在政府部門召開的一次工作總結會上,特意表揚了旺泉鄉鄉長胡田埂,說他工作細致,富有責任感。

盧天寶沒出席會議,黃如峰在會上隨便說的話也不可能立刻傳到他的耳朵里,即便傳到了,盧天寶也不會對黃如峰表揚過的人立馬下刀子,他有這個必要嗎?所以當那天常委擴大會上,盧天寶因為胡田埂遲到半小時而當眾免去他鄉長職務的時候,黃如峰斷定這是盧天寶一時心血來潮所致,而不是針對自己所使用的伎倆。不過這倒給黃如峰一個拉攏同盟的機會,因為盧天寶一時的心血來潮,他與組織部長胡有源很快結成了同盟,達成了共識,這等于七個常委中有兩個與盧天寶冤家路窄了。

天無絕人之路啊!黃如峰在常委擴大會散會以后,心里暗笑了幾天。后來,在旺泉鄉鄉長胡田埂的處分公布后,黃如峰還特意到組織部去了一趟,憤憤不平地為胡田埂說了幾句話,“像這么肯干事能干事的基層鄉長,怎么可以因為開會遲到半小時就撤了職呢,何況人家是陪鄴市來的領導檢查防汛工作,我們秋江人總不能灶坑打井、房頂扒門、關起門來過日子吧?離了鄴市政府的幫扶,我們秋江縣能發展起來嗎?荒唐,簡直荒唐!”

組織部長胡有源什么話也沒說,在辦公室他也不便說。后來黃如峰請他去喝酒,縣長的面子他不能不給,但在酒桌上,雖然只有他和黃如峰兩個人,胡有源仍是什么也沒說。

黃如峰很佩服組織部長胡有源宰相肚里能撐船的氣度。

但黃如峰很快發現,再開常委會的時候,盧天寶講過話后,胡有源大多不表態,黃如峰也不表態,這就使盧天寶很快陷入了尷尬的境地,大有一鳥入林百鳥啞音之勢。再加上其他常委們也不怎么愛表態,只有一個李介之在那里抬轎子捧場,其結果是盧天寶的很多工作想法無法很快得到落實,常委們難以在工作上達成共識。

更可怕的局面還在后頭,旺泉鄉的鄉長胡田埂被撤職后,組織部很快就任命了一個新鄉長,是個部隊轉業干部。新鄉長肯定不會按著胡田埂的工作思路干事,那么在胡田埂眼里最重要的防汛任務很可能在新鄉長眼里變得無足輕重了,麻包堤就會無人問津,一旦梅季陰雨連綿,洪水肆虐,沖毀堤壩,淹沒良田,麻包堤很可能會成為敏感的新聞熱點,到時候你盧天寶就吃不了兜著走吧。

黃如峰跟任何人也未透露過旺泉鄉的麻包堤,他覺得這事很可能在防汛期間讓盧天寶出彩。真要出了大彩,你盧天寶就是有三頭六臂也難以挽回敗局,到時候鹿死誰手真還不知呢。

第五章

盧天寶決定帶著秋江縣黨政一班人到海門參觀。讓秋江的干部增長見識已經刻不容緩了,否則坐井觀天、自恃其強,什么工作都推不動,這怎么了得?就算你秋江不想前進,我盧天寶還不愿意白白在這里浪費光陰呢。盧天寶特別叮囑要把秋江鎮的主要領導帶上,尤其是方明向。秋江鎮是縣政府所在地,秋江縣城全在其轄區之內,縣城面貌想從根本上改變出新,離開秋江鎮政府的配合是寸步難行的。

出發在早晨8點,盧天寶要求一律坐大巴,小車不準帶。其實縣委縣政府也沒有幾輛小車,盧天寶有一輛,縣長黃如峰有一輛,組織部宣傳部各有一輛,還有人大政協各有一輛,其他副職區長有的有車,有的沒車。反正都是工作車,盧天寶要求一律坐大巴,大巴座位上也就一律平等了,而且盧天寶有個習慣,說好的出發時間是不能更改的。

早晨8點,縣委縣政府出去考察的干部按時到了縣政府門口,見大巴早已停在門口了,來人索性上了車。差兩分鐘8點的時候,盧天寶來了,方明向立刻迎上去說:“盧書記早啊?”

盧天寶指指腕上的手表,“我一向守時,早晨6點要起床打太極拳,每天堅持不懈。”

方明向笑笑:“盧書記這個習慣真不錯,以后最好能在機關上下推廣太極拳,如今干部太忙,顧不上鍛煉身體。”

盧天寶說:“我剛來秋江,這些小事還沒時間顧及,等以后吧。加強體育鍛煉,增強人民體質,偉大領袖毛主席早就教導過我們了。”

正說著,李介之湊了過來,跟方明向笑笑,算是打了招呼,而后對盧天寶說:“人都到齊了,就差縣長黃如峰了,剛才跟他聯系了一下,他沒回音。”

方明向知趣地站到一邊。

盧天寶皺起眉頭說:“黃縣長又不遵守紀律了,昨天已經通知過他了,今天還遲到,連縣委縣政府的主要領導都不守時,還怎么要求普通干部呢?”

李介之見盧天寶有了情緒,便趁機說:“要不我再催問一下,也許他正在路上呢,他家住鄴城,早晨要過大橋,要是大橋堵車就會耽誤時間。”

盧天寶沉著臉說:“你再催一下,要是他還不回應,咱就不等了,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

李介之又聯系了一遍,不一會兒,黃如峰回信息了,海門參觀考察他不能去了,旺泉鄉因招商引資開發溫泉與當地百姓起了紛爭,昨天深夜兩點他才回到鄴市家中,今天還要繼續到旺泉鄉調解。

李介之將這一信息傳達給盧天寶,盧天寶問:“旺泉鄉開發溫泉起了什么紛爭?不是有個私營企業家路大壯在做這事嗎?”

李介之含糊地說:“旺泉鄉群眾鬧事,好像似有耳聞,那里的溫泉當地百姓用蘆席圍起來,常年免費洗溫泉澡。現在私營企業家想開發,侵占了百姓洗澡的利益,百姓能讓嗎?”

“開發總是好事情,沒有開發怎么會有經濟效益呢?再說這么重要的事黃縣長昨天為什么不匯報?”盧天寶有點嗔怪地看著李介之。

李介之立刻開脫道:“哪里知道他呢?我是他的下級,人家是一縣之長,只有你盧書記有權力過問他的事情。”

盧天寶抬起手腕看看表說:“都8點半了,足足等了半個小時,人還是沒來,我們走吧。”

盧天寶和李介之隨后上了大巴,大巴徐徐開出秋江縣城,向海門馳去。

黃如峰是故意不到海門去的。恰好前幾天他在旺泉鄉調研遇上了溫泉開發商與當地百姓沖突的事情,那個開發商是盧天寶在大小會上都表揚過的弄潮人物。黃如峰借著調研之機要看看究竟是百姓的意愿正確,還是開發商的利益優先,而開發商到底能給旺泉鄉帶來多少好處,旺泉鄉的百姓為什么集體抵觸溫泉開發。

鄉長已按盧天寶的意思換了,開發商顯然是盧天寶引薦來的,盧天寶從中拿了多少好處費,黃如峰不便去追究。這回他只想弄清楚當百姓的利益與開發商的利益發生本質上的沖突時,政府究竟要站在哪一邊?

昨天黃如峰接到縣政府辦公室關于縣委黨政班子去海門參觀考察的通知時,他正好在旺泉鄉,他沒說不去,可早晨一睜眼,他突然決定不去了。旺泉鄉溫泉開發商路大壯與當地百姓的沖突已達到了極致,因為他始終在場,事態的進展鄉里也就沒向縣委縣政府作匯報。雙方僵持到昨天傍晚,數百個當地百姓與開發溫泉的施工隊動手打了起來,雙方都動了手,鐵鍬鎬頭都用上了,個別人被打得頭破血流。最后開發溫泉的老板路大壯索性被當地百姓捆綁起來關進了黑屋里,現場局面鄉政府已經控制不了了。

新任鄉長劉涌進是個軍轉干部,本來是副鄉長,原鄉長胡田埂因為開會遲到被就地免職了,副鄉長自然頂了上來。軍轉干部年輕,不到30歲,面對突發事件,顯然沒有應急處理的能力。書記又到鄴市黨校學習去了,他在電話里幾次要鄉書記回來,書記推說:“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這是黨考驗你能力的時候,放手干吧!”

書記本來是不同意劉涌進當鄉長的,他剛從部隊轉業回來,年齡太輕了,他推薦了另外一個人,與自己的年齡相當,跟自己搭檔干事,旺泉鄉方方面面都會有起色。可組織部的文件發下來的時候,鄉長居然是劉涌進,書記就老大的不滿意,托人一打聽,說是盧天寶讓劉涌進當的,盧天寶說秋江的干部普遍年齡偏大,干部要年輕化,特別是基層干部。書記就感到劉涌進在縣委書記盧天寶那里搞了動作了,具體什么動作他也弄不清楚。

縣長黃如峰在場始終不發一言,既然鄉長劉涌進是盧天寶的人,我倒要看看你有哪些本事,既然你有十八般武藝,那就亮出來展示一下吧。

劉涌進無疑是站在開發商路大壯的立場上的,這是他上任后引進的第一個項目,的確是盧書記幫助引進的。他有個戰友在省科研所,有天到這里來玩,說厭倦都市生活,特別喜歡田野鄉村的情調,劉涌進就在午飯后帶他到天然浴場洗了個溫泉浴。戰友浴后渾身十分舒服,就帶了點溫泉水到所里去化驗,化驗結果,旺泉鄉的溫泉水居然含20多種礦物質,有幾種礦物質是人體特別需要的。戰友就鼓動他開發溫泉,說現在城里人多少有點錢了,講究有情調的鄉野生活,如果旺泉鄉的天然溫泉能開發成休閑山莊,吸引大批的城里人來消費,肯定會帶來可觀的經濟效益。戰友走后,劉涌進恰好到縣里開會,就到縣委檔案室查了一下有關溫泉的資料,得知清末民初有個意大利商人曾來秋江考察過溫泉,想投資開發。后因戰亂頻發,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劉涌進看到這個資料,心里一陣激動,當即跑到縣委書記盧天寶的辦公室,把旺泉鄉準備開發溫泉的想法說了。盧天寶一聽,立刻想起民營企業家路大壯有開發溫泉的意識,于是立刻撥通了路大壯的電話,把旺泉鄉開發溫泉的信息告訴了他。隨后劉涌進就在盧書記的辦公室通過電話,把旺泉鄉準備開發溫泉休閑山莊的規劃講出來了,并歡迎路大壯前來投資開發,政策從優。

不久,路大壯的施工隊就浩浩蕩蕩開進了旺泉鄉,劉涌進知道第一個來旺泉鄉投資開發的商人是縣委盧書記給牽的線。這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不脛而走,旺泉鄉的老百姓都知道縣委書記盧天寶幫他們招商引資了。可當施工隊進駐旺泉鄉,拆了他們幾十年習慣了的天然溫泉浴場時,他們忽然明白,商人是想靠自己的錢勢侵占他們的利益了。于是他們私下里一合計,就糾集了百十號人跟施工的工程隊針尖對麥芒地干上了。

縣長黃如峰始終在場,幾乎目睹了事件的全過程。開始劉涌進就想往縣委匯報,聚眾鬧事打人應屬重大事件,嚴重者可報警。但黃如峰堅持不讓劉涌進匯報,他說:“我們要多聽聽群眾的意見、群眾的呼聲,要相信群眾,依靠群眾,群眾的意愿很可能是正確的,不能因為開發商有錢就什么事情都由著他,老百姓習慣了的天然溫泉浴場憑什么要關閉?……”

劉涌進據理力爭道:“溫泉是可以給旺泉鄉的百姓帶來經濟利益的,開發后的溫泉休閑山莊首先要用人,能解決當地百姓的就業問題。山莊附近的百姓還可以搞一些農家樂酒家,吸引城里人來消費,這個項目是得到盧書記支持的……”

“行了,你別說了。現在是我們如何對待老百姓的問題,弄得不好,老百姓上訪告狀,媒體曝光,看誰能兜著。”黃如峰打斷了鄉長劉涌進的話,他曖昧的態度等于對聚眾鬧事者的支持,于是事態愈演愈烈,最后群眾竟把路大壯捆綁起來押進了黑屋。

劉涌進一籌莫展。

黃如峰后半夜才離開旺泉鄉,他始終沒說群眾鬧事的情緒不對,也就沒人敢去解救路大壯。

黃如峰在鄴城一夜未眠,他心里矛盾重重,不知怎么解決這個問題。第二天,他就決定放棄去海門參觀考察的機會,仍到旺泉鄉調研,但愿別出更大的亂子。同時他抱定一個宗旨,暫時不把旺泉鄉發生的沖突向盧天寶匯報。

第六章

從海門回來之后,盧天寶就陷入了旺泉鄉溫泉開發的糾紛之中。本來縣長黃如峰是不想把事情告訴他的,可自己瞞不住了,不知誰把事情捅出去了,捅到了中央電視臺,立刻有兩個記者帶著攝像機趕到了秋江縣。

記者是無冕之王,上通天下通地,記者的報道可以使人一夜成名,也可以使人毀于一旦。因此,無論是政界還是商界的要員,提起記者都會膽寒。有錢的商人可以利用經濟的杠桿調劑,塞個紅包一切都萬事大吉;而官員就不同了,官員只有會務費,至多兩百元的紅包封頂了,記者大多不愛跟官員和會議打交道。

盧天寶沒時間接待記者,他把這事交給了宣傳部,然后他就給鄴市公安局長打電話,他要把開發商路大壯解救出來。路大壯是給旺泉鄉帶來經濟利益的商人,已經被旺泉鄉的群眾關在黑屋里三天了。盧天寶曾帶著政法委的干部們去過現場,試圖把路大壯解救出來,但現場異常混亂,激憤的群眾差點跟盧天寶動手,盧天寶只好回來求助鄴市公安局。公安局長在電話里說:“沒問題,人馬上就到。”

半個小時后,一輛滿載武警的軍用卡車開進了秋江縣政府大院,盧天寶探頭一看,是鄴市公安局的警察。“想不到這么快就到了,真是兵貴神速啊!”他自語道,急忙迎了出去。

常務副縣長李介之正好往盧天寶的辦公室走,看到大院里來了一車警察,就知道是干什么來了,心臟忽然快速跳動起來,糟糕!中央臺記者來了,警察也來了,要是為了解救開發商路大壯,旺泉鄉的百姓與警察扭打在一起,那就成了秋江縣委縣政府動用武力鎮壓群眾了。不行,盧書記不能這么干!

李介之快步奔向盧天寶的辦公室,盧天寶正跟執法大隊長說著什么,李介之站在一邊聽了一會兒,盧天寶在布置警察怎么行動。李介之終是沉不住氣了,提醒道:“警察到現場會不會與群眾發生沖突啊?現在中央電視臺的記者正在旺泉鄉采訪,如果把現場情況攝錄出去,會不會給人造成秋江縣動用武力鎮壓群眾的錯覺呢?”

盧天寶一愣,兩眼直直地看著李介之,好像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道閃電,把他的頭腦打清醒了,李介之真不愧是個謀士,關鍵時刻總能提醒自己不出錯。對呀,帶著一卡車警察沖進旺泉鄉,不是鎮壓群眾又是什么呢?

執法大隊長也恍然大悟不吭聲了。

盧天寶的眼睛始終盯著李介之,他要把他肚子里的好點子都翻出來。“依你看,這事該怎么辦?旺泉鄉那么多群眾都參與了,靠縣委的力量是不可能把開發商路大壯解救出來的。一旦路大壯有了什么閃失,那就證明秋江縣的投資環境太差,以后誰還敢來這里投資呢?”

李介之這個時候無法躲避盧天寶的目光,既然他來了,就是要往他的槍口上撞的。李介之說:“我看不妨讓鄴市的這些警察換上便衣,跟縣委縣政府的干部一起混進旺泉鄉。槍就不要帶了,一旦走火真會惹出麻煩。可以帶上電棍,這東西不會要人命,還能嚇唬住老百姓。”

盧天寶眼睛頓時一亮,轉身問執法大隊長:“您看李縣長這個意見能否采納?”

執法大隊長是帶著自己的隊伍來執行公務,自然不想招惹出是非。于是李介之的建議很快被采納了,秋江縣公安局立刻送來了數十套便衣,又帶了部分警察,一同奔了旺泉鄉。

中央臺的記者正在采訪,看到縣委書記來了,身后還呼啦啦跟了一幫人,就攔住他想問幾個問題。盧天寶把記者的攝像機往旁邊一推說:“我現在要救人,救人是第一位的。”

旺泉鄉的群眾呼啦一下跑了過來,有人指著盧天寶的鼻子說:“你縣委書記到底拿了開發商的多少好處,為什么把我們祖祖輩輩不花錢洗澡的浴場都開發了?以后我們再洗澡還要自己掏錢呢,這地方是老天賞賜給我們的,你們搞權錢交易沒門!”

“如果你不下令讓開發商停止開發,我們就不放那個路大壯出去,讓他困死在旺泉鄉!”

……

吵吵嚷嚷的群眾讓盧天寶頭暈目眩,好在李介之在身邊,還有縣委的其他領導。黃如峰這幾天始終沒出現在盧天寶的視野里,他一直說在旺泉鄉,他在搞什么名堂?這個時候他特別需要黃如峰出來撐場面,可他卻不見了蹤影。

按臨行之前的行動布置,盧天寶帶著一行人引開群眾的視線,鄴城執法大隊長帶著警察解救路大壯,他們事先已摸清了路大壯被關在什么地方。

聚集在盧天寶身邊的群眾越來越多了,盧天寶估計解救行動已經開始了,便往高處站了站,扯開嗓門兒對身邊圍著的群眾說:“鄉親們,我盧天寶來秋江是想要改造、建設、發展這個地方的。現在恰恰趕上了開放搞活的好機會,如果我們再不抓住機遇,我們秋江縣就成了全省最貧困落后的窮縣了。不是我們沒有資源,而是這么多年我們沒有發展的機會。我來到秋江后,大體總結了一下,秋江有‘個十百千萬’啊!一個當代草圣木月文,是我們海內外聞名的大書法家,十里溫泉帶,百里老鷹山,千年古銀杏樹,萬只白鷺……這些得天獨厚的人文地理環境,是我們秋江的物華天寶,我們要萬分珍惜,百倍利用,讓它造福于秋江人民。我剛剛帶著縣黨政干部去了一趟海門,那里的自然資源沒有我們這里優越,可人家比我們搞得好,為什么?人家抓住了發展的機遇,全縣上下干部群眾一心一意搞發展建設。秋江要發展,要建成鄴市的后花園,我們就必須把我們的自然資源利用好,開發出來。要發展,離了老百姓的支持不行,尊重群眾的意愿是對的,但群眾是不是在開發自然資源這個問題上有很濃的小農意識呢?自己的一點點利益都不能被侵占,張三這么做,李四也這么做,到頭來集體的利益就沒有了,大家跟著一塊兒窮。現在就是你們愿意在貧窮狀態徘徊,我盧天寶還不愿意呢,既然組織上把我安排到這個地方來,我就要把這個地方領導好,建設好。溫泉不是哪一個人的財富,它是大家的。清末民初一個意大利探險家就曾來這里考證過,這里的溫泉有20多種對人體有益的礦物質,如果它只是給旺泉鄉的百姓洗不花錢的溫泉澡,那是對資源的一種極大浪費。路大壯是開放搞活涌現出來的佼佼者,他憑著自己的本事建起了順達公司,當了董事長,現在又主動來旺泉鄉投資開發溫泉,這應該是你們求之不得的好事。大家知道,秋江因為與鄴城有長江的阻隔,需要過大橋才能到達我們這里,交通極為不便,很多商家不愿意到這里投資。來投資的商人都是我們的財神爺,給我們送錢來了,你們不舉雙手歡迎,還把投資商路大壯關了起來,你們這叫什么?這叫沒眼光沒見識!試想想,一旦溫泉開發成功了,鄴市的有錢人就會到我們這里來消費,把錢往我們這個地方花,旺泉鄉的老百姓家家都可以想點子賺城里人的錢,搞農家樂酒家什么的,這是一本萬利,鄉親們為什么不會算這個賬,而為了省幾毛錢的洗澡費就興師動眾跟開發商大動干戈呢?請鄉親們記住,沒經濟就沒地位,沒文化就沒品位……”

盧天寶帶有煽動性的講話顯然是起作用了,群眾開始悄悄散去。這時,他忽然想起前段時間因為開會遲到被自己免職的鄉長就是旺泉鄉人,他現在干什么呢?會不會是他在煽動群眾鬧事?

正想著,執法大隊長帶著路大壯過來了,圍觀的人呼啦啦就閃出了一條路。只見路大壯渾身血污,臉色青灰,一頭亂發被人揪得露出了星星點點的頭皮,兩只眼睛腫得像熊貓。見到盧天寶,就撲通跪下了,嘴里泣不成聲地說:“謝謝盧書記來救我……”

盧天寶心里一陣發緊,他轉過臉,不敢看路大壯,想讓自己的情緒快速平靜。

路大壯一直跪在地上不起來,他先是低聲哭泣,后來竟像個委屈的鄉下婦女似的哇哇哭出了聲。

盧天寶只好俯身將他拉了起來,在他的目光與路大壯的熊貓眼對視時,盧天寶拍著他的肩膀說:“要奮斗就會有犧牲,男子漢頂天立地,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呀!”

路大壯一下子被盧天寶逗得破涕為笑了。

隨后,盧書記一行參觀了正在施工的溫泉莊園,感覺氣魄很大,占地60畝,有75間標準客房和一個總統套房,總建筑面積1500平方米,總投資4000多萬元,預計一年可盈利500萬,8年賺回投入。目前規模應該說是省內一流。

盧天寶有點興奮,拍著路大壯的肩膀說:“不錯,有氣魄有眼光,起步遲起點高,辦一件事成一件精品,絕不能搞窮湊合,力爭30年不落后,50年不拆遷,這方面要站得高,看得遠,不能急功近利,急于求成。有必要的話,再到外邊參觀學習一下,看人家是怎么開發溫泉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呀。”說著,又握住路大壯的手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你路大壯敢下海闖蕩,就難能可貴嘛。”

路大壯默默聽著盧書記的一番話,竟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

第七章

李介之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就等史法來送規劃方案,關于木月文書畫陳列館的二期工程,常委里是有分歧的。書法是國粹,但常委里有人堅持說識它的人是寶,不識它的人是草,秋江縣眼下經濟不景氣,書法作為一種民間愛好尚可,而如果政府在沒有經濟支撐的情況下,大肆投資木月文書畫陳列館的建設,會是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它與城建投資不同,城市建設人人都看得見摸得著,利益均沾,但木月文書畫陳列館很可能秋江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市民都沒進去過。如果市民不愛書法,木月文書畫陳列館就與他們的生活不相干,因此木月文書畫陳列館很難找到投資商,主要是沒有經濟回報。李介之曾經到六株口服液公司找過其老板。六株口服液在開放搞活后風靡全國,秋江有一個生產基地,老板財大氣粗。李介之想動員他投資木月文書畫陳列館二期工程,可老板一口回絕了,原因是這樣的投資沒有回報。后來,李介之聽說老板的孩子過生日,又拉著盧書記特意登門賀喜,并給老板的孩子買了一把金鎖,老板一感動,總算答應投資了,但資金不大。偏偏盧天寶又把木月文書畫陳列館二期工程的重任交給了李介之,李介之本想推辭,又一想當初是自己隆重向盧書記介紹的木月文,恰好盧書記也喜歡書法,與自己的愛好一拍即合。而秋江要建成鄴市的后花園,木月文書畫陳列館作為長遠的項目投資,還是頗具價值的。再說李介之也想趁此機會與盧天寶結成同盟,實際上盧天寶已經很重用他了,他想趁此再上一個臺階。看縣長黃如峰的架勢,調離秋江縣是早遲的事情,那么盧天寶會不會推薦自己呢?能當上七品縣令,對李介之來說是夢中之想,官當到七品才算當官。小時候父母常說:“三輩子牛才能托生一輩子官。”在父母眼里,官就是縣長。

李介之只有當上了縣長,才能光宗耀祖。為了這個目標,眼下他就必須賣力氣。

李介之拿到史法送來的木月文書畫陳列館二期規劃方案,就奔了盧天寶辦公室。盧書記正跟方明向談著什么,李介之知道最近城建指揮部遇到了麻煩,一位副市長的小姨子左攔右擋不讓拆遷自己的相館和酒店,且開出了天價。這對辦事一向穩妥的方明向來說,無疑是挨了一記重拳,看他如何收拾局面,這也正是對他行政能力的一種考驗。在常委會上,李介之聽過方明向的匯報,方明向是那種不起性之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溫不火,說話頭頭是道。因為秋江鎮的外向型企業抓得好,他很快進了常委,盡管是最年輕的一位,可在幾個常委里很有威信,城建指揮部一成立,他立刻被推舉為副指揮。李介之偶爾會感覺方明向是自己潛在的競爭對手,有次跟盧書記談起他,盧書記說:“上級號召干部要年輕化,我們秋江的干部普遍年齡偏大,他還是個娃子,鍛煉鍛煉吧。”

李介之只好坐在秘書的辦公室等候,等了很長時間,方明向才從盧書記的辦公室出來,他沒有看到李介之,李介之隨后進了盧書記辦公室。盧書記仍沉浸在剛才的談話中,不由得說:“方明向還真有些辦法,他把副市長小姨子的底細摸清了,原來是個假小姨子,不過是副市長家的一個保姆,這樣我們就有主動權了。”

“噢。”李介之應了一聲,隨后就把木月文書畫陳列館二期工程的規劃方案遞給了盧天寶。

“規劃做出來了,我看了看,大體不錯。但近千萬的投資到哪里落實?規劃好做,找錢難啊!”李介之在盧天寶翻看規劃圖的時候,在一邊感慨。

盧天寶看完規劃圖,哈哈笑了說:“不錯,與一期建筑風格吻合,古典園林式。至于錢么,你莫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看這樣,木月文書畫陳列館屬于公益事業,公益事業政府投資占大頭,一會兒把財政局長郭銀喊來,問問秋江縣財政究竟能出多少錢,我們自己出一部分,跟上邊爭取一部分,再跟社會方方面面的人士募集一部分。只要想干事,就不愁沒有錢。”盧天寶說罷,拿起電話找郭銀,“郭局長,你馬上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郭銀是秋江的財神爺,可他這個財神爺自從上任之日起就沒錢,每逢去鄴市和省里開會,他自然就比兄弟縣的財神爺矮了一頭。秋江的財政收入數年都排在末位,就像一個巴掌中的五個手指,秋江是最小的小拇指,每個指頭都排在他的前邊。但郭銀是個有頭腦的財政局長,天性會理財,上任沒兩年,秋江財政已經從末位躍居倒數第三,財政上略微有了一點積蓄了。這使盧天寶在外開會的時候也有了點面子,發言的聲音比原來高亢多了。

郭銀知道盧書記為什么事情找他,前幾天常務副縣長李介之已經問過他了,他沒敢肯定財政究竟能出多少錢投資木月文書畫陳列館二期工程,依他當下的估算,500萬應該沒有問題。但花錢的大權在縣長黃如峰的手中攥著,他不點頭,別人是拿不走錢的。黃如峰一向對木月文書畫陳列館投資持低調態度,在他看來,秋江眼下最應該投資的是辦公設備現代化,每人發一部手機、辦公室配一臺電腦、簡陋的辦公樓需要重新裝潢,縣主要領導應該配一輛像樣的轎車,否則會在鄴市方方面面的領導面前很沒面子。郭銀覺得黃縣長的想法沒有道理,秋江是個貧困縣,辦公設備落后是自然的,縣委縣政府的干部多少年都這么挨過來了,在經濟尚沒有快速發展的狀況下急于購置辦公設備,情理上是說不過去的。所以木月文書畫陳列館二期工程縣財政可投資500萬的實底,他跟誰也沒流露過,那是他自己的精確計算,不見兔子他是不撒鷹的。

郭銀推開盧書記辦公室的門,見李介之也在,他一下子笑了。

盧天寶開門見山問:“秋江的財神爺呀,今天喊你來,是想聽你一句實話,正好常務副縣長李介之也在,你說說木月文書畫陳列館二期工程縣財政究竟能出多少錢?”

郭銀坐在沙發上,幾乎與李介之肩并肩了,他掃了一眼李介之說:“盧書記,這事李縣長已經問過我了,我都沒說,今天當著書記和常務副縣長的面,我可以透露一個實話,木月文書畫陳列館二期工程縣財政可投資500萬。”

“真的嗎?這錢從哪里來?”盧天寶欣喜地一下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郭銀神秘地笑了一下說:“盧書記讓我當秋江的財神爺是白當的嗎?知遇之恩當涌泉相報啊!這兩年,秋江引進了幾家外資企業,特別是秋江鎮這方面做得十分出色,僅鐵塔集團一年就給秋江帶來了可觀的稅收……反正眼下財政可以出這么多的錢,如果再多,就沒有了。”

盧天寶長舒了一口氣,對李介之說:“有了縣財政500萬墊底,另一半就不愁沒著落了。六株口服液公司還準備投資一部分。照這么說,木月文書畫陳列館二期工程可以開工建設了。我看先壓縮一下規模,能省則省,能減則減,把主要的東西先做下來。郭局長,資金什么時候能到位?”

“馬上就可以到位,但這事要跟黃縣長打招呼,他畢竟分管財政,批錢的權力在他手上,他不點頭同意,誰敢隨便往外撥錢?”郭銀心有顧慮地說。

盧天寶的眉頭皺了一下,沉思了一會兒說:“投資木月文書畫陳列館二期工程是秋江城建的重要組成部分,它關系到秋江的人文環境,是頭等大事。我強調過多少遍了,縣黨政一班人要達成共識,常委會也開過多次了,仍有個別人心存分歧,好像是為我盧天寶建造紀念館一樣。這也沒辦法,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個人看問題的角度不同。我看這樣吧,反正常務副縣長李介之在場,他分管木月文書畫陳列館的二期工程,縣財政500萬的投資就這么定了。”

“盧書記拍板的事情,誰還敢頂著不辦啊?一旦黃縣長糾纏起來,盧書記和李縣長可要幫我擺平啊。”郭銀說。

李介之爽快地表態:“沒問題,真沒問題,我們干的是公事,又不是私事。”

盧書記一高興道:“今天二位都別走了,我請你們喝酒,咱們到路大壯那里去,看看他的溫泉開發到何種地步了。上次出過事后,我還一直沒去過呢。”

郭銀說:“書記縣長去基層考察工作,我就不去了吧?”

盧天寶站起身,“一塊兒去一塊兒去,三人考察團嘛。”

溫泉山莊已初現雛形,路大壯正在緊鑼密鼓施工,一期工程基本投入使用了,已有外地客商慕名而來,享受這里的溫泉和桑拿。山莊是一片典型的南國建筑風格,亭臺樓閣,回廊婉轉,小橋流水,有豪華的總統套房,可洗鴛鴦浴,還有香熏桑拿。盧天寶一行參觀完一期工程后,坐在總統套房的會客廳里,他忽然說:“路經理啊,你這溫泉山莊里可千萬別弄黃色的東西呀,政府掃黃打非可是抓得很緊。”

路大壯一愣,繼而一笑:“放心吧,盧書記,我路大壯從來不做違規的事情。最近我準備到日本考察一下溫泉,看人家是怎么進行管理的。如果可能的話,我邀請三位領導一同前往。”

李介之知趣地說:“我們抽不出時間,盧書記一個人去就行了。”

郭銀隨著說:“對,我沒有時間。”

他倆知道,路大壯日本之行只會從內心里邀請盧書記去,而根本不可能邀請他們倆,只不過看他們倆人在場,隨便讓讓而已。

盧天寶立刻說:“到日本去考察溫泉還是有意義的,看人家對溫泉是怎么個搞法子,這溫泉究竟有多大的利用價值,就算是一次商務考察吧。”

路大壯說:“這樣吧盧書記,您如果有興趣,我馬上派人去辦護照,等護照辦好了,簽證一下來,我們就行動。”

盧天寶未置可否。

路大壯說罷,就建議三位領導洗個溫泉澡,試試這里的溫泉水質。

三人沒推辭,脫了衣服就在總統套房洗了溫泉浴。盧天寶浴在溫泉中直嚷舒服,李介之和郭銀不言語,三人被一片溫熱的霧氣包圍起來。

出了溫泉,三人的面色紅潤,像是突然有了精神。盧天寶說:“路大壯干了一件大好事啊,以后縣里再來什么客人,就帶到這里感受溫泉,順便也為溫泉作些宣傳。”

李介之撫摸著潮濕的頭發說:“這里真挺好,是難得的商務會所。”

郭銀隨聲附和,“真不錯真不錯,水溫不冷不熱。”

路大壯見三位領導都說好,就有些興奮,說:“溫泉水溫常年28度,最適合人體洗浴。”說罷,就帶三人去吃飯。

進了餐廳,菜已經擺好了,路大壯特別安排了一盤旺雞蛋,說是孵了16天的旺蛋,最有營養,是滋補大腦的佳品。

四人喝了一瓶酒,個個面有酒色。從溫泉山莊出來,碰到了因開會遲到被盧天寶當場免職的旺泉鄉前任鄉長胡田埂。胡田埂見了縣委的三位領導,又個個面有酒色,脖子一梗走了過去,連招呼都沒打。

李介之望著他的背影說:“如今的干部不好管理呀,處分了誰誰就會懷恨在心。”

盧天寶手一揮說:“隨他去,我來秋江是領導這個地方的,又不是賠小心的。”

郭銀沉思了一會兒說:“我們今天喝了酒,又洗了溫泉,碰到了胡鄉長這樣的人,別有什么閑話說吧?”

路大壯不以為然說:“一個刷蠟的官,再折騰還能有多大的尿水!”

一句話落地,幾個人全笑了。

第八章

汛期說來就來了,它就像一個老顧客,沒人邀請、不用張羅,到時候就熟門熟路地摸來了。并且帶著潮濕的天網,攜著烏云和雷電,到了秋江的旺泉鄉就把天網鋪開來,豪雨瞬時鋪天蓋地,未等人們眨眼睛,池塘、田里、水庫都積滿水了。

縣長黃如峰剛在鄴市開過防汛會議,還未來得及傳達,雨就堂而皇之地來了,誰也攔不住阻不住。他看看窗外的雨勢,壞了,明天無論如何要到旺泉鄉看看,年年鬧水的滁河就像一塊心病,每逢梅雨季節就攪得人心亂,誰敢保證堤壩不會被洪水沖垮啊。一旦有這樣的情況發生,縣委書記盧天寶和縣長黃如峰就會被行政免職,這似乎已經形成慣例了,所以機關干部內心都有一個不成文的小九九,干不干事不要緊,只要別出事就行了。

黃如峰正在跟財政局長郭銀談話,鄴市政府讓各縣財政局每半年統計一下財政情況,郭銀忽然發現經過方方面面的精心努力,縣財政居然扭轉乾坤收支平衡了,而且單方面的收入還略有盈余。他興高采烈地跑到縣長辦公室,正兒八經向黃縣長作著匯報。本以為黃縣長會夸他理財有方,沒承想他的匯報剛完,黃縣長的臉就板起來了,而后他聽見黃縣長說:“郭局長,還是向鄴市匯報秋江縣財政虧損吧,就算秋江的財政收支平衡了,跟兄弟區縣相比也是小弟弟。秋江縣財政要留些周轉資金搞辦公現代化,主要領導要配手機、辦公室要配電腦、還要買幾臺像模像樣的轎車,辦公大樓也要重新裝潢一下。否則秋江的辦公條件太差了,在這樣的地方當領導,出去辦事都沒身價。”

郭銀愣了,黃縣長要用縣財政周轉金搞辦公現代化的意圖他早就知曉,但他一直沒有付諸行動。現在黃縣長要他瞞報秋江縣財政情況,他心里忽然不自在起來,這不是讓自己向組織上撒謊嗎?問題是這樣的謊到底應不應該撒?上報財政赤字,鄴市相關系統肯定會不同意。他看著黃縣長,語氣認真地說:“黃縣長,秋江財政收支平衡的局面得來不易,這是縣委縣政府和秋江上上下下干部群眾努力奮斗的結果,是不是向鄴市如實匯報,恐怕還要征求一下盧書記和常委們的意見。我這里倒好說,您說瞞報咱就瞞報,反正工作干好干壞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黃如峰聽出郭局長話里的意思了,便用眼睛挖了他一下道:“你如果有這樣的想法,就不應該來找我,直接去找盧書記好了。”

郭銀趁勢站起身說:“既然黃縣長讓我跟盧書記匯報,我就去跟盧書記匯報一下,縣財政的統計數字是大事,不能掉以輕心,更不能太隨意了。如果盧書記的想法與您不謀而合,那我就照您的指示辦。”

郭銀剛出門,天就下起了大雨。

黃如峰拿上雨披,喊司機立刻到旺泉鄉察看防汛情況。

郭銀冒雨來到盧書記辦公室,李介之正在跟他匯報木月文書畫陳列館二期工程施工的事情。

盧書記看著圖紙說:“做工程能省錢就省吧,政府投一點,向社會求助一點,先把大架子框起來。跟文聯的幾個頭頭說說,門楣上的楹聯他們可以自己動手做,都是本地的書畫家,這屬于技術活,他們能干。”

正說著,郭銀進來了,盧天寶開玩笑道:“這不秋江的財神爺來了,我們正愁沒錢施工木月文書畫陳列館的二期工程呢,你像及時雨從天而降,正好外邊也下雨了。說說吧,找我有什么好事情啊?”

李介之站起身想走,盧天寶按住他說:“常務副縣長,有權力聽財政局長的匯報,你坐下,聽郭局長有什么話講。”

李介之往沙發里邊坐了坐,給郭局長留出位置。

郭局長坐下說:“市政府讓各區縣統計財政收支情況,我們秋江縣財政今年居然收支平衡了。”

“這是好事啊,這證明我們秋江黨政一班人今年沒有白忙活。你跟黃縣長匯報了沒有?”

郭局長摸摸頭發上的雨水說:“我剛從他的辦公室出來,黃縣長不讓我如實匯報,他說還是按從前的虧損數報,秋江要留一點財政周轉資金,搞辦公現代化,要給機關干部配手機、電腦,要買幾輛像樣的車子,還要裝潢辦公大樓。”

盧天寶忽然皺了下眉頭說:“黃縣長的思路跟咱們秋江當下的發展建設風馬牛不相及呀,我們眼下哪有經濟實力搞什么辦公現代化呀?向組織上瞞報財政情況好像更不妥當,你說呢李縣長?”

李介之一笑道:“秋江想發展想干事不是靠瞞報這點錢,再說收支平衡證明這一屆領導班子還是有辦法有智慧的,我看應該如實匯報。”停了一會兒,李介之用眼睛瞟了瞟盧天寶,又接著說:“我們這幫人倒無所謂,事關你盧老板的前程大計。剛干出路子,再被上邊查出瞞報財政數字,那麻煩就大了。”

盧天寶心領神會地笑笑:“那就如實匯報吧。如果再有爭議,就拿到常委會上研究研究。”

李介之不屑地說:“這事還用召開常委會?讓常委們研究如何欺騙上級,那真應了當下老百姓編的順口溜了:‘村騙鄉,鄉騙縣,層層都騙國務院。國務院發文件,一級一級往下念,就是不兌現。’”

盧天寶聽罷哈哈笑起來道:“老百姓編的順口溜還真挺貼近實際。”而后話題一轉說:“好了,郭局長,財政的事情要向鄴市政府如實匯報,如果造假的話,一旦查出來秋江會吃不了兜著走。讓鄴市政府知道秋江縣這幾年還是干出了不少招商引資的業績。辦公現代化的事情就往后拖一拖吧,目前秋江還沒有這個經濟條件。”

郭銀站起身說:“有盧書記撐腰,我懸著的心也就放進肚子里了。”

郭銀走后,盧天寶看看窗外的大雨說:“李縣長,今年的汛期好像提前到了,各鄉鎮的防汛措施不知落實沒有?特別是旺泉鄉。”

李介之平靜地說:“這你放心,防汛是年年講月月說的事情,哪個鄉出了問題哪個鄉承擔責任。至于旺泉鄉,那是黃縣長的聯系點,你不用提醒,他都會去的。”

盧天寶聽著外邊的雷聲,擔心地說:“那我們就到別的鄉鎮看看,有些剛上馬的鄉鎮企業,廠區本來就簡陋,水一淹,幾年都緩不過勁來。”

李介之抬起手腕看看表說:“那就到離旺泉鄉最近的六步鄉去看看,這個鄉經濟基礎差,幾乎沒什么企業,鄉里幾個主要干部還不團結,什么事都達不成一致的意見。老百姓給鄉里的四個干部都起了外號,一把手叫‘你問他’,二把手叫‘哈哈哈’,三把手叫‘不在家’,四把手叫‘一把抓’。”

盧天寶忽然笑起來,說:“老百姓起的外號都挺實在嘛,你給我具體解釋解釋。”

李介之說:“一把手是鄉黨委書記,這個人凡事不作主,不表態,所以老百姓叫他‘你問他’;二把手是鄉長,本來是個火暴之人,見書記凡事不表態,也就不再擔當責任,找他辦啥事都打哈哈,老百姓叫他‘哈哈哈’;三把手成天在外邊開會,縣里的各種會議他幾乎全包了,所以老百姓叫他‘不在家’;四把手是副鄉長,這個人年輕能干,目前鄉里的事情全靠他撐著,老百姓叫他‘一把抓’。”

盧天寶嘆息道:“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群眾是真正的英雄啊!”而后站起身說:“咱今天直奔六步鄉,不跟鄉里打招呼,看看這么大的雨天,都有誰在防汛現場。”

“好,我馬上回辦公室拿件雨衣,換雙靴子。”李介之轉身出去了。

盧天寶隨后喊司機出門。

六步鄉也在滁河邊上,防汛任務十分嚴峻。只不過這里的河道狹窄,不像旺泉鄉那里的河面寬闊,因此防汛任務也就比旺泉鄉顯得輕一些。但如果真的來了大水,六步鄉只要稍微松懈一下,下游的旺泉鄉就會在水里撲騰了。所以六步鄉從來不敢小視防汛,他們惹不起旺泉鄉,主要是惹不起鄉長胡田埂。現在胡田埂下來了,六步鄉似乎就可以松口氣了。

盧天寶和李介之到防洪堤上的時候,已經快傍晚了。雨越下越大,雨水順著他們身上的雨衣往肉里鉆,加上風大,一會兒他們就在防洪堤上打抖了。

滁河像一個嫁錯了郎君而大發脾氣的新娘,無所顧忌地咆哮著翻騰著,想改了婚嫁卻又無奈生米成了熟飯,那就顯顯威風鬧一鬧吧,反正命運也是如此了。

盧天寶看著奔騰而下的滁河,內心頗為焦慮,說:“雨已經下了大半天了,這會兒應該有人上堤了,卻一個人影都沒有,真要出了事,哪個鄉干部能擔當得起呀!走,我們到鄉里看看去。”

李介之猶豫說:“這個時間都下班了,你也別指望到鄉里就能看到人。”

盧天寶聽罷氣呼呼說:“這都什么時候了還敢下班,見不到人我就撤他們的職,老百姓拿錢養你們吃干飯啊!”

車往鄉政府開的時候已經很艱難了,路上積滿了雨水,車輪在水里打滑。到了鄉政府門口,廣播喇叭已經響了起來,一個男人洪亮的聲音迅速傳遍全鄉鎮:“鄉親們,我是副鄉長‘一把抓’,滁河已經到了緊急關頭,請各村干部和基干民兵立刻上堤,立刻上堤,帶上工具,如果誰不上堤,小心我‘一把抓’削你們的腦袋……”

盧天寶聽了一會兒說:“行了,咱們回吧,這里已經開始行動了。李縣長啊,下次鄉里換屆,我看就讓這個‘一把抓’當一把手吧,最起碼他敢擔當呀。”

李介之笑而不語。

盧天寶見李介之不言語,又說:“在我看來,大凡敢于擔當的干部都是好干部。不管是戰爭時期還是和平建設時期,干部都是前線的指揮官,指揮官先當了逃兵,士氣肯定就敗下來了,這就像群龍無首一樣。所以我特別欣賞能干事的干部,哪怕干錯了事都不要緊,只要肯干事,就一定能出成績。”

李介之望望盧天寶,意味深長地說:“干我們這個行當的官員,未必能干事的人就得寵。恰恰相反,越是能干事的人越得不到什么好位子。”

“你說的這情況也有,但不是普遍現象吧。”盧天寶接過話說。

“起碼有百分之五十的偶然性。”李介之執拗道。

“那還有百分之五十的必然性呢。介之啊,我總感覺你腦子里有悲觀情緒,這不好,矯枉必須過正。”盧天寶拍了拍李介之的肩膀。

李介之臉部的神經抽搐了一下,不知再說什么。

第九章

劉涌進也不知道哪個堤壩是豆渣工程,那都是胡田埂在位時做的,劉涌進接了他的班后,胡田埂對他一肚子的惱火。再加上劉涌進剛到鄉里時,曾給胡田埂當了一段時間的秘書,有次胡田埂要在全鄉大會上發言,可他從不寫講話稿,就要秘書寫。劉涌進知道胡田埂講話喜歡長篇大論,便把他的發言稿寫得長而又長,凡是胡田埂平時喜歡說的話都寫上去了。因文章過長,為了簡略,劉涌進便把胡鄉長幾個字省略為“胡說”,“胡又說”,“又胡說”。胡田埂發現后把劉涌進大罵了一頓,以后再也不讓他寫發言稿了,劉涌進倒落了個清靜。在機關里這樣的清靜就等于是被晾了起來,說白了也就是沒有政治前程了。誰知數年后,劉涌進居然頂替了他的位置,胡田埂的“胡說”就成了他的綽號,人前不敢喊,人后都喊。

黃縣長要到最險的堤壩上看看,劉涌進不知道哪里最險,這事只有胡田埂知道,可他又不好去問,便帶著黃縣長一個堤壩又一個堤壩行走。黃縣長雖然穿著雨衣,渾身上下都淋透了,風太大,刮起來像吹哨,雨被迫跟著風走。

黃縣長一邊走一邊說:“防汛主要是險工險段,這個漏洞堵住了,也就沒什么可怕的了。但如果這個漏洞沒堵住,那對不起了,追究起責任來,你我都是跑不掉的。”

劉涌進急忙說:“黃縣長,這可是天大的責任啊,我們絕對承擔不起,所以從剛下雨開始我就到堤上來了,防汛壓倒一切,是第一等的大事。我們旺泉鄉得利失利都在水上,這是天命啊!”

黃如峰回頭看了一眼劉涌進道:“怎么,你一個共產黨員也認命?”

劉涌進急忙說:“我倒不認命,我媽認命,總把命掛在嘴上,我從小耳濡目染受她熏陶,也就常把這話掛嘴上了。黃縣長,依我看,干我們這行的都是個苦命,奔波之命,責任重大。”

黃如峰頗有同感地嘆道:“是啊,在老百姓眼里我們是當官的,其實我們是拉車的。有部戲曲電影叫《許久經升官記》,不知你看過沒有,上邊有一段唱腔,我頗為欣賞,‘當官難,難當官……’看著我們在位子上很風光,其實上有管我們的頂頭上司,下有監督我們的老百姓,你真想轟轟烈烈干一件大事,那是舉步維艱,難啊!”

劉涌進感到黃縣長今天跟自己說出了肺腑之言,便急忙趕上他的腳步,還想聽他細說。在官場,能說真話實話的人實在是太少了,那么聽真話實話的機會也就更少。

但黃如峰卻突然沉默起來,任憑劉涌進怎么搭訕,他也不再多吭一聲。兩人在堤壩上走著,風聲雨聲淹沒了他們的腳步聲。

突然,劉涌進發現前方堤壩上圍了一群人,堤壩下邊還停了一輛新聞采訪車。壞了,有記者來采訪,一定是出了紕漏了。

劉涌進快步疾走起來,與此同時,黃如峰也看到了前邊的情況,他也加快了自己的步伐。幾分鐘后,兩人同時抵達圍了一群人的堤壩上。

劉涌進剛一出現,群眾就圍了過來,“劉鄉長,您可來了,咱這堤壩里邊全是棉胎和麻包,是一段麻包堤。”

“真的,劉鄉長,您快看看吧,記者都來拍照了,要在報紙上曝光呢。”

一聽這話,劉涌進渾身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這是怎么回事,是誰修的麻包堤?又是誰引來的記者?

黃如峰見狀,站在原地不肯動了,要是讓記者知道縣長來了,不把他問出個鼻孔朝天才怪。黃如峰故意將雨披的帽檐往下拉了拉,遮住自己的腦門。他的這個動作一下子被劉涌進看到了,他知道這是黃如峰躲避現場的信號。

劉涌進撥開人群,沖到記者面前說:“我是鄉長劉涌進,沒有鄉里的允許,記者是不能亂拍照的。”

記者無動于衷地繼續拍照,好像劉涌進的話都被風雨聲遮蓋了。

劉涌進見記者不理睬自己,便橫到他攝像機的鏡頭前,記者索性對他直拍起來。

扛機子拍照的記者旁邊還站了位女記者,因為一直穿著雨衣,劉涌進沒在意。等扛機子的記者取完了鏡頭,站在一旁的女記者突然舉起話筒發問:“劉鄉長,您能說說修麻包堤的感受嗎?滁河從旺泉鄉流入長江,這里是防汛的主戰場,堤壩就是防御工事,你們修了麻包堤,等于是自欺百姓和上級,一旦堤壩決口,堤內成千上萬的百姓就會被洪水奪去性命,修筑麻包堤無疑是草菅人命,你們哪個干部能負得起這個責任?”

劉涌進滿臉通紅,半天說不出話來,幸而有風雨遮掩,才避免了將自己的尷尬直示給人。他走到堤壩跟前,果然看到堤壩裸露處的麻包,這顯然不是今年修建的,時間久了,外邊的泥土流失盡了,才露出里邊的棉胎和麻包。他忽然想起這是去年的事情,去年這個時候他還不是鄉長,胡田埂是鄉長。有天大水忽然來了,鎮上的男女老少全部上堤抗洪,沒幾天水又退了,是不是那個時候匆忙堵漏所為?后來,聽說胡田埂有個表弟承包了堤壩工程,既然承包了,怎么還有麻包堤的存在?這事要找胡田埂說去。于是,劉涌進笑著跟記者說:“這段堤壩是我們前任鄉長胡田埂在任時修筑的,我不知道這事。”

女記者聽罷,忽然來了興致,問:“你說什么?你不知道?那你去年在鄉里擔任什么職務?修筑堤壩這么重要的事情鄉里沒研究過嗎?如果老百姓知道被欺騙了,要跟鄉干部對話,您也會置之不理嗎?”

劉涌進此時特別想找一個能證明自己清白的人,他轉身求助黃縣長,在他的目光所及之處,他發現黃縣長早就不見了蹤影。走為上,這一向是領導的遠見卓識。

黃如峰是悄悄離開的,在現場聽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后,他就悄悄離開了。這樣的場合,他最好避開為妙,他能證明什么呢?即便旺泉鄉現任鄉長劉涌進是冤枉的,他也不能在這個時候給予證明。黃如峰知道自己與盧天寶較量就好比以卵擊石,他早就想伺機出他的丑了,今天機會總算是來了,只要旺泉鄉麻包堤事件一見媒體,你盧天寶就是渾身長滿嘴也會被置于社會輿論的漩渦之中。你是縣委一把手,而我是二把手,現早已形成慣例,凡事都找一把手,你就靠著三寸不爛之舌爭辯去吧,到時候看鄴市的領導誰能站出來為你說句公道話。官場之道黃如峰這幾年算是摸透了,寧肯不干事,也別出亂子,出了亂子上邊下邊的人都跑了,只留下你一只金雞在風中獨立。

想到這些,黃如峰心里似有點得意,他讓司機把自己送回家。進了家門,先輕輕松松洗了澡,吃光了老婆做的飯菜,晚上還跟老婆在床上黏糊了一會兒。老婆有點奇怪,黃如峰已經半年多不跟她做房事了,老婆開始還主動要求,但要求了幾次,黃如峰都說沒興趣,老婆也就不好再要求了。今天黃如峰主動要求房事,這讓她感到十分突然,不知是欣喜過分還是驚奇過分,她做的時候卻顯得力不從心,黃如峰要她怎么樣她就怎么樣,不像從前自己會主動變換姿勢。可今晚黃如峰的姿勢卻變出了花樣,弄得她不時朝門外看,生怕被孩子聽到動靜。

第一輪酣戰下來,黃如峰仍然興致未盡,還要繼續下一輪。

老婆喘著粗氣不解地看著他,一雙眼睛充滿了疑問。

黃如峰說:“看什么?多日不做,不認識了嗎?跟你說吧,我這條巨龍沉睡了半年,今天總算蘇醒了。要干就干個淋漓痛快!攪得周天寒徹。”

老婆忽然坐起身,用毛巾被遮住自己的私處說:“喲,還把偉人的詩詞用上了,我看你是用錯地方了。黃如峰,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在外邊玩小姐了,回來跟我演練?”

黃如峰仰頭一笑:“你真是高看我了,我哪有心思玩小姐呀!到秋江工作一年多了,心里處處別扭,今天好不容易碰上一樁高興的事情,老子也就想當回男人了。”

“你不告訴我理由,我就不讓你得逞。”老婆故意仰面躺著。

黃如峰用力將她的身體翻轉過去,又用力將自己的下體貼住她的下體,而后得意地說:“男人的事情女人不必知道,最近幾天你要天天看報紙,有關秋江的新聞都要認真收集。盧天寶,你就等著瞧好吧!”話音剛落,黃如峰就不由自主一瀉千里了。

老婆忽然明白了,丈夫黃如峰今晚是把自己當成他的政治對手了。這官場也太可怕了,讓人的生理都不正常了。

第十章

記者果然窮追不舍,拍錄完旺泉鄉的麻包堤,就直奔秋江縣委縣政府。時逢下班時間,加之大雨滂沱,辦公室的人幾乎走光了,留下一個值班人員,一問三不知。既不知道縣委書記在哪里,也不知道縣長的去向,只說回家了,找不到人。記者看這情形,一頭一臉的惱火,二話沒說回頭就走,當夜就把稿子發了。第二天一早《晨報》上的消息就出來了,鄴市政府正在召開防汛動員大會,各區縣的一二把手都來了,偏巧分管防汛的副市長早晨吃飯時就看了《晨報》,秋江縣旺泉鄉滁河防洪堤居然是麻包堤,這還了得!一旦決堤人命關天,后果不堪設想。副市長偏是個性急之人,又恰逢自己安排到秋江的小情人在城建拆遷中被擠對了,正窩著一肚子的火沒地方發呢。秋江縣旺泉鄉的麻包堤事件恰恰成了他的火力射擊點,開會的時候就把這事當典型說了,而且大做文章,言辭激烈。弄得盧天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在臺下就坐不住了,想站起來爭辯,又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好紅著臉聽副市長奚落。副市長直說得唾液飛濺、拍桌子罵娘,臺下一陣一陣鼓掌起哄,才算善罷甘休了。

盧天寶只感到頭暈目眩,他環顧會場四周,想找到縣長黃如峰,這么重要的會議他理該參加的。可他用眼睛搜尋了一圈,也沒見黃如峰的影子。盧天寶搖晃著站起身,在會議沒散場的時候就提前離開了。

他像霜打的敗草一樣被眾人目送著,什么叫無地自容?此時的盧天寶就是無地自容。他來秋江縣一年多,多么難破的堅冰,好不容易開出了航線,卻被旺泉鄉的麻包堤事件毀于一旦。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麻包堤到底是誰所為,他怎么一點也不知道啊?甚至沒聽到過一絲風聲。

盧天寶走出會場的時候,臉色一定十分難看,司機老遠就看到他腳步沉重地邁下臺階,急忙打開車門迎接他。盧天寶坐進車里,沉著臉說:“你先去買份《晨報》,我看看。”

司機急忙從車座底下抽出《晨報》遞給了盧書記,“早晨我就看到了,把旺泉鄉曝光了,說是什么麻包堤事件。我怕影響您開會的心情,沒敢讓您看。”

“這么大的事情不該瞞我。”盧天寶接過《晨報》,掃了幾眼,立刻說:“走,到旺泉鄉去。”

司機一踩油門,將車開出鄴市政府院內。

盧天寶心神不安地望著車外,鄴市的高樓大廈、綠草紅花,此時都與他的心情相去甚遠。他在琢磨是誰制造了麻包堤事件,如果這是有意而為,那就是針對他盧天寶的政治事件。他想到縣長黃如峰,他今天為什么沒出席會議,這么重要的防汛會議,作為一縣之長沒有任何理由不參加,眼下防汛是頭等大事。盧天寶越想越氣,他就揣著一肚子的氣到了旺泉鄉。

旺泉鄉政府沒人,只有一個值班的,說人都到堤上去了。今天旺泉鄉的麻包堤被報紙曝光了,鄉長劉涌進帶著全鄉的人都上堤去了。司機問了麻包堤的確切方位,便掉轉車頭直奔而去。

劉涌進果然在堤上又叫又喊,全村的男女老少有上千號人在堤上抬土,修筑麻包堤。劉涌進渾身上下都是水,他沒穿雨披,衣服濕得已經與肌膚貼在一起了。

劉涌進看見盧書記上堤了,他心跳著,知道盧書記為何而來,便主動迎了上去。

盧天寶臉沉著,見劉涌進一臉的訕相,便說:“麻包堤曝光的事情你知道了?”

劉涌進點點頭。

盧天寶又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劉涌進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昨天下午黃縣長來堤上檢查,碰上記者在這里拍照,說是發現了麻包堤。”

“黃縣長昨天就來過了,那他知道這事?他是怎么回答記者的?”盧天寶皺著眉頭問。

劉涌進說:“黃縣長看到記者在這里拍照,就悄悄走了,我以為他回縣里匯報去了。咋?盧書記,黃縣長他沒跟您匯報?記者逮住我問這問那,都是關于麻包堤的,可我對這事并不知情,這麻包堤是胡田埂當鄉長時,他表弟承包修建的,應該找胡田埂去。”

盧天寶用目光掃著大堤,一臉嚴肅,說:“現在你是鄉長,我只找你!你準備用多長時間把麻包堤修好?”

劉涌進揩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全鄉鎮在家的壯勞力都來了,今明兩天要全力以赴修好,否則大雨真的來了,這麻包堤就要為旺泉鄉惹禍了。”

這時,一陣風吹了過來,劉涌進渾身抖動了一下,盧天寶看著渾身濕透的劉涌進說:“明天傍晚之前,麻包堤務必修好,馬上還會有記者來采訪拍照。防汛期嘛,好不容易抓到個豆渣工程,記者會把文章做足的。現在你的主要任務是修堤,記者來問什么不要過多■嗦。反正麻包堤已經像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了。”

“盧書記請放心,明天傍晚之前我一定把麻包堤修好。”劉涌進急忙表態。

盧天寶又在堤上轉了一圈,老百姓知道他是縣委書記,便紛紛用眼睛往這里看。盧天寶心里沉沉的,麻包堤事件讓他很沒有面子。

回到縣委,盧天寶就找縣長黃如峰,政府辦的秘書說黃縣長下鄉去了。盧天寶便把李介之叫到自己的辦公室,李介之進門就說:“《晨報》我看過了,現在看看還有沒有補救的辦法了?”

盧天寶忍著怒氣說:“黃縣長知道麻包堤的事情,昨天記者在堤上采訪拍照時他就在現場,可他悄悄溜了。劉涌進也弄不清麻包堤是怎么回事,說是胡田埂在任時修的,他表兄承包的。”

李介之接過話說:“要真是這樣,這事就好辦了。馬上把宣傳部長于文暢找來,讓他去鄴市活動一下,找其他報社的記者再來采訪旺泉鄉,重新寫篇報道,就說因前任鄉長胡田埂瀆職,我們已經把他免了。”

盧天寶往椅子后邊一仰,大舒了一口氣說:“介之,你真是我的好謀士啊。馬上給于部長打電話,讓他趕快到我的辦公室來。”

話音剛落地,門就被推開了,于文暢誠惶誠恐走了進來。

李介之打量了他一眼說:“說曹操曹操到,你的心靈跟我們有感應啊。”

于文暢重重地坐在沙發上,陰沉著要哭的臉說:“我是來向盧書記請罪的,縣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我們宣傳部不知道,證明我失職啊。”

李介之說:“事情已經出了,現在看看怎樣彌補吧,盧書記正要給你打電話呢。”

于文暢說:“我準備到鄴市活動一下,找找別的報社記者,再來旺泉鄉采訪一下。《晨報》不是給我們曝光了嗎?那我們就找日報,日報是黨報大報,比晨報更有權威。”

盧書記接話道:“看來你跟李縣長的想法不謀而合啊,這算不算英雄所見略同啊?”

于文暢轉身看著李介之說:“李縣長有何高見?”

李介之笑道:“談不上高見,只是有一點想法而已。現在弄明白了,麻包堤是劉涌進的前任胡田埂當鄉長的時候修建的,據說承包此工程的是他的表兄弟。胡田埂因為瀆職已經被我們免職了,麻包堤正在加緊施工重建,最近一兩天就能完成。到了鄴市日報社,跟記者講這兩點就行了。”

“太好了,李縣長幾句話都在點子上。”于文暢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個方形的小本匆匆記著,而后起身說:“那我現在就去鄴市,爭取后天見報。”

于文暢走后,盧天寶深嘆了一口氣說:“李縣長,你說他黃縣長究竟想干什么?記者在旺泉鄉采訪拍照的時候,他就在現場,一句話沒說竟溜了,回來也沒向我匯報,早晨到鄴市開防汛會議也沒見到他人,至今連個電話都沒有,我真搞不明白,他來秋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李介之看了盧天寶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黃縣長年輕,又是鄴市組織部直接派下來的干部,很多工作方法會與我們不同,我們跟他之間因為年齡的關系也會有代溝。”

盧天寶閉著眼睛聽完李介之的話,又睜開眼睛看了他一會兒說:“李縣長,這不是你的心里話吧?”

李介之不以為然地笑笑,沒再說話。

第十一章

麻包堤事件曝光后,黃如峰一頭扎進旺泉鄉修堤筑壩,這回該是顯示自己能力的時候了,他準備把這一段堤壩修出個樣板來,如長城一樣堅固。鄴市有關部門已經答應撥一部分防汛資金下來,昨天還專門來了一個考察團,說資金馬上到位。考察團成員中有一位是黃如峰的大學同學,黃如峰特意請他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了一會兒。秋江縣政府的辦公條件顯然無法與鄴市政府相比,同學看到黃如峰簡陋的辦公室,不光沒有電腦,連椅子都破舊得晃動,不由得感慨道:“好好的鄴市政府機關不坐,跑到秋江這樣的窮地方,雖說是當了縣長,你看看你的辦公條件和辦公設施,哪里有縣長的派頭啊?”

同學的一番話,讓黃如峰很失面子,考察團一走,他就準備找財政局長郭銀談談,看能不能先從縣財政上劃一筆周轉資金過來,讓秋江縣政府率先進入辦公現代化。既然縣財政已經持平,那就有錢可挖。

黃如峰一大早就到辦公室來了,他要在第一時間見到財政局長郭銀。盧書記去日本之前曾召開過常委會,特意叮囑他不在家期間由黃縣長主持工作,總算到了自己揚眉吐氣的一天了,從前他說話基本都不算數,大家都聽盧書記的,凡事都由盧書記拍板定音。現在他要自己當家作主,哪怕只有一周時間,他也要做出個樣子來。

郭銀接到電話就往黃縣長的辦公室走,進了門,見黃縣長已經泡了杯茶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他順勢坐在了沙發上,仰著臉看黃縣長,不知黃縣長有何吩咐。

黃縣長開門見山說:“郭局長,今天我找你來沒有別的事情,只想問問縣財政情況。上次你跟我匯報說今年的縣財政持平了,我讓你往上邊報的時候還堅持赤字,這樣縣里可以留些機動錢搞辦公現代化,你后來是按我的想法往上邊報的吧?”

郭局長聽黃縣長舊事重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向上級財政瞞報真實情況本身就不妥當,如果郭銀按黃縣長當時的指示辦,一旦上邊查下來,他這個財政局長被摘掉烏紗帽是小事,關鍵是秋江在鄴市會整體失去信譽。郭銀向盧書記請示匯報過,盧書記要求實話實說。郭銀也就按盧書記的指示如實地向上級有關部門匯報了秋江的財政情況,如今郭銀慶幸自己實話實說了,否則與麻包堤事件捆在一起,秋江縣政府就會是個虛假的政府形象了。

郭銀鎮靜了一會兒,一板一眼說:“黃縣長讓秋江財政留有余地的心思我明白,可我跟盧書記請示了一下,他要求如實匯報,我也就不好違抗盧書記的命令了。”

黃如峰自信地掃了郭銀一眼道:“政府這邊的事情向來由我當家,我分管縣財政這一塊,你有必要去請示盧書記嗎?”

郭銀知道黃縣長生氣了,便勉強撐出一張笑臉說:“黃縣長,財政上報是大事,我聽了分管領導的意見,也要聽聽書記的意見吧。”

“好啊。”黃如峰不陰不陽地從喉嚨里吐出兩個字,以便讓對方摸不清他的心思。而后他將頭仰靠在辦公椅背上,兩眼俯視著郭銀說:“郭局長,以前的事情都由盧書記說了算,那么盧書記去日本考察溫泉這段時間,家里的事情由我作主,這是盧書記臨行前開常委會時特意交代的。我現在要求你撥一筆資金給縣政府購買現代化辦公設施,你馬上執行吧。”

郭銀忽然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這怎么行呢?搞辦公現代化設施需要一大筆資金,縣財政目前沒有這筆錢。木月文書畫陳列館二期工程、城建拆遷安居房都需要縣財政的支持,我又不是金毛驢能下出錢來,到哪里去弄這筆錢呢?”

黃如峰冷臉一沉,陰著聲音道:“你今天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都必須按我的方針辦。要知道本周之內我是有權力決策事情的,這是盧書記給我的權力。”

郭銀看看黃縣長,他的臉就像一眼看不盡的大海,讓人難以捉摸出真正的底細,不由得想:也許自己倒霉的時日真的到了,碰上了這位黃縣長,即便是一周時間的權力,他也會攪個天翻地覆吧。

“要是縣財政拿不出這筆錢呢?”郭銀斗膽問。

“我只給你兩天的時間,如果財政上拿不出這筆錢,那我就撤了你的職,調一位聽從指揮的人來當財政局長。”黃縣長斬釘截鐵說。

郭銀冷笑了一聲,拉開黃縣長辦公室的門就出去了。

門的響聲很大,是被郭銀摔上的。黃如峰聽著門響,不由得內心涌起一陣深深的失落感,財政局長敢摔縣長的門,這證明財政局長根本沒把你這個縣長放在眼里。都說官大一級壓死人,你黃如峰身為秋江的縣長能壓住誰呢?誰又聽你的喝令呢?論權力你在盧天寶之下,盧書記有人事權,而你沒有,政府機關上上下下的人不拿你當回事也就可以理解了。但現在,你要讓機關上上下下的人看看,不拿你當回事究竟會是什么下場?這權力是盧天寶給你的,他不在家的一周時間,你要把權力用足,威風耍盡。

兩天以后,縣財政搞辦公現代化設施的資金果然沒有落實,黃如峰將組織部長胡有源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兩人研究一番后,胡有源忽然通知召開常委擴大會,各鄉書記鎮長都來參會。

人到齊后,黃如峰開門見山,對與會的人說:“今天我要當眾跟大家宣布一件事情,縣財政局郭銀局長停職檢查。”

會場忽然嗡地響了一聲,像蒼蠅炸窩了一樣,片刻又恢復了安靜,大伙兒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不知郭銀局長究竟犯了什么錯誤。

黃如峰用一雙發亮的眼睛掃著會場說:“郭銀身為財政局長,不聽縣長的指揮,遲遲不撥政府辦公現代化的資金,完全喪失了一個行政干部應有的組織原則。”

“你說得不對!”郭銀終于耐不住了,站起身爭辯道:“眾所周知,秋江的財政一直處于低谷,跟兄弟縣無法相比,今年剛剛把赤字拉平。黃縣長曾經讓我向上級瞞報秋江的財政情況,堅持搞赤字財政,試圖動用縣財政周轉資金搞辦公現代化,我感覺不妥,征求盧書記的意見后,我還是如實相報了。另外,盧書記說秋江縣目前的經濟情況不適宜搞辦公現代化,我們的政府機關干部要跟群眾一起過苦日子。我想問問黃縣長,你免去我的職務可以,你有這個權力,但你必須說清楚為什么要免去我的職務?權力不是給你亂用的,權力這個東西用來領導人是權威,用來整人就是淫威!”

郭銀話剛落地,李介之就說話了,李介之看看會場,他發現每個人的表情各異,但大多是一種與己不相干的表情。在這種狀態下,黃縣長的決策很可能易如反掌。他感覺黃縣長的威風不單是沖著郭局長一個人的,他是沖著盧天寶來的,他在秋江當縣長一年多,處處不得人心,很多重大決策都是盧書記帶領常委一班人拍板,他黃如峰沒有地位呀。好不容易抓到施展權力的機會了,他不過過權力之癮能心甘嗎?李介之清醒地認識到,絕對不能讓他的權力癮過足,否則矯枉過正就難了。

李介之掃了一眼會場,沉著冷靜地說:“郭局長做得不對的地方可以當面批評,干部停職檢查可不是簡單的事情,怎么也要等盧書記回來定奪。”

黃如峰聽出李介之是明顯地反對自己了。李介之一向跟盧天寶一個鼻孔出氣,黃如峰早就對他心存忌恨了。

他用眼睛掃著會場,看還有沒有持不同政見者。

方明向站了起來,他看著黃縣長說:“黃縣長作的決定一定是有自己的道理的,但讓一個干部停職檢查還是要慎之又慎。現在工地上有事情,我得提前走了。”

黃如峰愣神看了方明向的背影半天,都說這小子精明,果然不凡。

黃如峰想再這樣耗下去,恐怕難有個結果,他期待縣委組織部長胡有源在這關鍵的時候能夠發表一番見解,他們畢竟在很多事情上的看法曾達成共識,比如對胡田埂因為開會遲到被免職一事。眼下,他最可靠的同盟也就是胡有源了。于是他向胡有源掃去了求援的目光。

胡有源果然心領神會,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緩緩地說:“既然黃縣長已經決定了,那我們就走一下民主程序,舉手表決。同意的請舉手!……”胡有源迅速清點了一下人數:“超過半數,通過了。”

黃縣長發現李介之、于文暢和另外幾個常委都沒有舉手,舉手的大部分是下邊來的鄉鎮干部,他們有利要圖,夢想當秋江的財神爺。不過,總算是有了一個舉手表決的民主程序,一旦盧書記回來追究,就說是民主通過的。胡有源這招真損,不愧是做組織工作的,專門擺弄人心啊。

第十二章

晚上,李介之匆匆喝了碗稀飯,就讓妻子錢藝萍去外邊租一輛黑車,說準備到市委組織部告狀。

錢藝萍大吃一驚,忍不住問:“告誰?”

李介之就把今天黃縣長私開常委擴大會讓郭銀局長停職檢查的事說了。

錢藝萍不解地問:“這跟你有什么關系呀?又不是罷你的官。”

李介之頗有見解地說:“這你就不懂了吧?他黃縣長這一劍是沖著盧書記刺來的,跟盧書記比試高低呢,真要讓他得逞了,下一步兔死誰手還不知呢。”

“有這么嚴重?”錢藝萍仍不理解。

“官場之道向來諱莫如深,我可不想兔死狐悲。”李介之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

錢藝萍二話沒說,換了件衣服說:“我跟你一塊兒去。”

天上突然聚集了大片的云團,云團越積越厚,片刻,風又起了。錢藝萍看看天上的云團和風向,跟李介之說:“云彩往北發大水,后半夜很可能要有大雨來了。”

李介之拉著她匆匆出門,看看天色,不以為然,說:“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兩人在門口租了輛黑車,車就平穩地奔向鄴市。

李介之跟司機說:“晚上行人少,速度最好快點,九點之前要趕到鄴市政府大樓。”

司機應了一聲,車速立刻提起來了。

錢藝萍還想說話,李介之用嘴朝司機努了努,示意她隔墻有耳、閑話少說。在李介之看來,大凡司機都是領導的貼身秘書,是最可信任的人,但同時又是最不可信任的人,掌握的情報太多,弄不好就泄露出去了。司機在領導跟前的時候歸領導管,離開領導又有他自己的一番天地,因此在司機面前他很少說話,幸而他還沒有專職司機。

錢藝萍明白了李介之的意思,便兩眼直視窗外。窗外的路燈光暗淡地亮著,就像一個人生死未卜的心情。這路燈還是盧書記上任后安裝的,他說要讓秋江有亮度,沒有亮度的地方哪個外商肯來投資?安裝路燈也屬集資性質,哪個單位門前的路燈由哪個單位出資,錢藝萍的學校就出了路燈費,大伙兒在心有不甘的情況下又不得不佩服盧天寶是個有辦法之人。

果然,車子剛剛到了大橋下邊,狂風暴雨就來了,李介之催促司機說:“趕快上橋,這么大的雨大橋上易出事故,我們要趁早趕過橋去。”

司機加大了油門,片刻車就沖上了大橋。大橋飛架南北,將秋江與鄴市相連,為秋江的交通提供了諸多便利,只要有車坐,40分鐘便可抵達鄴市。

李介之看看表,說:“如果路上順利,八點多鐘就可以抵達市政府了。”話音剛落地,只聽車子咚地響了一聲,司機隨之說:“壞了,熄火了。”

雨鋪天蓋地砸了下來,閃電伴著雷鳴,好像有意與車上的三個人作對。過往的車輛不時繞開他們,司機卻老大不高興地探出頭來罵聲娘,司機鼓弄了半天,車還是發動不起來。司機轉身看看李介之說:“對不起了,現在我們三人都要下去推車,看能不能把車發動起來。”

李介之說:“好。”拉著錢藝萍就往車下跳。

錢藝萍恐懼地看著天上的閃電,李介之推著她的腰說:“雷電怕你呀,你一怕它,它反來欺負你了。你跟著我,我火力旺,神鬼怕惡人。”

錢藝萍果然被李介之壯了膽,三人推著車屁股,李介之喊著一二三,一齊往前推,推了幾步,車就有反應了,司機急忙坐進駕駛座里,李介之拉著錢藝萍也上了車,車又行駛起來了。

車子奔跑如飛,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市政府,市委和市政府在一個大樓辦公,四樓組織部一片漆黑。李介之這才恍然大悟,自己要找的組織部領導肯定不在,這個時間人家早就在家里休息了。出發前他應該考慮找不到人的因素,但一時興起的他只想快點趕到鄴市,好像到了鄴市黃縣長的陰謀就不能得逞了一樣。

市政府有值班的,李介之準備到值班室打聽一下組織部領導的家庭電話。鄴市組織部的領導他都認識,但對方未必認識他,領導是新聞人物,開會都會碰到,見面打個招呼也經常,但坐下來談事情還從未有過,除非公事公辦。李介之這回來找組織部的領導就是公事公辦,只不過他來的時間有點不對,在他看來刻不容緩的事情,在領導眼里也許無足輕重。

李介之到了值班室,值班人員打量了他半天,問他找誰?

李介之將工作證掏了出來,遞給值班員。值班員看看又遞還給他說:“這么晚了來辦事,又下著大雨,別說是一個外縣的人,就連我們市里的人都找不到領導。”

李介之滿臉焦慮說:“我有急事找組織部的領導,您能把他們的聯系方式告訴我嗎?”

值班員看了一眼李介之,不情愿地拎過電話簿翻著說:“一般情況下我們是不能將領導的個人信息向外透露的,不過看你的確像有急事要辦的樣子,那就把副部長的電話告訴你吧。”

值班員說了一個號碼,李介之匆匆記了下來,而后謝了值班員,就跑到一個僻靜處打電話,他讓錢藝萍和司機都在車里等著。

電話打通了,李介之匆匆說了自己的意圖,對方說:“這么晚了,明天到辦公室談吧。”

李介之刻不容緩地說:“如果不是特別緊急的情況,我也不會冒著大雨黑燈瞎火跑來找您,要知道從秋江到鄴市開車要一個多小時呢。”

“那好吧,你在市委辦公大樓前等我吧。”對方終于被說服了。

李介之慶幸自己寫了份材料,今晚他必須把材料交給組織部,黃如峰隨意任免干部的所有情況都在上面寫得一清二楚。關鍵是他能不能把材料遞到領導手中,只要領導親自接了材料,他也就算百分之百成功了。

不一會兒,一輛車子開進來了,車燈閃過后,車停了下來。李介之急忙迎了上去,“打擾了,陳部長。”

陳部長從車里出來,與李介之輕握了一下手,就匆匆往樓上走,開了門拉亮燈,讓李介之坐下,自己隨之也坐了下來,喘著粗氣說:“對不起,這個時間辦公室沒水喝。”

李介之謙恭地笑笑,“我不渴。”說著,下意識地舔舔嘴唇,發現自己早已口干舌燥了。

陳部長說:“這樣吧,你把秋江那邊發生的情況簡單跟我說說,明天我正式向部長匯報一下。”

李介之將材料遞給他,表情認真地說:“市委組織部安排黃如峰到秋江當縣長是不妥當的,這個人沒有基層工作經驗,凡事還喜歡自作主張,不跟縣委班子保持一致。自從盧書記上任后,秋江上下擰成一股繩,總想把事情做好,一向赤字的縣財政也持平了,這本來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可黃縣長硬要財政局長郭銀向上級瞞報數字,還堅持報虧損,郭銀沒按他的指示辦,他就窩了一肚子火。趁盧書記出差在外,他故意向郭銀發難,要讓縣財政出錢給政府搞辦公現代化。秋江是個窮縣,眼下拿不出這筆錢搞辦公現代化。郭銀覺得不妥,就沒執行,黃縣長突然召開常委擴大會,動員幾個他事先串通好的鄉干部一舉手,就讓郭銀局長停職檢查了。”

“你們組織部長胡有源是什么態度?”陳部長問。

李介之說:“他顯然與黃縣長是保持一致的。”

陳部長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說:“這樣吧,李縣長,時候不早了,您先把材料放到這里我看看,然后我再跟部長匯報一下。”

李介之站起身,表情凝重地說:“陳部長,這都什么時代了,開放搞活了,他黃縣長還搞封建那一套,利用手中的權力為所欲為。我真弄不明白,年輕輕的一個人哪里學來的一身腐朽之氣。”

陳部長笑笑,沒說話。兩人走出市委大樓的時候,陳部長停下腳步叮囑說:“李縣長,事情已經出了,組織上會作出認真處理的,盧書記不在家,縣委班子還是要盡量保持團結啊。”

李介之忙說:“我知道我知道。”

回到車里,李介之大松了口氣,錢藝萍低聲問:“事情辦妥了?”

李介之嗯了一聲。

錢藝萍又說:“冒著這么大的雨從秋江趕到鄴市,又費這么大的心思,真不知你到底圖個什么?”

李介之長嘆一聲說:“等盧書記回來,總算對他有個交代吧?”

“哎,你真是個忠臣啊!但我要提醒你,歷史的教訓是值得注意的,‘敵城破,謀臣亡。’這話你不要忘記。”錢藝萍突然說。

李介之兩眼正視著錢藝萍說:“那又怎么樣,人不能為了茍且偷安就沒有正義感吧?”

錢藝萍不緊不慢地說:“那你就去飛蛾撲火吧。”

車馳進燈火輝煌的大街。

第十三章

下雪了?沸沸揚揚的大雪從天而降,誰都不相信這會是雪,可雪在人們的疑問中飄然而至,用自己實實在在的雪粒證明著它的真實。

六月下雪是極其罕見的,如果六月下雪了,人們自然會想到一出古典名劇《六月雪》,也就是《竇娥冤》。說的是13世紀中葉,由于農業生產受到掠奪戰爭的破壞和城市經濟的畸形發展,高利貸盛行。一位叫竇娥的姑娘,其父竇天章借菜婆婆二十兩銀子,一年后本利四十兩,無力償還,被迫拿女兒去抵債。竇娥做了菜婆婆的兒媳,不料其夫又亡,鄰人張驢兒見色起意,欲毒死菜婆婆,卻被其父錯喝毒藥。張驢兒將竇娥和菜婆婆告上法庭,打得死去活來,竇娥怕婆婆經受不起酷刑,只好屈打成招。竇娥臨刑前有三樁誓愿:第一樁血飛白練,第二樁六月飛雪,第三樁亢旱三年。

郭銀本來是不大聽戲看戲的,被縣長黃如峰罷了官在家里沒事干,便買了一出揚戲碟片《六月雪》。老婆出去上班的時候,他就在家里看,越看心情越不痛快,于是就忍不住跟著戲里的主人公學唱,他還真把一段戲詞背下來了,詞牌叫《滾繡球》:

“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涂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郭銀聽罷曲子,忽發奇想,自己何不向組織申冤。等著盧書記回來拯救嗎?很可能黃瓜菜都涼了。說干就干,他站起身找來筆墨,一筆一畫往鄴市組織部寫信。眼下雖然是盛暑,而他的眼前卻是一片六月雪的凄涼天。

他從自己當上財政局長開始,怎樣精心計算使財政扭虧持平,而自己又是頂著什么樣的壓力,堅持實事求是向上級如實匯報秋江的財政數字。正因為他的實事求是才被縣長黃如峰罷了官,他實在想不通,實事求是應該是我們黨的靈魂,最后他問:“難道一個基層的干部堅持實事求是有錯嗎?……”

郭銀每天向鄴市組織部寫一封申冤信,一共寫了七封,直至盧天寶從日本回來。把他的冤屈擺到了議事日程上,郭銀才停止了寫信。

第一個向盧書記匯報的是李介之,盧天寶聽完郭銀事件的前因后果,臉都氣得脹紅了。

李介之繼續說:“事出后,當晚我冒著大雨趕到鄴市組織部,找到陳副部長,將秋江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作了匯報。他說會向部長匯報,但至今沒有任何消息,而有關郭銀停職檢查的決定縣委組織部已上報給鄴市組織部了,早晨我碰到組織部長胡有源時,他親口說的。他還說頂不住黃縣長的壓力。依我看,胡部長是有意這樣做的,他平時與黃縣長在很多問題上都達成共識。”

盧天寶鎮靜地問:“郭局長情緒怎么樣?”

李介之想想說:“遇上這樣的倒霉事,情緒能好嗎?我已經幾天沒見到他了。”

盧天寶站起身說:“李縣長,你馬上給郭局長打個電話,讓他立刻到我這里來,我們一起去鄴市組織部,冤案要平反啊。”

“好,我回辦公室收拾一下,馬上就來。”李介之回到辦公室,就給郭銀打了電話。不一會兒,郭銀就來了,李介之幾乎與他同步進了盧書記的辦公室。

盧天寶見到郭銀就說:“郭局長受委屈了,不過不要怕,蚍蜉撼樹談何易!我馬上跟你一道去鄴市找組織,我相信組織上不會平白無故委屈一個干部的。”

郭銀感動得有點說不出話來了,他的眼睛濕著,知道那里有眼淚,他低著頭,生怕身邊的盧書記和李介之發現他的眼淚。男兒有淚不輕彈,越是困難的時候越不能讓眼淚流下來,眼淚是女人的專利,他郭銀任何時候都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直到他感覺眼淚被自己咽回肚子里了,他才抬起頭看著盧書記說:“謝謝盧書記了。”

盧天寶拍拍郭銀的肩膀說:“別怕,黃縣長這一箭是射向我的,雖然箭鏃未落到我身上,我已經感覺到痛了。今天我們要找組織幫助療傷啊!”

三人一起出了盧書記的辦公室,上了車直奔鄴市。

到了鄴市市委門口,盧天寶讓車停下,他沒有去組織部,而是帶了三個人直接闖到了書記室。依盧天寶的判斷,黃如峰能到秋江當縣長,證明他還是有背景的,沒有背景不可能謀到這個位子。既然李介之已經向組織部匯報過了,一周過去組織部都沒有反應,盧天寶覺得這事要往上邊捅了。他想到鄴市市委書記顧顯達,當年是他力挺自己到秋江當縣委書記并期待干出一番大業的,現在他前進的行程遇到了阻力,他想請求顧書記指點迷津。

顧顯達正準備出去參加一個剪彩活動,盧天寶突然而至讓他愣了半晌,在官場下級去見上級是要提前預約的,突然而至一定是遇到什么特別的事情了。顧顯達敏感地問:“老盧,找我有事?”

盧天寶畢恭畢敬地說:“顧書記,實在不好意思打擾,不光有事,而且事情非同尋常,您看我們秋江的常務副縣長和財政局長都來了。”

顧顯達臉上顯出了為難情緒,“我馬上準備去一個新聞發布會現場,要不你們等我一會兒。”

盧天寶立刻說:“顧書記,我只耽誤您一分鐘的時間。事情是這樣的,我去日本考察溫泉只一周的時間,黃如峰縣長居然私自作主讓秋江縣財政局長郭銀停職檢查了。原因只有兩條,一是他讓郭銀瞞報縣財政情況,二是想挪用縣財政資金搞辦公現代化。郭局長未按他的指示辦,他就突然召開常委擴大會舉手表決把郭局長處分了。這太違背組織原則了吧?……顧書記,秋江地方雖小,人際關系特別復雜,工作難干,沒有一個團結有力的領導班子是很難出成績的。黃如峰人太年輕,缺乏基層工作經驗,不太適合秋江縣長的位子,如果組織上硬安排他在那里,我就想申請去別的地方了。”

顧顯達見盧天寶神情嚴峻,便故意開起了玩笑:“帶幾員大將來要挾我了?好好,此事我知道了,你們再通過正常渠道往組織部門反映一下吧。”

盧天寶聽顧顯達這么說,心里忽然有了底,他接著顧書記的話說:“今天本來是準備去組織部的,進了市委大院就直奔顧書記來了,我是顧書記派到秋江縣的,有緊急情況肯定要先跟顧書記匯報。”

李介之和郭銀在一旁站著,始終搭不上話。但兩人心里明白,盧天寶既然有顧顯達的背景,黃如峰跟他對著干,只能是胳膊擰大腿了。

三人從顧顯達的辦公室出來,匆忙奔往組織部。

組織部長開會去了,李介之一眼就看到了前幾天自己來找過的那位組織部陳副部長。陳副部長見來了三個人,為首的是盧書記,被罷官的財政局長郭銀也來了,心里便掂量出了事情的分量,于是請他們三人坐下,又倒了茶水,說:“秋江縣發生的情況我已經及時向部長匯報過了,秋江縣委組織部也報來了郭銀同志的停職檢查報告。復雜的事情需要時間,你們要相信組織,組織是不會冤枉一個好干部的。”

盧天寶板著臉,正兒八經說:“今天我以一個縣委書記的名義向組織正式申訴,黃如峰趁我去日本考察溫泉之機,隨意讓郭銀局長停職檢查,是錯誤的。他擅自召開常委擴大會,讓鄉鎮干部舉手表決,這簡直就是一出荒誕的鬧劇,是拿執政黨的組織原則開玩笑。如果這事不搞清楚,我盧天寶請求調離秋江縣。這么復雜的人際網,工作怎么搞?不謀事專謀人啊!”

郭銀見機說:“我已經給市委組織部連續寫了七封信,不知收到沒有?”

陳副部長說:“如果郵路沒問題,應該能收到。你放心,你的鳴冤信會轉到部長手里的。”

李介之不想多說話,他該說的話上次都已經跟副部長說過了。他站在一旁,靜靜地聽盧書記和郭銀說,他們的話顯然都挺硬。李介之最后打圓場道:“歡迎市委組織部的人到秋江檢查指導工作,秋江山清水秀,老鷹山森林覆蓋率是鄴市的百分之七十,有當代草圣木月文書畫陳列館,有千年古銀杏,十里溫泉帶……”

陳副部長說:“秋江我還真沒去過,下次有機會的時候,爭取去看看。”

話說到這份上,李介之便給盧天寶遞了一個眼色,盧天寶知趣地跟陳副部長道別。一行人出了鄴市市委大樓,盧天寶坐進了車里,突然轉身對李介之說:“李縣長,你很會察言觀色啊。”

李介之笑說:“給領導當謀士,察言觀色是最起碼的素質。”

郭銀覺得李介之關鍵時刻幫了自己不少忙,于是討好說:“依我看,李介之可以當秋江的縣長,你跟盧書記搭檔,準能把秋江干好。”

李介之立刻說:“那要看盧書記是不是力挺我?”

盧天寶笑笑,未語。

第十四章

黃如峰很快調到鄴市的某個區去了,郭銀的處分被取消了。黃如峰的調走讓秋江機關上上下下的人不得不佩服盧天寶的能力,并且暗暗畏懼著他的背景。

李介之往盧書記的辦公室跑得更勤了,黃縣長一走,秋江縣政府基本就是常務副縣長主事了,按李介之的資歷和能力,應該順理成章接替黃如峰的位子,他雖沒直接跟盧書記說出自己的想法,但盧天寶已經看出來了。李介之當縣長也很合他的意愿,自從他來到秋江,很多事情都是李介之從中斡旋,如果沒有李介之的盡心盡力,他很難站穩腳跟。

李介之往盧書記的辦公室跑,都帶著堂皇的理由,讓人感覺不到他是為了跑官而來,而是為了謀事而來。今天他又來了,帶著一大堆木月文書畫陳列館的資料,說準備修一個墨池,想請盧書記題兩個字。

盧天寶翻著那一大堆材料說:“題字最好找名家,我的字眼下還不上品。”

李介之說:“我也想過請名家題字,可鄴市的書法家太多,找誰不找誰都會擺不平,還不如盧書記您題個字。您是秋江縣委書記,而木月文書畫陳列館二期工程又是我們現在施工的,就算是歷史的記錄了。”

盧書記搔著頭發說:“要寫也得晚上回家去寫,現在寫提不起精神來。”

“也好。”李介之說罷,將帶來的東西收拾起來,但他并沒有走的意思,趁盧書記的辦公室沒人,他想跟他拉呱拉呱。

“最近事情特別多,工作壓力又特別大,黃如峰一走,政府這邊的事情都堆到我身上來了,而我又名不正言不順。”李介之看著盧書記的表情,他的一番話足可以讓盧書記有所表現。

盧天寶就像猜透了李介之的心思似的,他瞟了李介之一眼道:“李縣長啊,你我共事快兩年了,自我調來秋江事事都是你幫助張羅,我心里有數。我已經跟有關領導建議過讓你接替黃如峰的位子,我這不是從個人利益出發,而是從秋江的發展考慮,你畢竟是秋江人,對這方水土比我了解得透徹。”

李介之急忙問:“上邊怎么個意思?”

盧天寶往椅子上仰靠了一下說:“上邊會有上邊的安排,秋江也會拿出秋江的意見,過幾天開個常委會,就你的事情專門議一議,研究研究再說。要是常委們都沒什么意見,我們就以組織的名義把你推薦上去,估計問題不大。”

李介之心中一陣竊喜,覺得自己這兩年總算沒有白白陪伴盧天寶,關鍵時刻他還是想到自己了。但這事如果拿到常委會上研究討論,李介之勝算的把握就不大了。機會面前人人平等,誰會把機會拱手讓給你李介之呢?就算你盧書記一百個同意,常委們的心卻是五花八門的。李介之忍不住說:“盧書記,這事上了常委會,十有八九我就沒戲了,哪個常委不夢想縣長這個位子呢?”

“照你這么說,縣長這位子誰都能夢想成啊?那要看資歷和工作能力呢。幾個常委的能力和資歷我心里都有數,組織部長胡有源、宣傳部長于文暢能當縣長嗎?其他幾個人不是年齡大了,就是剛剛提上來的,掂量來掂量去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了。常委們有意見盡管提好了,你當耳旁風聽聽而已,反正最終也不是他們定奪拍板。”盧天寶說。

盧書記這番話好像給李介之吃了顆定心丸,他掩飾不住自己內心的喜悅說:“盧書記,我要是到了縣長的位子上,您發一句話,我就得干瘋了。”

盧天寶開玩笑道:“你李縣長要是干瘋了,我就得抽筋啊。”

兩人說完,哈哈笑了起來。

當晚,李介之回到家就把今天跟盧書記說的一番話講了出來,讓妻子錢藝萍幫助分析。

錢藝萍聽后說:“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了,還是那句老話:‘敵城破,謀臣亡。’皇上從來都是功利心特別重的人,用到你的時候什么都好,用完了一棄了之,自古這樣的悲劇不算少啊!盧書記雖不是皇上,但他是秋江的縣委書記,也就是一個土皇上。抬你也是他,踩你也是他。”

李介之忙打斷錢藝萍的話:“盧書記可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他對事對人都是很負責任的。”

錢藝萍白了他一眼道:“負不負責那要看對你的態度呢,究竟能不能幫你把縣長的位子謀到手。如果拿到常委會上討論,我看這事十有八九要黃湯。你想想看,官場那是什么人呆的地方啊,都是些削尖了腦袋鉆營的高手,縣長是七品官,有實權,在秋江除了縣委書記就數縣長官大了,哪個常委不想當縣長?你覺得人家不行,人家還覺得你差火候呢。跟你說李介之,盧書記答應了讓你當縣長,那也只是他一個人的意愿,最后的決定權又不在他手里,到底誰能勝出還不知呢。依我看,你現在就得想辦法去鄴市找關系,官是自己要出來跑出來的,要不怎么流行一句話叫‘跑官要官’呢。”

錢藝萍說罷,順手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了一個存折,扔給李介之說:“準備錢吧。”

“什么錢?”李介之翻看著存折。

“我說你腦子里缺氧啊?那烏紗帽平白無故就會落到你頭上?你趕緊拿上這錢去活動吧。”

李介之看著存折說:“真想不到咱家會有這么多的錢,就是不上班也夠花兩年的了。”

錢藝萍有點得意地炫耀道:“這都是我平時省吃儉用存下的,你看我何時穿過什么高檔的衣服啊?”

李介之嘆了口氣說:“在生活上,我們都挺虧待自己的。”

“現在你知道錢的用處了吧?錢就是要干大事情。你拿上這筆錢到鄴市去活動,該請客請客,該送禮送禮,只要把事情跑成了,錢就沒白花。至于盧書記那里嘛,聽說他特別喜歡木月文的字,給人辦事都是要木月文的一張紙,而不要錢。你到秋江的民間收購幾張木月文的字,秋江幾乎家家都有木月文的字,眼下價格還不貴,千把塊錢就能買到上品,品相不好的幾百塊錢就能弄到手。看趨勢,木月文書畫陳列館二期工程真要動工實施了,木月文的字會越來越值錢,只會升值不會貶值。你帶幅木月文的字給盧書記,他心里就有數了。”

李介之十分感激地看著錢藝萍,都說女人有福托滿家,這話真是有道理。盧書記的確喜歡木月文的字畫,可他怎么沒聽說過盧書記給人辦事情只收木月文的一張紙呢?如果真是這樣,盧書記那是精明到家了,收錢算受賄,收字畫就不能算是受賄,字畫要通過拍賣才能變成錢,必須有一個流通環節。李介之忽然發現自己是個木訥之人,很多時候腦子轉不過彎來,幸而身邊有個聰明的老婆錢藝萍,想到這里,他不由得緊緊抱住了老婆的腰。

第十五章

盧天寶怎么也想不到推薦李介之當縣長會有這么大的阻力,本來是為此專門召開的常委會,可常委們沒有一個發言響應,連最應該發言的宣傳部長于文暢都把頭低得要抵著地面了。盧天寶本打算點名讓他發言的,看看這態勢,只好把話鋒轉到了秋江新城建設的問題上,年底究竟能不能全面峻工?

作為城建指揮部的副總指揮,方明向眼下是最有發言權了。如果在以往,只要是縣長黃如峰在場,談到新城建設問題,方明向是從來不發言的。總指揮是縣長黃如峰,盡管在城區的整體拆遷中,黃如峰幾乎沒照過面,但逢到黃如峰在場的時候,方明向卻很少多說話,他是副總指揮,而總指揮是黃如峰縣長。現在,黃縣長調走了,盧書記在常委會上問到新城建設的問題,方明向就必須說話了,這話還要說得精彩,這叫匯報。

方明向掃了一眼會場,他發現常委們因為李介之當縣長的事不好表態而陷入了一時的尷尬,他們都期待著有一個人在這個時候能站出來打破僵局。于是方明向清了清嗓子說:“眾所周知,秋江的新城建設是相當不容易的,我們一沒有雄厚的財政支撐,二沒有外援,而新城建設居然接近尾聲了,這不能不說是奇跡。這奇跡的創造靠的就是我們秋江上下的干部以及在場的每一個人。有的副區長因為天天在城建指揮部工作,孩子高考都沒顧得上,還有的老母親生病住院都沒顧上跑回去看看,汛期我們也沒有停止工程建設,幾個拆遷的釘子戶經過耐心細致地做工作,最后都圓滿解決了。當然新城建設的主要功勞還要歸于盧書記,沒有盧書記高屋建瓴的思維和大手筆的開拓精神,秋江很可能還會在原地踏步。”

方明向的話音剛落,常委們便投來了贊許的目光。李介之低著頭,方明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心里明白李介之心里是不痛快的,今天的會議本來是盧書記為李介之當縣長的事召集的,因為沒人響應,跑題了,才有了方明向的發言。

方明向不能跑題,他恰當適度地說了幾句,其余的話留給其他常委們說,誰都不會把他當啞巴的。

幾個常委總算有了發言的機會,平時開會大多聽盧書記講話,今天就不同了,既然方明向開了場,幾個常委也別冷場,難得有機會在盧書記面前表現,今天要好好表白一下自己的工作了,否則在盧書記眼里,秋江只有李介之在忙著。

常委們紛紛打開了話匣子,紀檢、政法、組織、宣傳……每個人都細數了一大堆工作,

李介之始終低頭不語,他好像被會場的氣氛弄蒙了。如果說開會之初他還信心十足的話,那么經過第一個回合的冷場,他的信心已經在常委們面前完全喪失了,哪個常委愿意讓別人的地位高過自己呢?在這樣的一群人面前,李介之還需要說廢話嗎?

見李介之低著頭,盧天寶故意說:“李縣長說說吧,政府這邊的事情你一直在主持。”

李介之這才抬起頭,掃了一眼與會的常委們冷漠的臉,面無表情地說:“沒什么可說的,政府這邊工作正常運轉,木月文書畫陳列館二期工程接近尾聲了,與新城建設同步。”

盧天寶見李介之沒有說話的興致,便接著他的話說:“今天這個會開得很好,務虛又務實。大家知道黃縣長調走了,秋江眼下正缺縣長的人選,我跟上級組織建議要選一個了解秋江對秋江的發展建設盡心盡力的人當縣長,這個人最好在秋江本地產生。大家可以私下議議,我覺得李介之很合適,有基層工作經驗,又是本地人,大學文化。當然,大家也可以推薦其他人,個人有什么想法,就到辦公室直接找我吧。好了,今天的會就開到這里。”

李介之感到今天的會開得極不成功,盧天寶事先應該私下跟常委們做做工作,哪怕做通了一兩個常委的工作,今天也不會是這個局面。提議他當縣長,沒有一個人響應,讓盧天寶都陷入了極其尷尬的境地,就別說他李介之自己了。

李介之感到事情不妙,并非他自己想象的那樣。看樣子,他真要按照妻子錢藝萍的叮囑去跑官了。

李介之就去找盧書記,這回他要盯住盧書記,在自己當縣長這件事情上,起關鍵作用的還是盧書記,開常委會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哪個領導干部的任用是常委會開出來的?特別是級別高些的領導。李介之同樣帶了一幅木月文的字,他以欣賞字畫的名義去見盧天寶。

盧天寶正在辦公室接電話,李介之沒打招呼就推門進來了,盧天寶放下電話,怔怔地看李介之,他覺得李介之的表情不對。

李介之被盧書記看得發愣,便笑著打開手里的字畫說:“剛從民間收來一幅木月文的字,盧書記看看,算不算上品。”

盧天寶接過字畫,打量了幾眼,突然說:“上品啊,李縣長,在哪里收的,也為我收兩幅。”

李介之趁機道:“這幅就留給盧書記吧,盧書記說是上品一定就是上品。”見盧天寶的視線始終盯在木月文的字畫上,就故意強調說:“木月文的字畫目前不太好收,秋江人都知道值錢了,行情看漲。這是我老婆的同事幫助收來的。”

盧天寶仍目不轉睛在木月文的字畫上打量著,好像李介之不存在一樣。

李介之沉不住氣了,說:“盧書記,今天我找您的目的,還是為我個人的私事,您是否在常委中做做工作,您還是有這個威信的。”

盧天寶這才把木月文的字畫放在桌子上,看看李介之,嘆了口氣說:“難度真大呀,連我都沒想到有這么大的難度,沒有一個常委同意。”

李介之立刻說:“這很正常,縣長的位子誰不渴望?關鍵是你盧書記要力挺我,我有您這一票就成了。”

盧天寶摸著自己的臉,認真地看著李介之說:“除你而外,秋江目前還沒有合適的縣長人選。常委們都不同意,真也怪了。明天再召開常委會研究研究,要是他們不同意你,那就讓他們推薦別人,我看他們推薦誰!”

李介之眼睛轉了一下說:“他們有可能推薦一個資歷不深的年輕人,聽任他們擺布。”

盧天寶問:“有這樣的人嗎?”

李介之說:“方明向啊。”

盧天寶將頭靠在椅背上,想了想說:“方明向?小家伙!”又說:“秋江城建改造他倒真出了不少力,招商引資他也貢獻最大,是個實實在在做事情的人。”

李介之聽盧天寶這樣說,就像猛喝了口冰水一樣,心一下子就涼了。

數天后,李介之果然得到了確切的消息,常委們一致推舉方明向當縣長,個別常委甚至私下說:“推薦方明向,是因為他資歷淺,有可能當不上。上邊就會調別的干部來,反正不讓李介之當就行了。”

在這種大氣候下,盧天寶也就順水推舟順從民意了。

李介之病倒了,幾天沒上班。

妻子錢藝萍又燒魚又煨湯,嘴上不停地勸他:“這很正常,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你比別人能力強,別人不嫉妒你又嫉妒誰呢?即便盧書記力挺你,但好虎駕不住一群狼,孤掌難鳴啊。再說了,他盧天寶真的從心里想讓你當縣長嗎?你那么能,人家說不定擔心你功高蓋主呢。我早就提醒過你:‘敵城破,謀臣亡。’你還活著,這比什么都好。地球缺誰都轉,缺了你李介之,我錢藝萍就會形單影只了。”

李介之滿嘴火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吃飯的時候,錢藝萍說:“別急,此處不養爺必有養爺處。你想想鄴市都有哪方面可以利用的關系,走為上策。”

李介之聽罷,眼睛忽然一亮,咕咚咕咚喝了兩碗湯。

作者簡介:

雪靜,本名高晶,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滿族,魯迅文學院第四屆全國少數民族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一級文學創作職稱。居南京。主要作品有《夢屋》,時代文藝出版社2002年出版,獲中國第二屆女性文學獎入圍獎。《旗袍》,作家出版社2006年出版,中國作協重點扶持作品。《一個女作家眼中的當代村莊》,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年出版,中國作協重點扶持作品等12部。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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