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黔首市白石溝看守所前所長孫青亮是在火車站被執行強制措施的。據孫青亮后來交代,他本來對跑還是不跑非常猶豫。心理上總覺得這一跑就完了,自己就給自己定性了。但隨著蛛絲馬跡的異常情況不斷地被他感覺到,各種各樣的不祥之兆不斷地鉆到他的腦子里,折磨得他一分鐘也不得放松,他終于呆不住了。
據檢察院的同志講,孫青亮在公安隊伍混了這么些年,還是有些反偵查意識的。他們的人一出現在火車站,就被他察覺了。好在事先部署周密,幾條通道都被堵死,逼得孫青亮沒辦法了,鉆進了一樓候車大廳西側的一條通道。但這條通道的盡頭是堵死的,里面是廁所。而男廁所里居然沒人,他們有些奇怪,就在通道口守候。果不其然,不久孫青亮就從女廁所里鉆了出來,被檢察院的人逮個正著。
檢察院的同志感慨地說,人到了這一步,真是什么臉面也顧不得了,竟能鉆到女廁所里去尋求庇護,真是既可恥又可笑,還有幾分可憐。當時,檢察院的人曾對他挖苦地說:你能在女廁所里藏一輩子嗎?
2
其實,當初孫青亮一聽說曾宏權非法融資案的一個舉報人墜樓死亡的消息后,就知道壞了。他沒想到曾宏權會把事情做到這一步。他開始細細思量曾宏權的案子,越思量越覺得害怕。其實他根本就不知道這池渾水的深淺,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趟進去了。
事情是省廳監所管理處吳處長讓他辦的,他開始給吳處長打電話。吳處長的電話這會兒不好打了。好不容易打通了,他聽出吳處長也很煩躁,但又不得不安慰他,于是用一種極不耐煩的語氣讓他放心,說那個人有抑郁病史,跳樓是因為精神病發作了。又說×××(省里一位領導)和他都在想辦法。最后又用少有的嚴厲口吻告誡他,如果有人問這事,千萬別亂講!
精神?。∷麐尩挠质蔷癫?!孫青亮突然發現,對于人生的某些處境來講,精神病真是一種最好的解脫!現在他也恨不得發作它一場精神病,也許只有達到了精神病的那種無知無畏無牽掛的境界,才能重新體會到生活的安寧和樂趣。
成不了精神病,孫青亮只有靠一遍一遍地回憶吳處長的話來安慰自己,硬說服自己去相信吳處長的話。吳處長當初說,曾宏權的案子沒什么大不了,發展經濟的過程中,哪能沒點兒經濟糾紛?無非欠賬還錢就是了!吳處長又說,弄出這么大的麻煩,其實是背后的政治斗爭在作怪。中國人嘛,人整人整慣了的……不過曾宏權是有省里×××支持的。吳處長最后說,曾宏權養尊處優慣了,在里面有些受不了,聽說精神快要垮了,你想辦法讓他出去休息兩天,完了還按正常程序走。
曾宏權雖然近些年來是“養尊處優慣了的”,但此人發跡前必有一段潑皮無賴的經歷。自從進了看守所之后,天天撒潑耍賴,前些日子孫青亮還讓監舍號長狠狠地收拾了他幾回。近些日子他又開始裝瘋賣傻。此人一旦放出去,必然是四處活動,天知道會干出什么事來。因此孫青亮在電話里支支吾吾,不肯痛快。吳處長最后不耐煩了,不涼不熱地說,你看著辦吧,也別太為難。反正這事不是我個人的事,我不過替別人遞個話罷了。
這話讓孫青亮很費琢磨。孫青亮發現,上級領導的話總是讓人很費琢磨。省廳監管處長從條條上說就是他的上級領導,而且就他個人情況來講,因為在市局受排擠,在塊塊上已經沒希望了,現在唯一的希望就在條條上。所以對吳處長的話他歷來都是起勁地琢磨。
當初在酒桌上,吳處長曾暗示他在看守所再熬兩年,一有合適機會,就把他從看守所弄出來。他把這話謹記在心。后來,吳處長又暗示過他,幫忙給幾個關在他那里的人辦理留所服刑。他也都一一照辦,積極落實了。再后來,他的看守所就屢屢被評為達標一級看守所,全省模范看守所等。他覺得離最終功德圓滿,羽化升仙地擺脫這座鐵籠子的目標已經越來越近了,心中暗暗受到鼓舞。這一切都是善于琢磨吳處長的話才得來的。
那么,吳處長這回的話是什么意思呢?從表面上看,似乎可以理解為“反正這也不是我個人的事,實在為難就算了”。但仔細琢磨琢磨最后那句話“我不過是替別人遞個話罷了”,能讓省廳吳處長替他遞話的,又是什么人?會不會是省里的×××?再說,曾宏權在里面裝瘋賣傻,吳處長是怎么知道的?
這么一琢磨,就覺得曾宏權這人不簡單,吳處長讓辦的這事也絕不能掉以輕心,隨便敷衍。
3
白石溝看守所位于黔首市東北方向30多公里的北山白石溝。再往北就是讓黔首市民頭痛的北山老風口。不過市民們意識不到,他們被防風林帶和高樓大廈裹了一層又一層,風沙其實傷不著他們,頂多帶著浮土從天空中掠過罷了。但在白石溝就不一樣了,出門的時候偶然沒裹嚴實,被風沙打在臉上,就像用鐵砂槍對著你的臉猛轟了一家伙似的。由于大風肆虐,天空中留不住一絲云彩,陽光一年四季無遮無攔地直射下來。風吹日曬,年深月久,白石溝里的圓石頭個個白得人,如同古戰場上殘留下來的骷髏頭。有人將白石溝戲稱為骷髏溝。
白石溝一帶人跡罕至??词厮拗跍夏隙?,有一條青黑色的柏油馬路把看守所和遠處的那座城市連接在一起。就像一條臍帶,一頭連著母體,一頭連著胎兒。
如果把看守所比作胎兒,那它也只能算是城市孕育出的一個怪胎。怪胎所以能夠生存,是因為臍帶總是能夠定期從城市的母體為它輸送來各式各樣的養料——也就是五花八門的犯罪嫌疑人。
柏油馬路在快到看守所的地方又岔出去一條土路。土路繼續向北,通到白石溝北端,那里就是黔首市的北山垃圾場。成車成車的垃圾每日從黔首市運出來,沿柏油馬路向東北,再沿土路向北,最后被傾倒在北山垃圾場。柏油馬路上經常跑著的就是這兩種車,要么是押運犯罪嫌疑人的警車,要么是運垃圾的環衛車。司機們跑得多了,互相就熟悉了,一見面,就會露出會心的一笑,因為他們總是把相似的東西運到相似的地方。
垃圾場的垃圾本來是要作填埋處理的,但一來怕麻煩,二來填埋的垃圾總會被人孜孜不倦地翻騰出來,日子長了也就不填埋了,任它堆成了一座垃圾山。一到夏季,龐大的垃圾山上騰涌出惡臭的氣浪,因為風向的原因,很快就飄到看守所上空。首當其沖的是碉樓和高墻上巡邏的武警戰士,但武警戰士吃苦耐勞,面對惡臭只是蹙眉凝神,不為所動。但緊接著惡臭襲入辦公室,看守所的干警就要破口大罵了。干警們罵的通常有兩類人:首先是拾荒人,正是由于他們孜孜不倦的翻騰,導致垃圾填埋措施的流產,并且還在不斷地導致蘊藏在垃圾山深處的惡臭被發掘出來。其次是環衛部門,他們為什么偏偏把垃圾場選在白石溝?而且偏偏選在看守所上風口?他們為什么不堅決貫徹垃圾填埋措施?
有一年,看守所曾經輾轉通過各種渠道向市政府反映意見,能否將北山垃圾場搬遷?但市政府經調研答復:黔首市東、西、南三個方向均為城市擴張和經濟發展方向,只有北山一帶沒什么發展前途,最適合做垃圾場??词厮窒虮鞠到y上級部門反映,能否將看守所搬遷?上級部門調研后發現,按照公安部關于看守所建設的規定,看守所不宜建在人口稠密和商業集中的繁華地帶。換句話說,北山白石溝一帶是看守所最適合的坐落地。
干警們把兩個部門的意見綜合起來一分析,就悟出了一個道理:北山垃圾場是物的垃圾場,而白石溝看守所是人的垃圾場。在城市的管理者看來,將兩個垃圾場安排在一起,正合適!既然垃圾場和看守所都搬不動,只有想辦法把自己搬走。看守所的干警們于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找出各種由頭把自己調離看守所。調離的人多了,形成的空缺誰來補?市局只好把那些犯了錯誤,遭了處分,但又不夠脫警服的人員打發到看守所來。經過長時間的置換,看守所干警絕大部分被置換成了有問題、有錯誤、遭過處分的灰色干警。換句話說,看守所成了市局警察的流放地,成了警察隊伍的垃圾場。
4
孫青亮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到白石溝看守所任所長的。
孫青亮以前在市里東關派出所任所長的時候,并沒有犯什么錯誤,更沒有違紀違法行為。之所以被弄到看守所當所長,純粹是在派系斗爭中跟錯了人,站錯了隊,結果稀里糊涂跟著吃了敗仗。新派系立穩腳跟后,就覺得把個對立面放在身邊有股說不出的別扭勁兒,就像肉里面扎了一根刺,一碰就難受。恰好白石溝看守所原來的所長退了休,人家自然就拿他來堵塞這個漏洞。
孫青亮第一天到白石溝報到時,恰逢上一個大風天。他剛從車門里鉆出來,就覺得忽地一下,有個什么東西迎面飛過來糊在臉上。他惱火地順手一抓,抓下來一個掛汁淌水、散發著異味的白塑料袋。司機趕忙掏出衛生紙遞過來讓他擦臉,小心地解釋道:垃圾場就在前面,上風口。他望著天空看了看,漫天飛揚的都是五顏六色的塑料袋。看守所周圍的那一片所謂的防風林帶,大概勢單力薄,又缺乏灌溉,根本就長不起來。枝條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塑料袋,如同骯臟的旗幟在大風中獵獵舞動。看守所門前,一大片垃圾在風中打著旋:塑料袋、方便面盒、煙紙、樹葉、帶血的衛生巾,雜七雜八的骯臟玩意兒在風力的作用下,繞著一個看不見的軸心旋轉著,形成了一個巨大的、令人作嘔的垃圾漩渦。
那一刻,孫青亮郁悶地想,難道后半輩子就注定要和這些垃圾打交道了嗎?
看守所的監號,從精神層面上講,或許就是世界上最壓抑、最痛苦,也最骯臟的場所。各種陰暗的心理,扭曲的人格,變態的行為,都匯聚在不足20平米的四堵墻中間。每個人都絞盡了腦汁,作著上法院之前的最后掙扎。每個人都背負著山一樣沉重的精神壓力。很多人的罪行一旦吐口,就會面臨十幾年、二十年大刑,甚至是死刑。精神防線一松動,可能就意味著死亡。求生的意志在這些人身上體現得格外頑強,演變成狡詐、無賴、反復無常、對痛苦的驚人耐受力等種種非常態的力量。每個犯罪嫌疑人都有幾名刑警,甚至一整個專案組在對付他。刑警們在此之前往往不能掌握全面的證據,為了獲取更強有力的證據,形成更完整的證據鏈條,把案子辦成鐵案,必須要從口供上突破。而刑訊逼供是被禁止的,至少也不能見傷,所以提訊刑警們個個都是制造精神壓力的老手。他們知道手頭掌握的證據中哪一個最有殺傷力,什么時候拋出最能打垮對手。他們可以很快揣摩出對手精神上最脆弱的地方在哪里,怎樣才能瞄準這最脆弱的地方狠狠打擊。他們知道一個團伙中最薄弱的環節在誰身上。他們還會用“立功”“減刑”等各種政策誘惑對手,使其陷入最為焦慮的盤算和猶豫之中。
每個人都無時無刻不處在一種高度緊張的精神搏斗和內心沖突之中。
說,還是不說?說多少?說了會怎樣?不說會怎樣?緊張的分析和盤算充斥著24小時的每分每秒。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精神崩潰,生不如死,最后就是徹底放棄了,坦白了,交代了。
所有這些折磨人的情緒郁積在不足20平米的監號里,濃得仿佛劃根火柴就會引發巨大的爆炸。再加上這里匯聚的是社會上各種各樣淪喪了人性,寡廉鮮恥,崇尚暴力的家伙,所以監號里什么事情都會發生:自殘、自殺、歇斯底里的號叫、毆打、雞奸、策劃越獄甚至暴獄,所有這些行為,或者為了發泄,或者為了解脫。而某些行為一旦發生,就意味著重大事故??词厮献灶I導下至干警就會受牽連,就會受處罰,甚至脫警服。
孫青亮本來就是帶著壓抑的情緒來看守所上任的,而看守所里的氣氛更加重了他的壓抑和煩躁。每次從巡視道上走過,看著腳下鐵籠子里那十幾頭困獸,看著那一張張陰沉狡詐、殘忍麻木,或者絕望沮喪的丑臉;每次從提訊室經過,聽著從里面傳出的提訊刑警的厲聲喝斥、犯罪嫌疑人語無倫次的狡辯,孫青亮的心里就抑制不住地升騰出一股厭倦和煩躁。
有時候,個別犯罪嫌疑人羈押期限已到,而證據不足,不得不將他們釋放。看著這些人鉆出鐵籠子,連滾帶爬地奔向遠方,孫青亮就會感到一陣深深的失落。他會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種焦慮情緒之中,他何時才能擺脫這里重獲自由呢?這種失落感越來越強烈,逐漸發展為一種病態,以至于不管看到什么人離開看守所,哪怕是已決犯被押往勞改局監獄服刑,甚至死刑犯提出監號上了路,都會莫名其妙地發作起來。
孫青亮逐漸地養成了一種不良的嗜好。他把工作扔給副手和干警們不管不問,經常帶著他新買的望遠鏡,爬到高墻墻頭的巡邏道上,端起望遠鏡向遠方望。他不能朝南邊黔首市的方向瞭望,那會引起他的刺痛和失落,他喜歡望遠處的北山和周遭的曠野。
在望遠鏡的鏡筒里,他發現北山垃圾場附近,出現了成片成片的房屋和院落。那些拾荒人不知從哪里撿來些斷磚碎瓦、糟木頭爛椽子,搭建起一座又一座簡陋的房屋和院落。這些房屋院落逐漸蔓延開,其間有縱橫交錯的巷道,儼然形成一個村落。拾荒人里出現了一個飼養垃圾豬的新行當。每天清早,飼養人把垃圾豬趕到那座色彩斑斕、營養豐富的垃圾山上。垃圾豬在山上時而左右奔突,時而低頭覓食,顯得悠哉快活。垃圾豬飼養人則遠遠地坐在村落里自己的房屋前,時而揮手朝遠處垃圾山上的豬群吆喝一聲,發號施令;時而仰頭閉目,嘴形嚅嚅,喉節聳動,似乎在唱什么山歌,意態甚為悠閑自得。
看著這樣的情景,孫青亮壓抑焦慮的心情會不知不覺松弛下來。他給這個村落暗暗取了個名字叫“垃圾部落”。端著望遠鏡觀察垃圾部落里的生活,成了孫青亮排遣郁悶的一種方式。
就在這種渾渾噩噩的日子里,看守所里出了件大事。有個已被宣判的死刑犯,夜間用磨尖的牙刷自殺了。為了尋找頸動脈,他用那把磨尖的牙刷把頸部捅出了好幾個血窟窿,血流了半條炕。這下出了大事故!看守所上下干警都挨了收拾。孫青亮本人被行政記過。這件事無疑給他煩躁的心情火上澆油,他知道,擺脫看守所的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了。事后,他對這起事故越想越窩火,那個死刑犯身邊他讓人安排了陪號的,陪號陪號,本來就是陪在已宣判的死刑犯身邊,把他像爺爺一樣伺候好,哄弄住,保證安安全全上刑場,怎么讓他把牙刷把磨尖了都不知道?人死在炕上都不知道?他把那兩個陪號的人犯狠狠收拾了一頓,這樣還不解恨。他覺得那個死刑犯恐怕是故意制造麻煩,報復干警。
反正是個死,為什么不老老實實按程序死?兩個陪號的也串通一氣,都要看他的笑話。他仿佛看到那個死刑犯在墳墓里對他齜牙一笑,嘴角飽含嘲諷。
他決心此后要認認真真對付死刑犯,再不能出事故。他讓人特制了一張木床,木床四個角上固定有鐵環,屁股位置挖了如馬桶一般的圓洞。死刑犯宣判過后,凡有自殺傾向的,就把他上木床固定好,吃喝拉撒由陪號伺候。這樣一來,自殺是不可能的了。
至于普通的未決犯,孫青亮實在沒有耐心與他們周旋,什么加強巡視,什么主動談心、教育感化。他一貫認為,所謂的教育感化,多半是形式主義,哄弄上級檢查的。既省事又管用的,恐怕還是以毒攻毒。
他開始在每個監號里挑選或搭配些五大三粗、身強力壯的,要么就是些久押未決,有眼色、夠機靈的做號長。利用他們立功討好的心理,給他些甜頭或支持,讓他去實現自己的意圖,維持監規秩序。還要鼓勵號子里的人互相揭發,分而治之。一旦發現有哄監鬧事苗頭的,立刻關禁閉。只要把人弄到那個小黑屋子里(所謂禁閉室空間極為狹窄,活像個豎起來的棺材)固定到那把鐵凳子上,再硬扎的漢子不出一天就會軟蔫下來。
這幾招似乎還管了些用,監號里一年沒出大事。盡管也聽到些反映,說是他起用的號長演變成了牢頭獄霸,拉幫伙,動私刑,勒索財物。他們把幫伙之外的人攆到炕下睡,幫伙頭目在炕上攤開手腳恣意強占別人的鋪位享受,自詡為“上八仙”。為了樹威,他們還發明了許多令人發指的私刑,以此整人取樂,諸如背大墻、開摩托、拉皮條之類。
但是孫青亮認為,只要監號里不出大事,證明這些辦法管用。雖有牢頭獄霸整人打人的事,也只得慢慢治理,不可因噎廢食。
再者說,進到這里就是來受罪的。如果還像在外面一樣舒服快活,專政機關的威懾力又該如何體現?
5
孫青亮對逃離看守所重新燃起希望,是在結識吳處長之后。
那一回,吳處長帶隊下基層檢查兩所建設(看守所,拘留所)。市局把本市的檢查重點定在了白石溝看守所。市局之所以把白石溝推薦給吳處長,本意是哭窮、訴苦,然后伸手要錢。為此,市局主管副局長還把孫青亮提前叫去教了一番話,吩咐如此這般。但孫青亮與市局方面結怨已深,被教過話之后,逆反心理反而發作,故意要反其道而行之。孫青亮打好一篇腹稿,又順道買些花花草草?;氐娇词厮?,立刻吩咐大掃除。將花花草草沿參觀路線精心擺放,將看守所里里外外打扮得窗明幾凈、煥然一新。
陪吳處長視察,介紹情況時,孫青亮將重點放在看守所一班人如何發揚自力更生精神,克服重重困難,達到了如今的“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境界。當吳處長詢問還有什么困難時,孫青亮不顧一邊不停眨巴眼的主管副局長,兩腳一磕,身子一挺:沒困難!我代表白石溝看守所全體干警表態,明年工作再上一個臺階,經費保障決不跟領導討價還價!
吳處長聽了,意味深長地看了身邊主管副局長一眼。
主管副局長吃了個啞巴虧,有苦說不出。他是按照市局的統一部署哭窮訴苦的。他沒料到孫青亮給他來了這么一手,把他給賣了。更可氣的是,一向刮北風的白石溝,今天不知怎么的發神經刮起了南風,垃圾場那邊的垃圾和臭味一星半點也沒有刮過來。主管副局長鐵青著臉,一邊心不在焉地陪吳處長參觀,一邊考慮該怎么向局長匯報孫青亮。他媽的這個狗東西!當著自己的面就敢不聽招呼,就敢撒野說胡話,他這是在挾私報復!是用號子里的人犯自殘自虐的那一套向市局示威、叫板!
然而,副局長卻沒有料到。孫青亮此舉對于他的個人前途來說,卻是歪打正著。原來吳處長一路聽來,都是哭窮訴苦,伸手要錢的。廳里哪有那么多錢供他揮霍?在上一個看守所他已經發了脾氣,叫底下人少談“人、財、物”。孫青亮的這一番表演恰好對了他的路子,可謂正搔著癢處。
晚上,孫青亮辦招待。上了自由犯種的新鮮綠色、絕對環保的蔬菜。上了白石溝里打來的黃羊、呱啦雞。吳處長的白石溝之行本來就長舒了一口氣,心里很舒坦。再品嘗品嘗山里野味、環保果蔬,心情更加開朗。于是借著稱贊鮮辣可口的“心里美”蘿卜,把話題引申開去,將看守所好一頓夸獎,甚至拔高到“白石溝精神”的高度。
那天的宴席上,孫青亮面對吳處長的稱贊,真的很感動。他有多少年沒被市局領導夸過一句,自己都算不清了。他甚至多少年沒見過市局領導一個好臉色了。如今呢,他被省廳領導贊不絕口了。他有種沉冤昭雪的感慨和激動。他喝得兩頰紅撲撲的,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吳處長,眼睛里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
從此,他與吳處長交上了朋友,暗暗地把希望寄托在吳處長身上。每到周末回市里的時候,他都要帶上些看守所里的新鮮環保蔬菜,或者北山里弄來的野味。他牢記著吳處長說過的一句話,“如今山珍海味容易搞,想吃點不上化肥的新鮮蔬菜難哪。”
隨著與吳處長打交道多了,吳處長也帶著孫青亮在市里上了幾次臺面。他漸漸發現,吳處長這人很善于交際。可以說,上自王侯公卿,下至雞鳴狗盜,都有他的朋友。他暗中分析了吳處長為什么這么善于交際。起先他以為吳處長在省廳當著處長,巴結他的人多,看起來交際就廣泛。后來了解了吳處長的生平后,又覺得吳處長正是因為天生交際廣泛,左右逢源,這才漸漸爬到省廳處長的座位上去的。究竟哪是因,哪是果?一時還真讓人琢磨不透。不過,吳處長的善交朋友與他的天性以及喜歡在這方面琢磨也不無關系。孫青亮發現,吳處長的精力只有不到1/3會用在工作上。剩下一大半精力,吳處長都用來琢磨人際關系。他去吳處長辦公室幾次,每次不到1小時時間里,吳處長都要接打幾十個電話。不是人托他辦事,就是他托人辦事,要么就是上家托他辦的事,他再轉托下家去辦,再么就是安排飯局。過后掏出手絹邊擦額頭上的汗邊叫苦:忙啊!實在是忙……
吳處長最擅長的事就是飯局。只要吳處長一到場,所有的人都活躍起來,場子上立刻就充滿歡笑。有一回,吳處長喝多了告訴他,人際交往也要琢磨。他的手機里存了上百個葷段子,沒事的時候就掏出手機溫習幾段。為什么?就為到了場子上,隨口講幾段就把大家逗得哄堂大笑。氣氛一下就活躍了,距離一下就拉近了。至于一個人可不可以交朋友,主要看緣分。但孫青亮逐漸看出,吳處長所說的緣分,其實落實在能不能互相辦事。你能為我辦事,我也能為你辦事,這就叫緣分。你的朋友越多,你能辦的事也就越多;反過來你能辦的事越多,愿意主動結交你的朋友也就更多。這樣你的人生就走入了一個良性循環。到了一定時候,你會覺得你的那個朋友圈子有種自我膨脹的趨勢,剎都剎不住。到了這個境界,你在社會面上就游刃有余了。
與吳處長相比,想想自己在看守所的生活,想想自己那一片狹小的天地,孫青亮就覺得自慚形穢,太閉塞了!怎么辦?第一步是先擠進吳處長那個圈子。只有擠進吳處長那個圈子里,前途才能豁然開朗。說不定機緣一到,吳處長就能把自己從看守所弄出來。
但是,自己與吳處長到底有沒有緣分呢?或者換個說法,自己能為吳處長辦什么事呢?顯然,光靠周末送幾把綠色環保蔬菜是不行的,那也太可憐了。萬一吳處長哪天交上個鄉下的菜農朋友,馬上就把自己擠掉了。那么在自己有限的能力范圍內,能為吳處長辦點什么事呢?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孫青亮急的就是這件事,有時候急得在酒桌上拍胸脯子。
吳處長真是善解人意,很快就給他創造了一個機會。說是朋友的一個關系人犯了事,就關在他的看守所,最近判下來了,判得也不長,四年??茨懿荒軒兔k一個留所服刑,將來好給予關照。這種事孫青亮是熟的。知道點內情的犯人一般都愿意辦留所服刑:與勞改局的監獄相比,留所服刑一是勞動強度小,管理松。二是監獄里犯人太多,減刑名額有限,競爭激烈,考核打分制度又嚴。有的犯人表現到吐了血,也爭取不到一個減刑機會。而看守所留所服刑人員少,減刑基本沒有比例限制。再加上考核打分就那么幾個人說了算,好辦。但按規定,只有余刑不足一年的才可轉留所服刑。而吳處長朋友的那個關系人余刑有四年。但像咱們的任何規定一樣,這個規定也有個活口兒,那就是除非因“特殊工作需要”。孫青亮于是想方設法為關系人制造了一個特殊需要,說是看守所缺個電工,而那個人恰有電工特長,以此為他辦了個留所服刑。
自此以后,孫青亮算是與吳處長結了緣。以后又陸續為吳處長的若干關系人辦了幾次留所服刑,讓他們在看守所當木工,或種菜,或食堂打雜,個個予以照顧,甚至爭取到了減刑機會。而吳處長也就對白石溝看守所青眼有加,竭力推薦,使其連獲幾年達標一級所、優秀看守所。孫青亮與吳處長進入了良性互動的階段,在很多上了臺面的場合,吳處長對孫青亮開始稱兄道弟,稱他為基層的小兄弟。省廳的吳處長都在公開場合與他稱兄道弟,市局的一些狗臉也就跟著變了,開始對他綻開了討好的笑容。孫青亮的沮喪感漸漸灰飛煙滅,覺得重樹了人生的自信。
一直到這次曾宏權的案子,吳處長的表現與前幾次就有所不同了,顯見得異常重視。在只有兩個人的場合,甚至在電話里也是兄弟長、兄弟短的。有一次在酒桌上還把話點得很透,說是處里的看守所指導科科長退休了??粘鰜淼膷彛瑥d里要求調基層實戰經驗豐富的同志。他準備在關系最鐵的一個副廳長、廳黨委成員跟前提提他的事。
孫青亮明白,要想把自己從看守所弄出去,首先就得把那個姓曾的從看守所弄出去,哪怕只放他十天半個月,一定要對吳處長有個交代。因為他看得出這事對吳處長有多么要緊。但這回的事不好辦,曾的頭上頂著一個專案組。雖然吳處長得知了曾在號子里的表現,讓以“精神出現異?!睘橛杀M饩歪t一段時間,但那是要作精神病司法鑒定的。他雖然與市安定醫院幾個司法廳指定的專家也算相熟(以前作過這方面的鑒定),但關系畢竟不如與吳處長來得這么鐵。他試著與幾位專家溝通了一番,一溝通就可看出,吳處長在那邊也使了勁兒。專家們聽了他的介紹后,口氣都比較寬松,似乎對這事心照不宣。
曾宏權的司法鑒定就這么作了,人就這么保外了。但孫青亮沒料到,曾一出看守所,有如困龍入深海,立刻就攪起了滔天巨瀾。不但四處活動、串供,甚至指使人暴力威脅舉報人,弄出了自殺身亡的慘劇。
6
孫青亮被投入了自己經營多年的白石溝看守所。這真是一個殘酷的玩笑。很多專政手段,很多外面人受不了的監規制度——其中一部分還是他自己親自制定的——現在要由他自己來品嘗了。一部分干警覺得很難堪。但也有一部分干警,就是那些平時工作中被他狠狠收拾過的人,心情就不一樣,他們覺得很放松。于是就由他們來執行孫青亮的投監工作。在入所談話的時候,他們把監規制度一條一條詳細地講給他聽,其實這本是沒必要的,他就是制度的制定人。事后有個干警多少有些興奮地對人說:這他媽的就叫量身定做。
孫青亮怕極了。過去那些手段是用來對付別人的,他從來沒有細想過,因為細想了就容易犯心慈手軟的毛病,而這恰是專政機關干警的大忌??墒?,如今這些手段就要加在他自己身上了。孫青亮怕得要命,怕得不敢去想,但又不能不想。
首先是搜身。因為擔心把違禁品帶入監號,造成自殺等惡性事故。搜身的時候要把衣服脫光,脫到只剩一條內褲。孫青亮當時曾用乞求的目光望向一位干警,他以前的同事。但這位同事只是把臉扭向一邊,嘴里簡短地說了一個字:“快!”這是沒辦法的事,制度面前人人平等。孫青亮艱難地把衣服從上到下一件一件脫掉,直到脫得光溜溜的,像市場里拔了毛的白條雞一般展覽在顧客面前,供人挑剔。他已經不知道干警是否挑剔了他一番,因為他用雙手捂住了臉。有人看見淚水從他的指縫間滲了出來。他們通常管這叫什么?——悔恨的淚。
孫青亮在被送入監號前一刻,出現了不理智的抗拒表現。送他進監號的干警手扶在他的肩膀上,本來只是一種例行公事的姿態。但來到監號門前的一剎那,那只手突然感到了一種阻力,被扶著的肩膀開始往后扛,有些掙脫手的束縛的意思。干警發現孫青亮兩腳抵住監號門檻,以此為支點,臀部后坐,肩膀則向后左右扛擠著,有幾分撒潑耍賴的意思。這種現象在某些刁蠻的人犯身上時有所見,干警條件反射般地低叱道:老實點!別找難受!聲音里帶出了對異類的兇狠。
這一抗拒表現不是孫青亮有意所為。這是人對所面臨的處境極度恐懼時的本能反應,是一種理智所無法控制的生理反射。
對孫青亮來說,他實際上是被投進了獸籠,就像古羅馬的角斗士被扔進了饑餓的猛獸徘徊踱步的斗獸場。
虐待當晚就開始了。由于孫青亮的特殊身份,籠子里的家伙虐待起他來格外興奮。對他們來說,這是一種特別痛快的發泄。因為他曾是高高在上的異類,他們對他懷有刻骨的仇恨,在他身上發泄要比在同類身上發泄盡興得多。事實上,他們對此曾幻想過無數次,只是從不敢相信居然能得以實現。孫青亮還沒剃掉的長頭發給他們提供了一個便利的下手處,因此第一個晚上,虐待多集中在頭部。比如當他因為極度緊張,忍不住去蹲便池時,號長一個眼色,“上八仙”中便有人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頭發,將他從便池上拖翻在地,一邊踹一邊教他規矩:“上八仙”還沒用過的便池,誰也不準用。他反抗,“上八仙”便一擁而上,揪住他的頭發,把他的腦袋像磕一個熟雞蛋那樣,一下接一下地往墻上磕。旁邊的人呢,哄鬧著報數:一!二!三!四!……
晚上吃飯把飯渣掉在了地上,被號長看見,喝道:哪兒來的畜牲糟蹋糧食?頓時有幾個膀大腰圓的一擁而上,將他按在地上。有人用手揪住頭發把他按了個嘴啃泥,強迫他用舌頭把地上的飯渣舔干凈。
他們把這叫“拾麥穗”。
哄笑、咒罵和凄慘的號叫召來了巡視道上的干警。干警幾次喝住了監號里的狂歡。但監號很多,干警不可能盯住這一個監號不放。只要干警一走,狂歡又開始了。
孫青亮的精神狀態幾次到達了崩潰的邊緣。但人的求生意志和適應能力是驚人的,在常態下,恐怕連自己都難以察覺。一旦到了非常狀態下,這些能力就脫穎而出了。孫青亮幾次把自己從精神崩潰的邊緣硬拉了回來。他學會了在厲聲喝斥下作出迅速而機靈的反應;學會了一口一個“是”地應答干警的問題和吩咐;學會了低三下四地巴結號長,給他洗衣服、洗腳,甚至用手接煙灰。
慢慢地,他的心態在麻木中逐漸冷靜了下來,開始思考如何把自己救出監號。他回顧了這幾年的經歷,發現他一直在奮斗的一個目標就是如何擺脫看守所對他的糾纏。然而,看守所卻像一個醒不來的夢魘纏住他不放。一開始他是想調離看守所,為此,他得先放出曾宏權。不料,曾宏權前腳出了看守所,他后腳就被填了進來。仿佛是他把曾宏權從號子里換了出來。
看守所就像是他一不小心陷進去的一塊沼澤地,他越是掙扎,就陷得越深。這很荒唐,但他必須應對這個荒唐。
頭幾回提訊,他頂住沒有交代吳處長的事。他知道他的救命稻草就是吳處長及背后的大人物。他指望著外面的派系斗爭趕快見分曉,出現一個有利于他的結局。
眼下,他要把他的忠心連同求救的信號一起送出去。
他想了很多辦法。畢竟在這里多年,干警里總有個把朋友同情他的處境。他小心翼翼地實施他的計劃,把信號悄悄遞出了看守所。
7
孫青亮被執行強制措施后,搜走了手機,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系。其妻于美芳被告知丈夫涉嫌犯罪已被刑拘。于美芳得不到孫青亮的任何消息,又不讓見面,感覺上像是被誰綁架了一般,急得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幾天下來就臉色蠟黃,眼圈烏青。這天好不容易得到里面送出來的口信兒,讓找老吳。
于美芳知道孫青亮與老吳關系鐵,老吳是省廳的人,救人的希望或許就在老吳身上。但于美芳已被恐懼和絕望打垮了,此時突然出現一點殘存的希望,于美芳就格外珍惜。她決定先找市局主管看守所的李副局長,李副局長不行了,還有老吳。如果先找了老吳,老吳一不行,她就徹底絕望了。
于美芳知道,丈夫與市局關系不怎么樣。找李副局長可以說是硬著頭皮上。她期期艾艾地說明來意之后,果然,李副局長冷著一張臉子,拿對付老百姓的“冷硬橫推”那一套對付她。李局說:孫青亮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卷入曾宏權的案子。眼下這個案子由省委主管紀檢工作的副書記親自督辦,除了公事公辦,誰敢造次?李局又帶著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拿孫青亮感慨痛惜了一番:小孫這個人呀,吃虧就吃在做人不踏實,說難聽點就是上躥下跳,老想著走上層路線,把周圍的同志不放在眼里。路在你腳底下,你眼睛老望著天,能不栽跟頭嗎?聽說這次的事情就是省廳的一個什么處長給他造下的,解鈴還須系鈴人。小孫在省廳有人,我看你還是找省廳吧……
只剩下老吳這一根救命稻草了。但老吳卻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怎么也找不著!手機打不通,往辦公室打電話,辦公室回說人不在,還反過來問她是誰,找老吳什么事。又給老吳其他朋友打電話,好不容易有個朋友支吾地說,老吳也被紀委找去談話了,目前也回不了家,老吳老婆也正急得四處打聽呢……
于美芳有種大水沒頂的感覺。
8
在號子里,孫青亮度日如年地等待著外面的消息??墒翘栕永锞拖駛€焊死了的鐵桶,一絲光亮都進不來。他已經不指望得到吳處長他們正在搭救他之類的好消息了。眼下,只要與他的事有關,哪怕是一星半點的情況,都是他極度渴望的。比如曾宏權的情況,是不是又收進來了?還有作司法鑒定的幾個專家,有沒有被采取措施?甚至,吳處長會不會也出事了?他知道,這三個環節只要有一個環節出了問題,立刻會把他的事帶出來,專案組馬上會咬緊這里不撒嘴,直到撕開一個有多大算多大的缺口。
孫青亮已經被專案組這扇沉重的磨盤碾了好幾圈兒了,如果他是一粒黃豆的話,早就被碾成豆漿了。然而,他不是一粒普通的黃豆。這么多年與人斗的生涯,早把他磨煉成了一?!罢舨皇?,煮不爛”的銅豌豆。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熬得住。
多年的看守所工作使孫青亮積累了一些經驗。在無聊的歲月里,有時候他會不自覺地觀察提訊人員與犯罪嫌疑人之間的較量。那真是一場場驚心動魄的心理搏斗。觀察著,觀察著,他會不自覺地站在某一方的立場上,進入他的心理角色,去體會他每一時每一刻的心理狀態:比如提訊人員絞盡腦汁揣摩對方時的吃力感;工作壓力給他們造成的焦慮感;覺察到自己被騙時產生的那種被耍弄感,以及由此伴生的惱羞成怒的情緒,想從肉體上懲罰對方的沖動等等。然而,不知為什么,他更多地會選擇犯罪嫌疑人這一方,默默地在內心里模擬著,如何與提訊人員斗智斗勇、斗耐力、斗定力、斗信心。他能體會到犯罪嫌疑人那種極度的焦慮,在種種提訊手段之下飽受的屈辱,對提訊人員的仇恨和畏懼,對刑罰的極度恐懼和對自由、對生命的極度渴望。在這沉重壓抑的體驗之下,他不自覺地在內心里替犯罪嫌疑人出謀劃策:揣摩對手究竟掌握自己多少情況;對手的每句問話都有什么圈套;估摸對手的審訊策略,研究如何避重就輕,避實就虛……每當聽說一些犯罪嫌疑人由于失誤落入提訊人員的圈套,或者定力、耐力不夠最終敗下陣來,他會在一瞬間感到一陣惋惜,暗罵犯罪嫌疑人蠢笨。而極個別情況下,有些嫌疑人真能挺到羈押期限而不讓提訊人員抓住一點把柄,不得不辦手續放人??粗右扇藪昝摿死位\,飛回藍天白云的自由世界,他會不由自主地體會到一種輕松暢快的感覺。
孫青亮萬萬沒有想到,這種心理游戲,有朝一日竟會變成他真實的處境。過去的經驗已經沉淀到了心理的深層,就好像動物的本能,一旦遇到相似的場合,立刻就會被喚醒、被調動起來發生作用。
孫青亮深知,提訊人員不怕你編得天衣無縫。只要你肯開口、肯編,他會讓你盡情地編。因為只有你開口,才會給他提供大量的信息。無論真假,這些信息都會對他分析判斷有所幫助。而且你編得越多,前面編后面忘,露破綻、出矛盾的機會就越多。只要讓他抓住一個破綻撕開缺口,他就會勢如破竹,而你就會土崩瓦解。因此,孫青亮一開始就采取一聲不吭的戰術。問急了,他就飽含冤屈地大聲嚷嚷:“你們憑什么抓我?我到底有什么事?”然后就是鬧著見領導。而提訊人員呢,深知誰先露底誰被動的原則,對孫青亮的鬧騰厲聲喝住之后,卻不予理會。只讓他好好想自己做的事,交代所有問題。
雙方一開始就陷入了僵局。
數日之后,孫青亮明顯感覺到審訊力度加大了。一審就是幾個小時,有時候輪番審,不讓人休息。一些既不見傷,又讓你難受得要命的手段慢慢開始使用。幾個小時的審訊扛下來,回到號子里,他的腦袋也停不下來。他開始緊張地分析和盤算,從這種審訊力度來看,這次的事情太大,別想輕易扛過去。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猜測外面的形勢。有時候他覺得是曾宏權又被收進來了,但他辦的那些事曾宏權并不知道細節,應該不足以對他采取強制措施。幾個專家那里主要是吳處長做的工作,況且都預先布置好了退路,大不了往工作疏忽、鑒定失誤上面推,不應該出什么問題。再么就是吳處長本人出了問題,這是孫青亮最害怕的一種情況。對他們上層的事情,吳處長嘴很緊,孫青亮幾乎是一無所知。如果真是派系斗爭中吳處長所在的這一支落敗的話,那么他的所作所為無疑已經被對方全面掌握,他將成為這次斗爭糊里糊涂的殉葬品。
幾種可能性在他的腦海里此起彼伏地推演著,針對每種可能性,他都要想出一套應對的措施。在輾轉反側和焦灼盤算之中,天不知不覺亮了。他又被叫出號子去接受審訊。他的大腦漸漸處于一種麻痹和糊涂狀態之中,注意力沒法集中,有時聽不懂提訊人員的提問,被認為是抗拒表現,遭到厲聲喝斥之后才會有短暫的清醒?;氐教栕永?,他想把當天的審訊情況梳理一遍,可是他甚至想不起人家問了些什么,他又回答了些什么。
有天晚上他終于睡了一覺,第二天早晨清醒之后,他忽然體會到一種久違了的樂觀情緒。因為他忽然十分肯定,那三個環節其實哪個環節也沒出問題。只不過是因為死了舉報人,專案組順藤摸瓜,第一個摸到的當然是他。他們集中精力對付自己,恰恰說明他們眼下只能從他一個人入手。只要他咬緊是工作疏忽,他們是沒有辦法的。況且,保外就醫人員沒有看好,派出所也有責任。
9
然而,現實很快就給了孫青亮致命一擊。
專案組忽然丟下他不聞不問了。他在號子里放松了只兩天,就坐不住了。他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別處出了情況?是在哪個環節出了情況?他心急如焚,急于想了解外面的形勢。他最終決定拿以前辦留所服刑的事當敲門磚。
專案組派來的是兩個小年輕,顯然對他“要交代問題”這件事并不重視。他的心情越發緊張。他裝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模樣,無比誠懇地、甚至是低三下四地交代了以前辦留所服刑的事,眼巴巴地望著對面那個年輕人,指望他說點什么,多少能讓他判斷點外面的形勢。
但他說完之后,那個年輕人面無表情地望著他,說:就這些?他緊張地點點頭。年輕人一句話不說,合上本子對伙伴使個眼色,抬屁股就走。走到門口了,才轉過身用本子指點著他說,你還是不老實!本來我們今天不想來,這個案子我們已經有了重大進展,你配不配合對我們已經無所謂了??紤]到你以前的身份,我們想再給你一次機會,但是你今天辜負了我們的良苦用心。
回到號子里,他慢慢地在炕上躺下,感到渾身冰涼,連人帶炕似乎都在不停地下陷。他第一次動搖了。第一次真正考慮交代問題,并且盤算其后果。
第二天他設法讓當初幫忙遞信的干警給他找了幾本法律書籍。他開始認真查閱關于職務犯罪的那些章節。他看著那些對職務犯罪定罪量刑的條款,不覺想起了自己的下半生。難道下半生就以這種方式度過?他的手指開始在紙面上簌簌發抖,他覺得想都不敢再往下想了。為了不讓精神垮臺,他又開始給自己打氣。他在心底里搜尋以往積累的經驗,想起有幾個典型的審訊案例。提訊人員耍的都是這種手腕,故意晾你一段時間。讓你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讓你沉不住氣。其實他們手里什么都沒有。
他決定再撐一段時間。熬過這段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曙光就在眼前了。
然而,在一次對監號內違禁物品搜查的時候,一名干警發現了他查閱的那些法律書籍。那個干警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把那些法律書籍帶走了。
專案組的兩個年輕人很快提訊了他一次,問他想好了沒有。當他表示沒什么新問題交代時,年輕人從包里掏出他查閱過的那些書籍。弦外有音地說:聽說你在學習法律,我們大家都很高興。外面沒學好,到里面來惡補,也還不算太晚。不過,一定要學以致用!說完把那些法律書籍還給他,就結束了提訊。
他不明白他們是什么意思。回去后他打開書,發現他翻閱最多的、關于職務犯罪的那幾頁都被他們找出來,并且折了角。他頓悟過來,他們是用這種方式在窺測他的心理。他的內心已經越來越被他們窺破?,F在,可以說他們對他已經越來越有把握,只差那些具體的細節了。他的心里涌過一陣極度的懊悔和頹敗,痛罵自己怎么會犯下這么低級的錯誤!緊跟著懊悔和頹敗而來的,又是一陣無邊無際的恐慌:他不知道還有什么東西被他們窺破了。他想回憶這一段時間的所作所為所言,結果驚恐地發現大腦里一片空白,什么也回憶不起來。
他難受得胸口發悶,好像要窒息過去了似的。
但他不知道更大的打擊還在后面。只過了兩天,那兩個年輕人又來了,向他宣布了檢察院的批捕決定。聽到這個消息,他一下驚跳起來。這才突然反應過來他本來已經快熬到日子了,這些天來全副心思都集中在與兩個年輕人周旋上,在如此重要的環節上反失了一著。他歇斯底里地質問對方,檢察院憑什么批捕的?兩個年輕人說,就憑他交代的違規辦理留所服刑的事,就有必要對他進一步深入調查。他感到眼前一陣發黑,腳底下發軟有些站不住。這意味著他的羈押期限又延長了兩個月!交代辦理留所服刑的事又是個低級的錯誤!他發現他的腦子已經徹底被對方搞亂了,在他們種種手段的摧殘下,他的頭腦已經喪失了基本的分析力、判斷力和決策力。如果再在這里熬兩個月,天知道他還會犯下些什么錯誤!
10
孫青亮又開始睡不著覺了?,F在,折磨他的不再是如何對付專案組的訊問,而是讓他最為焦慮的二難選擇:說?還是不說?
他精神恍惚,情緒焦躁,有時候甚至出現自言自語的現象。號子里的上八仙看到他這副模樣,不約而同地產生了拿他尋開心的念頭。這天,一個叫老奎的借口半包香煙不見了,到他鋪位上翻弄。見他不動,老奎惡狠狠地伸手撥弄他枕在枕頭上的腦袋,又把枕頭一把抽掉。他再也按捺不住,跳起來與老奎廝打,很快便被老奎一伙按在床上拳打腳踢。這時候,新入監號的那個小個子看不下去了,過來拉架。老奎一伙想不到新來的小個子竟敢無視上八仙的權威,是欠收拾了,轉而圍毆小個子,把小個子打得流了鼻血,嘴唇也腫起來才罷休。
在這冷酷猙獰的監號里,孫青亮第一次從小個子身上體會到了一絲人間的溫情。入監一個月來,無窮無盡的恐懼、壓力和精神折磨使孫青亮感受到有生以來從未體驗過的孤獨。由于案子在偵查階段,不允許親人探視。孫青亮快被這種孤獨感壓垮了,那種想要找個人傾訴痛苦的欲望快把他憋瘋了??墒?,這里沒有一個人對他有一絲憐憫,只要他一張嘴,招來的必定是嘲弄和凌辱。他內心的那種焦慮情緒有時快要發展到狂躁失控的邊緣。
從那天以后,他把小個子當作了精神上的救命稻草。他渴望和小個子交流,經常偷眼看小個子的動靜,尋找恰當的機會。他發現小個子雖然挨了打,但對這事根本不在意,也并未對上八仙流露出害怕或討好的神情。大部分時間,他就那么雙手抱膝地坐在炕上,兩眼凝視著前方,目光寧靜如水,一點也不像其他人那樣焦躁不安,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不知怎么的,一看到小個子那種安之若素的神情,孫青亮的情緒也不知不覺平靜下來。他終于鼓起勇氣借敬煙和小個子搭上了話。他問小個子呆在這里怎么也不急。小個子告訴他,進來之前,他早就有了心理準備,而且把所有的事情都考慮妥了。人急,是因為心里主意還沒定,一旦打定了主意,自然就不急了。
聽了小個子這番話,孫青亮忽然覺得漆黑一片的前方隱隱地出現了一絲光亮。他想,是到了打定一份主意的時候了。再這么熬下去,用不著上法院他就會毀在號子里??墒牵烤勾蚍菔裁礃拥闹饕饽??他一時還下不了決心。
這天晚上是陰歷十五月圓夜。號子里的人都睡著了,除了個別人在噩夢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外,大部分人都像死了似的,一聲不吭地以各自的形狀和姿態攤在炕上。
恰巧只有他和小個子睡不著,兩個人盤腿坐在炕上??粗O舍的那方小窗戶外面,一輪滿月活像一張人臉,一點一點地從窗角探出頭來,仿佛帶著一種既害怕又好奇的神情在向監舍里窺探。他給小個子遞了煙,兩個人低聲聊起了天。他覺得氣氛似乎很放松,兩個人似乎可以零距離接觸了。他冒著監號里的大忌問小個子是為什么事進來的。不料小個子十分坦然,說反正我已經打定主意了,都告訴你也沒啥。
小個子出身農村,18歲到黔首城里投親靠友。在城里打了十幾年工,吃盡了人間的苦頭,最終好不容易在一家公司落腳當司機。前不久,老板酒后開車撞死人,又逃離了現場。事發之后老板找到他讓把事情頂下來,給了他一大筆錢。他準備在勞改農場熬它個三四年,出去之后就拿上錢回老家縣城,開家餐館或是超市,下半輩子再也不用給人打工了。
聽了小個子的講述,看著他那張年輕而又飽經滄桑的臉,臉上那種平靜篤定的神情,他忽然覺得他那些人生遭際又有什么了不得呢?久違了的男兒氣血在一剎那間流貫全身,滿腹辛酸事頓時涌上喉嚨口,不吐不快。他小聲地,然而又是無比激動地,把十幾年來積下的怨憤和近些日子的遭遇統統倒給了小個子,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暢快。最后,他像是問小個子,又像是問他自己,下一步該怎么辦?
后來小個子在他耳邊絮絮叨叨都說了些什么,其實他壓根兒就沒聽清。他只是沉浸在一種莫名的激動和放松之中。黑暗中,他只覺得淚水在臉上縱橫恣肆。
那天晚上,他睡了自進看守所以來最香甜的一覺。
那天晚上過后不到兩天,小個子就被調出了他們監號。其實他也已經意識到,小個子極可能是上面從別的監號調來搞貼靠的。不過他并沒有怨小個子,因為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在那個晚上,在那一瞬間,小個子在貼靠他的同時,他也在貼靠小個子。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不是誰在貼靠誰,而是一種相遇,一種殊途同歸。
11
孫青亮因為在曾宏權非法融資一案中有自首情節,并且積極檢舉揭發省廳監管處前處長吳發強、省政府×××,被認為有重大立功表現,最終被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2年。
離開看守所的那天,是個難得的晴好天氣。孫青亮背著行李,沿著連接看守所和黔首市的那條青黑色的柏油馬路慢慢向市區方向走去。陽光刺眼,他不時手搭涼棚向久違了的曠野眺望,他看見遙遠的地平線上,層層疊疊的白云靜靜地堆積在天邊。
他拒絕了家里人要找車來接他的想法。他想用自己的腳一步一步地體驗遠離看守所的感覺。
他想,他終于做成了一件事,那就是擺脫了這座看守所。
作者簡介:
張弛,男,生于1970年,新疆人。1992年畢業于西北工業大學機械系,同年分配至新疆汽車廠從事技術工作。1995年開始創作,至今已在《十月》《清明》《江南》《山東文學》《小說林》《綠洲》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40余萬字,作品曾被《小說選刊》《小說精選》《2001中國年度最佳短篇小說》《中外書摘》《中外書摘小說精品》等書刊多次選載。目前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公安廳政治部宣傳處工作。新疆作家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