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微觀與宏觀,詩應該有血有肉,有人間煙火。我始終相信,只有當我們的詩歌知冷知暖、知疼知痛,有了人間煙火,才會在我們泱泱詩的國度落地生根,健康生長。
2011年站在最后的門檻上給我們告別了。每一年每個人都會有許多的感慨和唏噓。那感慨、唏噓夾雜了許多成分,很多都應該與自己一年的收獲與流逝有關,我相信任何一個人的365天都能夠可圈可點屬于自己的記憶。在我的視野里,中國詩歌的2011,比起任何一年都顯得安靜與沉著,那種喧囂與折騰開始淡化,我們誰也不會指望在中國詩歌在一年之內出現奇跡,但是一個重要的現象應該引起人們的關注,那就是現實的覺醒。現實的覺醒,在中國詩歌的天空掠過一陣久違的清新的風,掠過城市、鄉間,掠過日漸荒蕪的心田,開始生長出生命的綠。那綠的生長有泥土的氣息、有人間煙火、有酸甜苦辣、有血肉、有呼吸,這應該是中國詩歌值得欣慰的生長。
新世紀十年以后又走過了第二個年頭,已經不好意思再說新了。這些年有很多詩歌選本、很多話題把新世紀詩歌縝密地濾了一遍,其間“5·12”汶川大地震的詩歌被寫上了重重的一筆。該翻的翻過去了,該留的正在留下。也許,整個新世紀詩歌因為地震,重新獲得了許多認知、許多反省。中國詩歌在沉寂了多年以后走到了前臺,舉國上下,電視臺、電臺、舞臺和廣場,中國老百姓以久違的熱情接納了詩歌的盛宴。其他不列,僅在四川,四川師大文理學院大型詩歌朗誦《這里是四川,這里是中國》,西南民族大學大型詩歌朗誦《春回天府》,什邡穿心店地震遺址大型詩歌朗誦《四川開滿鮮花》,以及什邡穿心店遺址落成的巨型“5·12”中國地震詩歌墻,已經把地震的災難元素轉化成具有中國詩歌記憶的文化元素,把眾志成城、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落地成具有歷史意義的文化地標。
詩歌在中國有些風光了。如果把這個觸角深入中國詩壇的內部,你會發現中國詩歌一個正在悄然變化的現象,就是詩人開始從包裹自己狹小的視野、從業已習慣的寫作路數里走出來,開始認真、自覺地審視自己腳下的這片蓬勃的土地、這些頑強的生命、這些最真實最親近的呼吸。2011年,最值得注意的是,浙江的“江南才子”潘維,唯美、唯心、唯自己語言構建,曾以“頹廢”著稱,可以在蘇小小墓前一詠三嘆的詩人,把自己的筆轉向與生命相關聯的日常生活,比如超市,比如新農村,比如現代農作物實驗棚、城市開發區等等。現實和日常的概念在一個“純粹詩人”那里,開始作為新鮮經驗進入自己的寫作,這是詩人的一種自覺,一種重新實驗的方向。“那熟雨,沒押古韻,/就把一張藍圖描畫在稻田里。/從超市,我取下十一月,/同時刪除掉對憂傷的無限諂媚。”這是詩人直面現實的發現和檢討,是在模樣全新的農村里獲得的新鮮經驗。詩人目睹了身邊的“推土機將自然村演義成集體農莊”的日新月異。同時又置身在這樣高速發展的節奏里思考與懷念農耕文化里的那種慢:“我誤入了哪兒?/另類桃花源?國際體?終極羅網?/穿越本質,又如何快到慢里。”西川的《與芒克等同游白洋淀集市有感》,把現實的零星、瑣碎、質疑與叩問濃縮在一個鄉間小小的集市里,“太陽照耀多少人聚在集市上我不知道/但太陽讓鍋碗瓢勺開口說話我聽到了”,“上海發卡卡不出河北姑娘的階級味道/河北姑娘不稀罕白洋淀的菱角/白洋淀的水域在太陽下漸漸縮小/有抗日老英雄一直活到今朝卷入市場經濟的大潮”,“人有了錢抽口煙/牲口有了錢睡個眠/白洋淀上的清風干凈地吹著我想我知道”……很顯然,這在詩人以往的創作中是很難見到的,這里有人間煙火,有生活格調,有沉重的感嘆,有深度的思考,現實百味,苦辣酸甜應有盡有。
我們不得不承認,原來熟悉的詩歌寫作場域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日常生活、社會形態、人們的觀念與精神世界已經與原來相去甚遠。事實上,這種變化,對于一個詩人而言,不能熟視無睹、不能無動于衷。現實對于一個作家、一個詩人的寫作而言,絕不是可有可無的符號,而應該是作家、詩人的高度自覺,應該把這個視作這個時代留下文學記憶的己任。問題在于,在這以前,有許多詩歌貌似現實寫作卻把現實標簽化、廣告化,讓詩歌在現實里淡若白開水,失去了詩歌應有的藝術魅力,這樣的寫作讓書寫現實的詩歌長時間蒙冤。另一方面,也有不少詩人缺失了對現實關注的熱情,缺失了進入現實抒寫的能力,找不到進入的方式。詩歌漸行漸遠,遠離了人間煙火。2011年中國詩歌的風向標悄然出現一個指向,回到現實,進入現實,而且這一指向成為很多功成名就詩人們的一種自覺。雷平陽、潘洗塵、李亞偉、田禾、林雪、張執浩、湯養宗等詩人都有不俗之作。
更加年輕一代的詩人也開始了這種自覺。青年詩人姜明的《萬物生長》,在2011年的中國詩壇留下了它獨特的身姿。作為一個新聞記者,他親歷了2008年汶川大地震以后,救援、賑災以及18個省市三年對極重災區的援建;作為一個詩人,他用他的詩歌為中華民族的精神和氣節,為萬眾一心、眾志成城所創造的世界奇跡,精心雕刻了一幅幅威武雄壯的“英雄群星譜”。這是能夠進入2011年中國詩歌譜系的一組雕像,他所彰顯的是中國制造的“國家力量”,是涅槃的鳳凰,是生長的生命。陸航團羌族機長邱光華在云中搏擊的身姿鑲嵌在峽谷與云端里了;帶領第一支先遣部隊徒步挺進汶川,“踩著李白的驚呼,/把腳印寫成天書”,走出第一條天路的某部參謀長王毅;都江堰18歲生命靜下來的沈陽軍區士官武文斌,還來不及給新娘披上婚紗倒下了,卻“把都江堰的春天/鋪到了天邊”;還有成都市人民廣播電臺孫靜“永不消失的電波”;還有賣掉自己上海的房子,450萬元援建一所災區小學的退休教師沈翠英;還有18個援建省市的驚天地泣鬼神的英雄群雕等等。詩人姜明以獨特的方式進入汶川大地震以及災后重建,讓詩歌不僅僅是抒情,讓詩歌在處理公共事件、公共題材里找到了一種刻畫人物的可能。我們記憶中《詩經》里的“窈窕淑女”,記憶中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陸啟的《重返楊柳村》,給我們在詩歌里刻畫的人物已經遠了,無論年代、無論語境都只能成為那個時代的記憶。而今天姜明的實驗,讓我們有理由相信,詩歌不止是抒情,還可以刻畫人物:“紅舞鞋/高傲的紅舞鞋/炫出天清氣朗的紅舞鞋/舞出萬物生長的紅舞鞋/孤獨的紅舞鞋/童話中的紅舞鞋/壯士斷臂向死而生的紅舞鞋/多像王羲之的書法啊/一撇一捺/都是大地上的鮮花。”這是地震失去雙腿以后,一個女孩生命的再生。這是姜明《萬物生長》里的一個人物,一個劫后余生、自強不息的小人物。但是作為一個藝術形象她會長時間地保留在人們的記憶里,和這首詩一樣,珍藏在我們內心深處。青年詩人扶桑的《豐收》,寫現實的農村,卻在我們已經有些麻木的農村意象里,給了我們一個全新的美好:“我知道我的五月已經來臨/五月,它在我身上一邊收割一邊種植/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是一個兩腿分開的女人/分娩的姿勢和受孕的姿勢/是同一個姿勢。”詩人是不是來自農村我不知道,但詩人對這片土地,對土地上的收獲與播種給與了至高無上的贊美。那是獻給偉大女性最高的褒獎,也是作為這塊土地上所有勞動者的最高的褒獎,足以讓你過目不忘。此外,張慧謀的《再寫炊煙》、張凡修的《地氣》、趙亞峰的《魚兒溝是個小地方》、唐以紅的《我并非一無所有》等等,這些詩歌進入現實都有自己獨特的路徑,自己的方式,讓讀者耳目一新。
2011年的詩歌記憶在我這里,花總是在開,而且千姿百態。不過當我要寫這篇短文時,竟是如此地簡單和清晰。詩,不管寫什么,不管怎么寫,我堅信不能一成不變,不能唯我是能,應該多一些思考、多一些實驗。現實對于我們,不再是一個空泛而虛假的概念,而是我們的日常生活,和我們的脈搏與血液同在。日常不是簡單的油鹽醬醋,也不止是土地和莊稼、城市與霓虹,而是細微至生命內核最隱秘的部分,宏大至朗朗乾坤。無論微觀與宏觀,詩應該有血有肉,有人間煙火。我始終相信,只有當我們的詩歌知冷知暖、知疼知痛,有了人間煙火,才會在我們泱泱詩的國度落地生根,健康生長。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