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這個詞兒,已從我的語匯中消失多年。當愛情走向它的反面,成為情愛,當它已經變音,成為性愛,當它能夠公開進行買賣,當它在晚上說著,只是為了下面感到刺激之時,已經沒有必要提到它了。或許,經常提到它也并無大礙,就像經常提到錢一樣,只是,消耗筆墨談愛,也就像浪費電腦空間談錢談性一樣毫無意義。
但是這一天,我卻在兩個人身上看到了某種類似愛情的東西。在墨爾本。
秋天的墨爾本,天空經常陰沉著,欲雨不雨,使人感到壓抑。墨爾本的“墨”字,本來就是抑郁型的:墨黑、墨守成規、墨魚,即使把它還原成英文Melbourne,那開頭的M,能夠使人聯想起的也是murky(混濁)、melancholy(憂郁)、moody(心情不佳),甚至murderous(殺氣騰騰)。
我就是在這種氣氛下,來到移民拘留中心的。中國人造字,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總會諧出一些別的音來。諧得好時,竟會使人覺得造字之時已經事先預謀,比如“拘留”一詞。許多從大陸做著美夢,通過商務考察游覽觀光,想到澳洲這個幸運之邦“居留”的人,最后不期而然,都被拘留了。眼前這位剛剛被抓進來的,就是這樣由“居留”而“拘留”,然后一張機票解遞回國。
趁移民官到來之前,成龍(當然不會是Jacky Chen!)跟我講起他的故事:數年前攜妻同往澳洲,覺得此地民風淳厚,環境美好,生活安定,也比較容易賺錢,便不斷推遲歸期。孰料太太因故受傷,多次手術不愈,每況愈下。當年出國之時,成龍在國內有一份優厚的報酬,為了滿足心在他鄉的太太的愿望,放棄了自己的遠大前程,來投奔一個誰也不清楚會有什么結果的未來。如今成龍為難了:打道回府,老婆誰管?30來歲的人,身體狀況不佳,更兼心情惡劣,已經白發蒼蒼,猶如暮年。把她丟下,她就是死路一條。陪著她一起受苦受難,最終兩人都得死,不是個活路。
話未說完,一人推門進來,原來是移民官克拉夫先生。此人雖然高大魁梧,但卻慈眉善目,待人和氣,與以前見到的一些兇神惡煞,開口閉口就是“你們只有一條路:要么自己買票回國,要么我們給你們買票,護送你上機回國”的那種人似有很大不同。
問話過程當中,我發現他對漢字很敏感。例如,當他問起另一位被抓的朋友姓甚名誰時,成龍說只記得他姓吳,其他就不知道了。我向克拉夫指出,漢語與英語正好相反,在漢語中知其姓而不知其名,正如英語中知其名而不知其姓一樣正常。比如在公共場所喊一聲“Jack”,保準有數人應聲。同理,大叫一聲“李”先生,也會有不少人回頭。漢語中知道某人姓還不夠,必須搞清楚叫啥才能查到其真實身份,英語卻正好相反,等等。
他表示出極大興趣,并說他老婆就是中國人。說著掏出一張彩照給我看。那是一位長發飄飛、鵝蛋臉型的美婦人。[寫到此時,已經很晚,只得住筆。為了提醒自己,在括號里寫上了:5月15日夜,待寫。次日提筆時,已經是16日上午10點以后,時過境遷,換到了本市地方法院。等待客戶期間,注意到兩件事,一是漂亮的女律師,一是一位大律師的說話方式。他在回答熟人“Are you happy?”的問話時說:“I’ve been happy since I met my wife。”(從我見到我太太的第一天起,我一直很幸福。)那幾位漂亮女律師顯然都是澳大利亞人,一位把頭發染得鮮紅,腳上穿一雙半跟紅皮鞋;一位小個子的,眼睛凹陷得像希臘人,足蹬尖頭露踵半跟鞋,在我身邊坐下,惹得我不時偷瞧幾眼她腳上性感的皮鞋;一位發上束一條紅巾,右手抱一沓卷宗,指間還夾著根圓珠筆,左手擎著手機,長相雖不太靚,但走相倒還楚楚動人,一顛一顛的。現在眼前這位身穿黑呢大衣的,看樣子是個亞裔,呢衣下露出飄飛的裙角,褐色暗花,斜波紋的條,半透明,再下面是一雙黑長統靴,平跟,少了一點性感,多了幾分豪放。從側面看,這女的嘴唇噘著,不大好看,一對深陷的黑眼睛,使我一下子閃過泰國女郎、菲律賓女郎,甚至白印度女郎的春情,來自印度葡萄牙殖民地果阿的女人就是膚色白皙]克拉夫點點頭說,是呀,但她父親來自香港,好像是新加坡人。我怎么也不相信眼前相片中這位女郎會是一個純種漢族女性,她實在太白太具異國情調了!正這樣胡思亂想,克拉華把襯衣扣子解開,用手把圓領衫一角往下一拉,露出胸脯上一個大字:茉!
聽見我大叫一聲“茉”,他更來勁了,說著把汗衫更往下一拉,露出三個大字,原來是“茉莉花”,他中國太太的名字。
問話繼續進行,當問到“你認為你應該被允許留在澳大利亞嗎?如果回答是肯定的,為什么?”我很替成龍擔心,過去多次在類似場合,被問者不是聽不懂這個問題,報以“什么?”或“你能不能再說一遍?”就是講一大堆毫不相干的情況,而且回答用的第一個詞就是“因為——”通常移民官會立即打斷話頭,不客氣地說,“我沒問你為什么,我問的是你是否認為……請聽清楚我問的問題。”
有位來自意大利的移民官因為此類案子做多了,一問到此處,就會寬容地笑笑,說:“你看,又答非所問!”可這次,成龍到底是做律師出身,他不緊不慢地說:“我認為我應該被留在澳洲,因為我太太身患重病,必須治療,為此,我們不僅用完積蓄,而且扯了一屁股債。”
他一提屁股,我就笑起來。克拉夫問我笑什么?我用英語解釋說:中國人說債借得多,是要用“屁股”來形容的,這在英語中講不通。正如你們英文中說保命,也一定要用“屁股”一樣,如“Save my arse”(保住屁股),實際上是保住性命。其實,屁股有什么保頭?屁股又跟債務扯得上什么關系?
問話,這在英語中叫interview,說重一點,它叫審訊,說輕一點,就是問話。由于今天這種較為輕松的氣氛,自始至終說到inter-view,我都譯為“問話”。其實這個詞最難譯,在別的情況下,它還有“面談、訪談、面試、采訪”等多種意思,全靠具體情況而定。
這位與中國人聯姻的人到底與其他無緣者不同,他不僅工作快,問完一次要成龍答一次,而且頗多同情心,當聽到對方妻子病重的消息,不自覺地嘆了一聲。
澳洲人一般不大流露感情,特別是移民官。這些把著移民關的人,他們居高臨下地對著被拘留者,一張臉就如巖石般沒有表情。克拉夫是個例外。他雖然笑容不多,但面色和緩,口氣和緩。成龍提出是否能給予咨詢時,他婉言謝絕,告知他是吃移民飯的,不能逾矩。
這話說完以后,到了最后一個問題:你愿不愿意申請過橋簽證?
所謂過橋簽證,是指如果被居留者如事先已向移民局提交某種申請(如難民申請),該申請尚在審理之中,是有權利和資格申請此簽證的。一旦批準,便可暫時出“獄”,贏得喘息之機,再爭取其他。
在沒有律師咨詢的情況下,成龍無法立刻作出答復。克拉夫猶豫片刻,似乎主意已定,作了一個手勢,讓我們稍等片刻,便起身出門了。
趁此機會,我又和成龍聊起家事、國事,感嘆不已。
不多時,克拉夫進屋,帶來好消息:只要成龍工作的廠家老板愿意出錢擔保他,就可以暫時批準“過橋簽證”。一旦出“獄”,便可向移民局遞交“治病”簽證申請。
第一次,我從克拉夫身上看到了某種接近于愛的東西,也許是我們對其妻的贊美,也許是其妻對他的愛,也許是他對中華民族及其藝術之愛,導致他主動伸出援助之手。我不知道,但我告訴他,有一首廣為流傳的中國歌曲,叫做《茉莉花》,說著便唱了起來,“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他驚喜地看著我,問:請問我能在哪兒買到一盤這首歌的磁帶或CD?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