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案例啟示:占有作為財產犯罪中的基本概念,其成立與否對認定案件性質具有重
要意義。由于規范目的的不同,刑法占有與民法占有是有區別的,兩者在占有的成立及種
類上都有所不同,把握刑法占有與民法占有之間的區別,是實踐中正確認定案件性質的前
提。
[基本案情]2011年6月22日,黃某來到一家大型
超市自動寄存柜旁,見鐘某正在存包,暗中記下其所存
包的特征。當鐘某進入超市購物后,黃某利用一張作廢
的密碼條,找到超市自助寄存柜值班保安張某,謊稱其
自助寄存柜打不開,要求張某將鐘某寄存包的柜門打
開。黃某準確說出柜內存放物品的種類和特征,張某打
開自助寄存柜柜門進行物品核對,發現與黃某所敘一
致,于是離開。黃某遂將鐘某存放在該柜內的一個男式
單肩挎包及包內物品、人民幣6700元拿走。經鑒定,黃
某取走物品共計價值人民幣1.7萬余元。
根據行為人是否取得財產,一般可以將財產犯罪
分為取得罪與毀棄罪。就本案黃某的行為來說,構成取
得型財產犯罪不容質疑,問題的關鍵是黃某的行為到
底是構成盜竊罪還是構成詐騙罪?贊成構成盜竊罪的
認為,本案中超市與被害人鐘某之間沒有形成保管合
同法律關系,超市及其保安人員履行的只是對超市柜
臺的整體管理,黃某侵犯的是寄存人鐘某對柜內錢物
的財產權利,因而黃某實施的是通過竊取的方式獲取
他人財物的行為,應成立盜竊罪。贊成構成詐騙罪的認
為,本案中,從鐘某將財物寄存到超市的寄存柜內開
始,雖然鐘某是財物的所有權人,但是超市已經享有對
寄存柜內財物的占有權,成立刑法上的占有,因而,黃
某的行為不是對鐘某財產權的侵犯而是對超市享有的
占有權的侵犯,存在詐騙罪要求的“交付行為”,因而本
案黃某應該成立詐騙罪。
筆者認為,就這一案件來說,要得出合理的結論,
有以下幾個問題需先予解決:其一,詐騙罪與盜竊罪的
界限究竟該如何界定?其二,刑法意義上的占有與民法
意義上的占有有何區別?其三,超市是否成立對寄存柜
內財物的事實支配?
一、詐騙罪與盜竊罪的界限
通常來說,盜竊罪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竊取他
人占有的數額較大的財物的行為。多數情形下,盜竊罪
中的犯罪人都是采用不為被害人知曉的方式取得對他
人財物的占有,犯罪人取得財物的占有或者所有是違
背被害人意志的。而與此不同的是,詐騙罪是以虛構事
實、隱瞞真相的方式,使被害人在陷人錯誤之后“自愿”
作出對財產的處分從而取得財產,這種取得行為通常
是不違背被害人意愿的。因而。一般情況下。盜竊罪與
詐騙罪的界限比較明顯。但是,當行為人在實施犯罪的
過程中,采取詐騙的方式竊取他人財物的時候,到底是
構成盜竊罪還是詐騙罪則往往難以認定。
對這一問題的論述,學界通常列舉三個案例予以
說明。一、掉包案。行為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在柜臺選
購珍貴煙酒期間乘服務員不注意,將真煙酒換成自己
攜帶的假煙酒并帶走的行為。二、電話案。A打電話給
在家休息的老人B:“你的女兒在前面馬路上出車禍
了。你趕快去。”B連門都沒有鎖就急忙趕到馬路邊,A
趁機取走了B家的財物。三、西服案。洗衣店經理A發
現B家的走廊上晾著西服,便欺騙本店的臨時工c
說:“B要洗西服。但是沒有時間送來,你到B家去將走
廊上晾的衣服取來。”c信以為真,將西服取來交給A,
A將西服據為己有。
就以上三例來說,行為人的行為既有詐騙行為也
有竊取的行為,認定行為人具體構成什么犯罪關鍵是
把握盜竊罪與詐騙罪的區分標準。我們認為,詐騙罪
通常表現為行為人實施欺騙行為——被害人陷入錯誤
認識——被害人“自愿”交付財產——行為人取得財
產——被害人遭受損失。與盜竊罪的客觀行為進行對
比,不難發現兩者最大的區別在于是否存在處分行為
或者說交付行為。日本學者平野龍一正確地指出:“交
付行為的有無,劃定了詐騙罪與盜竊罪的界限。被害人
交付財物時,是詐騙罪而不是盜竊罪”。在以上三
個案件中,掉包案和電話案中,被害人雖然都陷入了認
識錯誤,但是,并沒有基于認識錯誤而作出財產處分行
為,因而行為人的行為構成盜竊而不是詐騙。在西服案
中,表面上有洗衣店臨時工基于錯誤認識而作出的交
付行為,但是,C并沒有處分財產的權限和地位,案件
中C僅僅是行為人實行犯罪的工具而已,行為人仍成
立盜竊罪。在得出詐騙罪與盜竊罪的主要區別在于是
否存在處分行為或者說交付行為之后,對前文列舉案
例的評析,關鍵就是看超市是否構成對財物的占有以
及超市保安是否有處分財產的權限和地位?
二、刑法占有與民法占有的區別
就財產犯罪的具體認定來說,占有具有重要的意
義,可以說占有是財產犯罪中的基本概念。通常認為,
盜竊、詐騙、搶劫等罪在本質上都表現為兩個行為過
程:首先是破壞他人對財物的占有關系,其次是建立新
的占有關系。用何種手段破壞原財物的占有關系往往
揭示行為的犯罪性質,而是否建立新的財物占有關系
通常反映行為的既遂與未遂。就破壞他人對財物的占
有關系而言,又包含兩個方面:一是原財物占有關系的
狀態,主要解決財物到底有無占有以及由誰占有的問
題;二是破壞原財物占有關系的手段。一般情況下,通
過破壞原財物關系狀態的手段就能確定犯罪的性質,
然而,當行為手段不典型或者多種行為交織在一起的
時候,往往需要進一步分析行為前原財物的占有關系
的狀態。
占有作為一個法律概念首先來源于民法,其根源
最早可以追溯到羅馬法和日耳曼法?,F行各國民法上
所確立的占有制度基本上是羅馬法和日耳曼法相融合
的產物。只是有的將占有認定為一種事實,而有的將占
有認定為一種權利,從而形成不同的法律制度和條文
規定。通常認為,日本民法的一大特色是將占有規定為
一項權利,而包括我國在內的世界上大多數國家的民
法更傾向于將占有規定為一種事實。如王利明教授就
認為,占有是指占有人對物的事實上的支配和控制。這
一對占有法律定位的區別在分析具體問題的時候不容
忽視。
隨著社會的發展及法學理論研究的不斷推進,民
法上的占有,已經突破了事實占有的界限,實踐中行為
人更多地通過觀念占有的方式來行使自己的占有。所
謂的觀念占有,是指財物雖然處于行為人物理控制的
范圍之外,但是根據社會上一般人的觀點和習慣,可以
推知由行為人支配時,該財物即屬于行為人占有。如根
據自然屬性可以預料到會回到自己支配范圍內的財
物,例如飼養的家禽;從財物的性質、放置的區域等能
夠推定所有者,如放置在自己住宅很近的公用車道上二
的自行車:財物放在難以被別人發現而自己知道的場
所,如行為人埋藏在野外的財物;由于戰爭等特殊事由
使財物的占有狀態發生變更等。
就本文案例的解析而言,在此討論民法上的占有,
主旨還是在于更加清晰地認定刑法上的占有,并更好
地對兩者進行區分。而在討論刑法占有與民法占有的
關系之前,必須明確我國民法理論上對占有的定性。如
果我國民法將占有規定為一項權利,那么,很有可能像
日本那樣,兩者之間存在不小區別;相反,如果我國民
法是將占有規定為一種事實,那么兩者之間的區別應
該相對較小。就目前的主流觀點來說,我國民法學者并
不主張將占有規定為一項權利,07年頒布的《物權法》
已將占有規定為一項特殊的制度,即認為占有就是一
種事實。因而,我們認為,就我國而言,刑法上的占有概
念與民法上的占有概念具有較大的相似性,兩者在在占
有主體、占有客體、占有內容的理解上是大體一致的。
當然,作為不同部門法語境下的概念,兩者之間還
是有些不同的。這種差別主要表現在兩者在規制占有
的目的上有區別。就民法來說,規定占有制度主要在于
確定占有人的地位并以此明確占有人與他人的權利義
務界限,而就刑法來說,其規定占有的目的主要在于確
認財產被現實控制支配的事實,以達到維護財產秩序
的目的。正是因為兩者目的的不同,從而導致兩者在占
有的種類上有著不小的區別,這種區別主要表現在間
接占有、占有改定、占有繼承等場合。在這些場合下,刑
法基于維護財產秩序的目的,主要對直接占有人的占
有進行保護,而不去尋求保護法律上的真正權利人的
利益,這顯然不同于民法對占有的保護。
三、本案中超市已經構成刑法上的占有
(一)從刑法占有的定義來看,超市已經構成了刑
法上的占有
德國刑法學者威爾策爾認為。占有的概念應該由
三個要素組成:(1)物理的現實的要素,即事實上的支
配;(2)規范的、社會的要素,即應該根據社會生活的原
則判斷事實的支配;(3)精神的要素,即占有的意思。前
兩種要素被稱為客觀的要素,后一種要素被稱為主觀
的要素。需要說明的是,就構成刑法上的占有而言,主
觀的要素在要求上通常比民法上的占有要求低,占有
支配財物的意思并不限于對特定財物的具體的、特定
的支配意思?!爸灰哂幸詫⒋嬖谟谧约褐涞膱鏊鶅?/p>
的一般財物為對象的包括的、抽象的意思。通常就夠
了?!本捅景竵碚f,從鐘某將財物存入寄存柜內開始,
財物已經處于超市器械的控制范圍內,客觀上超市已
經對財物成立事實上的占有,同時,從占有意思上來
說,超市從設立寄存柜開始,也明知在他人將財物存入
寄存柜期間,財物丟損、滅失的責任應在超市,因而,在
財物被寄存在超市期間,超市對財物有占有的意思。同
時,由于超市顧客的不固定性,超市對柜內財物的占有
可能只是抽象的、概括的占有,但這已經達到了刑法占
有對占有意思的要求,可以構成占有。那種認為刑法上
的占有意思應該是具體、特定的觀點,通過否認具體、
特定的占有意思的存在,而否認超市占有的成立,顯然
是不合理的。
(二)從刑法占有與民法占有的區別來看,超市成
立對財物的占有
正如前文所論述,刑法占有與民法占有根本的不
同就在于兩者追求的目的不同。民法上的占有制度主
要在于確定占有人的地位并以此明確占有人與他人的
權利義務界限:而刑法上的占有,只在于確認財產被現
實控制支配的事實,以維護財產秩序。就本案來說,誠
然,我們有很充分的理由認為,當顧客將財物存入寄存
柜后,在民法上我們還是傾向于認定寄存人是財物的
占有人,甚至是直接占有人,這是基于民法的主旨在于
確認占有人地位以及其權利義務而作出的解釋。然而,
從刑法的角度來說,得出的結論并不相同。在這種情形
下,刑法更加注重對超市直接占有行為的保護,對于寄
存人基于所有權而享有的間接占有此時已經被刑法舍
棄。正是基于刑法主要在于確認財產被現實控制的事
實,我們認為本案中超市已經構成了對寄存柜內財物
的占有。
(三)從社會的一般觀念來說。本案中超市已經構
成刑法上的占有
對法律的解釋離不開社會民眾的一般法情感,對
刑法上占有概念的界定也是如此。通常來說,我們之所
以將財物寄存在超市的寄存柜內,就是因為這樣財物
可以更加安全,退一步來說,如果在寄存期間真的丟失
的話,超市會作出相應的賠償。順應這一思路,如果在
顧客寄存財物后,超市連刑法上占有這種最低要求的
職責都沒有的話,那么顧客對在超市寄存期間丟失的
財物又有怎樣的依據來要求超市進行賠償?就本案來
說,如果我們認為超市不構成對寄存柜內財物的占有,
那么在案發后,我們又有什么理由向超市索賠?否定超
市刑法上占有的成立,導致的后果將是作為顧客的不
特定大眾的財產權利得不到應有的保護,這顯然是與
一般民眾的法情感是相違背的。
在肯定了本案中超市對寄存財物的占有后,我們
不難發現,整個的案情大致可以提煉為:黃某通過虛構
事實、隱瞞真相的方法進行欺騙——超市保安張某陷
入認識錯誤——張某基于錯誤認識處分財產——黃某
取得財物——超市因賠償他人財物而遭受損失。結合
前文關于詐騙罪與盜竊罪區別的論述,可以得出本案
中黃某的行為應該構成詐騙罪。
注釋:
[1]金林、羅永鑫:《欺騙超市保安開啟寄存柜取走
他人財物如何定性》,載《檢察日報》2011年11月15日
第3版。
[2]參見張明楷:《詐騙罪與金融詐騙罪研究》,清
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1頁一12頁。
[3]同上,第12頁。
[4]參見沈志民:《論刑法上的占有及其認定》,栽
《當代法學》2010年第3期。
[5]同上。
[6]參見童偉華:《論日本刑法中的占有》,載《太平
洋學報》2007年第1期。
[7]轉引自張明楷:《外國刑法綱要》,清華大學出
版社2007年版,第541頁。
[8][日]大塬仁:《刑法概說》(各論),馮軍譯,中國
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