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9月19日,一位美籍傳教士在華盛頓溘然辭世。一反教規,他生前執意死后火化。在遺囑中,他還托付親友將當年周恩來贈予的一只明代彩繪花瓶歸還中國。更重要的是,將骨灰埋葬在中國,只因他自稱“是一個中國人更甚于是一個美國人”。
杭州安賢陵園文星苑中佇立著一座素凈的墓碑,立碑時間是2008年11月17日,安息者便是50年前在華盛頓去世的那位傳教士。碑文以中英雙語書寫,僅寥寥數字:司徒雷登,1876-1962,燕京大學首任校長。
因家在杭州而魂歸故里
“現在司徒雷登出任美駐華大使,司徒雷登是中國人民的朋友,是教育家,他生長在中國,受的美國教育。他住在中國的時間比住在美國的時間長,……”這是聞一多《最后一篇演講》中的一段話,入選中學語文課本時卻悄然蒸發,原因在于毛澤東1949年8月18日發表的一篇題為《別了,司徒雷登》的文章為主人公打上了“美國侵略政策徹底失敗的象征”烙印①。在毛澤東發表這篇檄文前兩周,1949年8月2日,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因美國對華政策的失敗而悵然回國。盡管他在1949年3月10日向美國國務卿遞交的報告中寫道:“我希望我不僅作為美國官方代表與共產黨接觸,而且也作為一個久居中國,致力于中國的獨立和民主進步,致力于造福于中國人民而聯絡兩國關系的中國人民的朋友與共產黨接觸。”但在返美途中,他驚悉美國國務院《白皮書》把失敗歸咎于他個人,并責令他不許發表任何演講、不許談論美中關系、不許接受記者采訪。而在此之前,蔣介石也責罵他“支持不力且背后拆臺”,并在1950年6月24日拒絕為其75歲壽辰賀喜。回到美國后,郁郁寡歡的司徒雷登便一病不起,尤其是腦血栓導致了半身不遂和失語癥。由他一手創辦的燕京大學于1952年10月4日的徹底消亡更是雪上加霜。在病榻上,他把日記整理成自傳,取名為《在華五十年》。開篇首句就是:“我一生中大部分的時間以中國為家。”具體而言,即以杭州為家。而在私下里他更是常以杭州人自居。
司徒雷登是“杭州的兒子”。在安葬儀式上,時任美國駐華大使雷德如此定義司徒雷登的身份。他進而說道:“中國是司徒先生熱愛的國家,司徒先生完成了他的旅程。因為他出生在杭州,今天他回到了這里。”2007年1月8日,杭州中山北路耶穌堂弄口,一座司徒雷登銅像拔地而起,背后便是其誕生之所,百米開外還坐落著他父親司徒爾(John Linton Stuart)籌建的基督教會天水堂。西子湖畔留下司徒雷登夢幻般的童年。他于11歲時赴美接受教育,重新返杭已是28歲的成家立業之人,兩年后,司徒雷登的獨子在此出生。獨子7歲時,司徒雷登的父親在杭州病故并葬于杭州。作為美國南長老會傳教士的老司徒在杭州生活了整整44年。因此,司徒雷登全家三代皆是杭州人。
1946年10月19日,在杭州基督教青年會舉行的抗戰后復會典禮上,剛出任美國駐華大使不久的司徒雷登應邀致詞,開口竟然說的是杭州話。會上,時任市長周象賢授予司徒雷登一把刻有“杭州市榮譽公民”字樣的金鑰匙。而在此之前,9月9日,杭州市路名委員會決定把司徒雷登誕生的耶穌堂弄命名為司徒街。然而,這條街上的司徒雷登故居卻命運多舛。2000年,故居毀于拆遷;次年,時任杭州市市長仇保興在轉任京官之前40天作出批示:“哪怕是茅草房”,司徒雷登故居也是“一個歷史事件的標簽”,并撥款240萬元買斷故居產權;2005年6月6日,修復后的司徒雷登故居正式對外免費開放,曾出任國務院副總理兼外長的黃華以司徒雷登弟子的身份為故居敬題匾名。
“我對中國人的憂國憂民情懷及雄心壯志有著真切體會,以致我不知不覺在思想感情方面已完全與其融為一體,變成其中一員。他們已成為我生命中的主導因素,不僅影響我的人生觀,且支配我的行動。”(《在華五十年》)燕大校友、史學家林孟熹對老校長作如是評價:“整個20世紀大概沒有一個美國人像司徒雷登博士那樣,曾長期而全面地卷入到中國的政治、文化、教育各個領域,并且產生過難以估量的影響。”(《司徒雷登與中國政局》)
從1876年6月24日在杭州出生到1949年8月2日離開中國,除去在美國求學的17年,司徒雷登在華總共生活達56 年之久。
“精神上的紐帶把我與那個偉大的國家及其偉大的人民緊緊地聯系在一起……”司徒雷登在回憶錄中所言的精神紐帶是杭州的高山流水、鳥語花香、世道人情,但更是那個唯一伴隨他的姓名烙上墓碑的名字——燕京大學。
臨危受命而北上辦學
燕京大學是民國時期“一所新的綜合性大學”,由當時在京若干所教會學校組建而成,以四所學校為主:北京匯文大學(前身是1871年創立的美以美會寄宿制男塾)、華北協和大學(前身為初創于1867年的潞河男塾)、華北協和女子大學(前身為創建于1864年的貝滿女塾)和華北協和神學院(前身為1893年成立的戈登紀念神學院)。1900年庚子事變期間,各學校校舍遭受重創,由此迫使這些各司其主、理念相左的教會學校聯合辦學,以求生存,但須由一名局外人來牽頭。在南京金陵神學院教授希臘文《新約》,并曾在1907 年與美國北長老會協辦育英書院和之江學堂的約翰·司徒雷登被視作不二人選。1918年12月10日,司徒雷登獲聘校長之職并被授權組建新的大學,于翌年1月31日抵京,時年42歲。一所由司徒雷登創辦的燕京大學由此誕生。
當時,這些教會學校可謂家徒四壁:師生流失,財政虧空,校舍簡陋。在冰心的老師包貴思女士眼中,學校“一無可取。我們很局促地住在城內,有教員也沒有設備……學生不到百人,教員中只有兩位中國人(陳在新博士與李榮芳博士)。許多西方教員,不合于大學教授的條件”(《司徒雷登博士傳略》)。這些學校的學生只有94名,幾乎都是地方教會委托培養的傳教士,說是大學,其實只是徒有虛名。此時的學校簡直是一個“無法收拾的爛攤子”:五間教室,三排宿舍,一間廚房,一間浴室,一間圖書室,一間教員辦公室,一間可容百人的飯廳,飯廳兼作會議室,另有網球場和籃球場,還有剛到手的一座兩層廠房,可改作課堂和實驗室。面對如此窘境,司徒雷登自己“實在不愿意去”,因為他“對金陵神學院的工作十分滿意,在教學與科研方面已得心應手,且正在展開幾項寫作計劃”(《在華五十年》)。臨危受命,雖受的是美國教會之命,但司徒雷登之心實為信仰所驅使——與其說其內心積淀的是宗教信仰,不如說是教育信仰。他力圖把燕京大學打造成為一所“融合中西方兩種文明中永恒價值”的殿堂(司徒雷登1930年9月5~6日在教師會議上的講話),其辦學宗旨應該是“教授高深學術,發展德、才、體、力,養成國民領袖,應中華民國國家及社會需要”。最終,他力排眾議,毅然北上籌辦學校。
籌備之初,新校校名久議不決。于是,蔡元培、吳雷川、胡適、傅增湘和王厚齋組成議定校名委員會,最后采用中華基督教協進會會長誠靜怡博士的提議,定“燕京大學”為新校名。“誠靜怡博士——幾乎是20世紀最優秀的華人基督徒領袖——提出‘燕京’,這個詩意盎然的詞匯不但象征古代燕國首都,而且在中文語境中指代的就是北京。不管是英文還是中文形式,這個詞獲得眾口稱贊。”(《在華五十年》)。不過,當時北京匯文大學1890年便正式在美國紐約州注冊為Peking University,而由京師大學堂(Imperial University of Peking)演變而來的國立北京大學的英文名為National Peking University,兩校英文名稱顯然存有雷同。司徒雷登認為,“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小學院卻非要給自己安上北京大學這個名字,真是無比荒謬”(《在華五十年》)。出于對北京大學尤其是時任校長蔡元培的敬重,司徒雷登定燕京大學的英文名稱為Yanching University。1920年3月15日,新組建的大學正式更名為燕京大學,建校儀式由蔡元培主持。
燕園家長,以校為家
在燕京大學,司徒雷登的心血之作首推燕園。這片土地之前為前清皇家園林睿王園和暢春園的一部分,對面為清華園,時為陜西督軍陳樹藩所有。司徒雷登說服陳樹藩低價出讓②380畝的勺園,并聘請建筑師亨利·墨菲(Henry Killam Murphy,1877-1954)設計,“從一開始就決定按照中國的建筑形式來建造校舍。室外設計優美的飛檐和華麗的彩色圖案,主體結構則完全為鋼筋混凝土,并配以現代化照明、取暖和管道設施。由此,校舍本身便象征我們辦學宗旨,即保存中國最優秀的文化遺產”(《在華五十年》)。以勺園為中心,司徒雷登又陸續購置周邊的集賢、鏡春、鳴鶴、朗潤、蔚秀等園。1926年夏,新校舍基本落成,隨后正式遷校。應司徒雷登之邀,蔡元培欣然題寫校名,校匾懸于燕園大門之上。2012年5月31日去世的集紅學之大成者周汝昌便是于1939年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燕京大學西語系。
就在燕園落成之際,1926年6月5日,司徒雷登愛妻病逝,他讓妻子永遠安息于這片園地之中。自此,他便以校為家。司徒雷登“能極周到的想到每一個家庭,每一個人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話,同時他還捧出他的一切所有,房子、汽車、馬、衣服、金錢、時間——為方便這每一個家庭、 每一個人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話”。校友冰心在《燕大周刊》中說道,“燕京已成為我本人迅速擴張的家庭。學生們常說,他們是我的孩子,而我對他們也確實懷有父輩之情,我能夠把我的全部時間和精力傾注于工作。”(《在華五十年》)司徒雷登不僅能夠對每位學生的名字脫口而出,每次開學典禮,他總會挨個與新生握手,并躬身寒暄。燕大校友、中國中醫科學院教授張澍智與母校的“感情是從跟司徒雷登握手的那一刻就產生”,油然而生的是他“和燕京大學這四個字就捆綁在一起了,想掙脫都掙脫不開的那種感覺”。果然,燕園成為桃李滿園的高等學府,更是有錢穆、顧頡剛、容庚、張季鸞、吳文藻、錢玄同、周作人、鄭振鐸、陳垣、馮友蘭、趙紫宸、沈尹默、顧隨、郭紹虞、俞平伯、埃德加·斯諾、雷潔瓊等大儒名宿執教。燕京大學辦學僅33年,注冊學生不過9988名,卻高徒輩出,如韓素音、費孝通、黃華、冰心、孫道臨、黃昆、周汝昌、周一良、林耀華、許地山、嚴景耀、齊思和、侯仁之等。建國后,燕京大學畢業生和教授共有56人當選為院士或學部委員,如陳寅恪、剪伯贊、袁家騮、談家楨、譚其驤、吳階平等(《燕京大學人物志(第一輯)》)。這些燕園人均得益于司徒雷登推行的通識教育③。司徒雷登希望燕京大學“不要變成世界有名的學校,也不要成為有史以來最有名的學校,而是要成為‘現在中國’最有用的學校”(《燕京新聞》,1934年12月18日)。曾經在民國的一段時期里,中央通訊社在世界主要國家首都的常駐代表幾乎一律出自燕京大學新聞系。1945年在美國密蘇里號軍艦上舉行的日本受降儀式上,中國派出的3位記者均出自燕大,他們是朱啟平、黎秀石、曾恩波。隨鄧小平于1979年訪美的21人代表團,燕京校友獨占1/3,其中便有時任外長黃華,他曾是燕京大學學生會主席。1949年南京解放后美國駐華大使館最終滯留南京,便得益于毛澤東對這份師生情的巧用,這無疑是對司徒雷登期望的最佳注釋。
為了燕園這個家園,司徒雷登篳路藍縷,四海行乞,甚至說出“我每次見到乞丐,就感到我屬于他們一類”之言。他甚至一連幾天“跟一個半聾的老太太玩天牛,只希望老太太在臨終遺囑上別忘了燕大”(《燕大雙周刊》,1946 年第15期)。從1920年到1936年,司徒雷登至少募集了2000萬元經費。其中,政府撥款與各界捐款約占學校年度預算的1/10。1929年的《燕京大學校舍建筑用費報告》認為,“校長司徒雷登先生,慨然以舍舊謀新為己任焉,八年之中,五至美國,曉音茶口,光事宣傳,誠感既孚,贈遺不吝,而理想之新校舍乃實現焉”(《燕京大學校刊》,1929年9月27日)。
辦學,中國化,更中國化
雄哉壯哉,燕京大學,輪奐美且崇;人文薈萃,中外交孚,聲譽滿寰中;良師益友,如琢如磨,情志每相同;踴躍奮進,探求真理,自由生活豐;燕京、燕京,事業浩瀚,規模更恢宏;人才輩出,服務同群,為國效盡忠。
燕京大學校歌描述的不是縹緲的辦學愿景,而是真切的教育現實。
盡管司徒雷登辦學不問政治、宗教、種族、性別和學派,但正義是他不可拋卻的。1925年9月,司徒雷登在美國霍普金斯大學發表演講聲援中國的“五卅運動”。“九一八”事變后,司徒雷登親自帶領燕京大學師生上街抗議日本侵華。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因拒絕與日軍合作,司徒雷登甚至被關入日軍集中營,直至日本《停戰詔書》發布后第3天才被釋放。1934年,因南京政府對日軍侵華采取不抵抗政策,燕京大學學生忿而南下請愿。當時,校內師生針鋒相對。正在美國籌款的司徒雷登返校之后即面對全體師生說道:“我在上海下船,一登岸首先問來接我的人,燕京的學生可來南京請愿了么?他們回答我說,燕京學生大部分都來了!我聽了之后才放下心!如果燕京學生沒有來請愿,那說明我辦教育幾十年完全失敗了。”(《燕大文史資料(第十輯)》)北平淪陷后,司徒雷登拒絕停課或內遷,堅守陣地,以“燕大一日不亡,華北一日不亡”之壯志激勵學子。1938年7月,有1594名學子報考燕京大學,其中605位被錄取。秋季開學時,注冊學生更是多達945人,同比幾乎翻番(《燕京大學人物志·燕京大學概述》)。
因真理,得自由,而服務(Freedom through Truth for Service),司徒雷登將來源于《圣經》的兩句格言熔鑄成為燕京大學校訓。
學術自由與教學自由乃大學立身之本。學術需要自由,信仰亦然。“不應要求學生去教堂作禮拜,或強求他們參加宗教儀式,不應在學業上優待那些立誓信教的學生,也不要給那些拒絕信教的人制造障礙。它必須是一所真正久經考驗的大學,允許自由教授真理,至于信仰或表達信仰的方式則純屬私事”(《在華五十年》)。1922年,燕京大學宣布廢除強制參加宗教儀式與宗教課程的規定,進而又將宗教課程從大學課程中剝離出來,將神學院改為宗教學院,不再納入學校整體架構之中,最終在辦學宗旨中亦隱去傳教與培養神職人材的使命。燕京大學也因自由而國際化,教職員工由中、美、英、法、德、丹、意、日等國學者組成。但教育國際化絕非等同于教育無國界。這既折射出司徒雷登對政治的敏感,更蘊含著他對中國的情感。他在大刀闊斧地推行世俗化的同時,也天翻地覆地實施本土化。燕京大學成為第一所在中國政府立案的外國教會大學,從而率先完成從教會大學到私立大學的轉型,也實現“永久并更徹底地中國化”(《在華五十年》)。
1929年校刊《燕京大學》載有“呈準教育部認可之經過”一文,有如下報導:
“本校成立伊始,即與教育部屢有接洽,準備立案。第其時政府對于教會學校,尚未有考核之標準;而各教會對于讀經、禮拜等事,又有不愿廢棄成規。故進行不免障礙。然本校鑒于立案之不容緩,疊向各教會反復陳說,卒將強迫禮拜制度與必修圣經功課,于民國十三年(1924)一律廢止。及十四年冬間教育部頒布外人捐資設立學校請求認可辦法第六條,本校即遵照部定辦法,籌備一切,是年十一月,具呈于教育部,十二月部派員來校視察,至十六年二月,遂奉到部令準予認可。”
“這所新的大學應該立足于中國人的生活基礎,而不與任何西方國家的條約或其他任何外來的因素發生關系……在學校事務的每一方面,中國人和外國人都應共享平等。”(《在華五十年》)建校之初,中國籍教師所占比例只有1/3,到1927年已達2/3。1934年,燕京大學正、副教授多達111名,其中44人為外籍教授,中國教授67人(《燕京大學人物志(第一輯)》)。1929年,燕京大學“院、系領導基本由中國人擔任,全校中國籍教師的比例從最初的1/3達到2/3”(《燕大文史資料(第二輯)》)。當年燕京大學的校董會,外籍校董僅13位,而中國本土校董多達21位,其中包括孔祥熙、顏惠慶、胡適、陶行知等社會名流。并且,自1925年起,燕京大學學生必須在規定的60個學分中選修12個學分的中國文學和10個學分的中國歷史。《燕京學報》當時與《北京大學國學季刊》《清華學報》《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并列為四大國學期刊。1928年,燕京大學還設立了國學研究所。司徒雷登終于“把學校辦成了一所中國大學”(《在華五十年》)。
燕京大學校訓中的“服務”意指大學三項基本功能之一的社會服務。然而,司徒雷登所理解的社會服務并非產學結合,而是人才培養。一所大學能夠向社會與國家輸送棟梁之材,這才是大學提供的最佳社會服務。正如司徒雷登在一篇《迎新致詞》中所言:燕京大學“本宗教服務之精神,從事教育中國人才,為中國復興與前途之助力”(《燕京新聞》,1941年8月30日)。“燕京教育目的,并非專備課室、圖書室為學生讀書,亦非專為增進學生能力以謀生活;同時也不是為培養什么人才以從事某種政治經濟活動”,而是旨在“養成一種合作、建設、服務人群的精神以服務社會、國家”(《燕京新聞》,1934年12月18日)。“凡學之道,嚴師為難”(《禮記》),在實施學分制、績點制和選課制同時,司徒雷登制定嚴格的淘汰制。僅1937年,燕京大學便有43名學生因學業落伍而退學(《燕京新聞》,1938年12月23日)。
遙望并守望家園
“燕大乃中國教會大學中之最中國化者,心竊慕之。”錢穆遂投奔燕京大學(《八十憶雙親·師友雜記》)。1928年5月,國民政府教育部曾對14所私立大學學生展開特別考試,燕京大學學生獲得前兩名,同時,學校一二年級學業最佳。據美國加州大學當年對亞洲高等學校學術水平的調查,燕京大學躋身兩所甲級基督教大學,其畢業生可徑直就讀美國高校的研究生院(《燕京大學人物志(第一輯)》)。此番偉績,其功臣首推燕園家長司徒雷登。國民政府嘉獎令概述了其功績:“司徒雷登博士致力我國教育垂五十年,其所創辦之燕京大學,為我國著名學府之一,歷年以來,成材甚眾,盧溝橋事變后,北平文化教育機關盡陷敵手,司徒博士獨任艱危,力維弦詠,不使中輟,直至太平洋軍興,身系囹圄而后已,臨危不懼,守白不緇,其行誼殊難多覯等情,據此,查司徒博士熱心教育,忠貞不貳,亮節高風,足資楷式,應予明令褒獎,用彰有德。”
作為燕園家長,司徒雷登為燕園學子的一生成長守望。1929年6月15日,在燕園臨湖軒,司徒雷登主持冰心與吳文藻的婚禮,6年后又為他們的弟子費孝通開啟婚典,堪為學界佳話。臨湖軒是由冰心提議命名,在燕京大學建校10周年座談會上,請時任國立北平大學文學院院長胡適題寫匾名。而其時在家中與弟子慶賀自己60壽辰的司徒雷登欣然收到精美賀卡一張:“這團體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總共上千上萬的人, 這上千上萬的人的生、婚、病、死四件大事里,都短不了他,為嬰兒施洗的是他;證婚的是他;喪禮主儀的也是他。你添了一個孩子,害了一場病,過一次生日,死一個親人,第一封短簡是他寄的;第一盆鮮花是他送的;第一個歡迎微笑,第一句真摯的慰語,都是從他而來的。”賀卡署名:冰心(《燕大周刊》,1936年第6期)。
冰心在《燕京大學男女校聯歡會志盛》(《燕大季刊》,1920年第1期)篇末便高呼“恭祝我們燕京大學萬歲萬歲!”然而,該校卻如此短壽,僅存33年。1951年2月12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正式接管燕京大學,改私立為國立。那塊由蔡元培題寫的老校匾也被毛澤東手書的新校匾所取代。之后隨著全國院系調整的展開,1952年10月4日,北京大學入駐燕園,燕京大學于是壽終正寢。盡管1949年在開國大典上,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向徐徐走過的由燕京大學師生組成的游行隊伍揮手致意,并高呼“燕京大學同志們萬歲!”然而,《人民日報》1951年1月28日刊發的《美帝在燕大進行的文化侵略》一文,已把矛頭直指司徒雷登。同年4月13日,該報發表的《帝國主義怎樣利用宗教侵略中國》一文再次指向司徒雷登:“前燕京大學的司徒雷登在中國偽裝宗教家、教育家多少年,表面上作出非常同情中國的樣子,實際上他是美國侵略中國一個最重要的特務,是集過去的伯駕、丁韙良、李提摩太等之大成。后來索性揭開假面具露出他的本來面目,做美國駐華大使,執行侵略中國的任務。”
一潭未名湖,微波漣漣、群魚悠悠、垂柳依依、環山郁郁。燕園嫵媚依舊。這就是司徒雷登的燕京大學,被譽為“東方哈佛”的燕京大學。如今的北京大學,其校園實為燕京大學的舊址,是“教士來華辦學史上永垂不朽的代表人物”(胡適語)司徒雷登執意要回歸的家園。
司徒雷登一生中與三個因素結下不結之緣,即“宗教、教育和中國這個國家”(《在華五十年》),而燕京大學集三個因素于一身。司徒雷登生前幾番立下遺囑。1955年8月1日,在他離開中國六年之際,在最后的遺囑中寫道:“如有可能,我的骨灰應安葬于中國北平燕京大學之墓地,與吾妻遺體為鄰;我并指令,如果此種安葬證實不可能,則上述骨灰可安葬于其他任何地方,此種決定及變更之選擇由我的朋友和同事菲力傅④及妻子作出。”
改革開放之后,中共中央書記處為遂司徒雷登之遺愿而作出批示。現任教育部副部長的郝平在撰寫《無奈的結局——司徒雷登與中國》一書時,正作為北京大學副校長負責外事工作,為落實司徒雷登骨灰安葬一事,他多方打探、四處求證司徒雷登夫人骨灰的下落。但出于種種原因,結局仍然無奈。偌大燕園卻容不下一方司徒雷登長眠之地。
據司徒雷登秘書傅涇波之女傅海瀾回憶,司徒雷登晚年常常舉目凝視東方,身在美國卻心盼中國。在他的居所,一切物件,只要帶上中國印記,便悉心收藏,臥室四壁甚而掛滿燕京大學的舊影。當初在為是否赴任華大使之職而猶豫不決之時,他提出兩大要求,其一便是卸任后可回燕京大學重執教鞭。
自2008年11月17日魂歸出生地杭州以來,這位燕園家長仍舊堅貞不渝地遙望并守望著這片魂牽夢縈的家園。
有靈魂的大學
“一所好的大學,在于有自己獨特的靈魂,這就是獨立的思考、自由的表達。千人一面、千篇一律,不可能出世界一流大學。”這是總理溫家寶2010年1月26日上午就《政府工作報告(征求意見稿)》與來自科教文衛體各界的10位代表會談時所說。
如果說,今日中國公眾呼喚有靈魂的大學,而大學時下正在追尋自己獨特的靈魂,這靈魂更多指的是制度化的文化,那么,一百年前,這個獨特的靈魂便是大學校長。大學校長在中國當時特殊的歷史境遇下生成,后世尊之為教育家,而且教育家儼然成為學校的名片。在近現代中國教育史中這樣的例子亦不勝枚舉,比如馬相伯與震旦學院、蔡元培與北京大學、梅貽琦與清華大學、李登輝與復旦大學、黃炎培與中華職業學校、顏福慶與上海醫學院、郭秉文與東南大學、朱經農與中國公學、馬君武與廣西大學、陶行知與曉莊師范學校、潘序倫與立信會計學校。然而,在這幅中國大學校長的譜系中,唯獨司徒雷登與燕京大學所呈現出的個人與學校渾然一體,以至達到難舍難分的程度是無可比擬的。司徒雷登即燕京大學,燕京大學即司徒雷登,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燕園之父也好,燕園家長也罷,均無以表述這種共生現象。他的碑文甚至只需如此書寫:司徒雷登,1876-1962;燕京大學,1919-1952。
燕京大學,司徒雷登的燕京大學,一個人的大學。
注釋:
① 1991年出版的《毛澤東選集》已刪除原先那條對司徒雷登的注釋“他一向是美國對華文化侵略的忠實執行者”。
②僅6萬大洋,司徒雷登預算為20萬,陳樹藩還拿出付款1/3捐給燕京大學用作獎學金。
③全校課程分為公共必修課、專業必修課和選修課三大類。
④即傅涇波,燕京大學校友,之后成為司徒雷登秘書,直到為其送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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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燕京研究院. 燕京大學人物志(第二輯) [G].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15]張瑋瑛等. 燕京大學史稿:1919-1952[M].北京:人民中國出版社,1999.
編輯:許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