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萬年的荒蕪
剛剛走過浸透了兩千多年歷史的伊斯坦布爾的古老街巷,又在薩夫蘭博盧體驗了奧斯曼土耳其帝國遺留下的小城風情,進入卡帕多奇亞后,這片神奇土地驟然給予的視覺上的沖擊很難用語言來形容。四面皆是經過大自然錘煉后的杰作:十幾米乃至幾十米的奇石高聳,有的似竹筍,有的似高塔,而有的似尖錐。這些尖錐又大致分兩類—— 一種是倒扣著一頂相當規則的三角形“錐帽”的普遍被叫做“仙人煙囪”,另一種則是一塊巨石橫放于尖錐之上,搖搖欲墜,實際上卻在成千上萬年中一直保持著這種令人匪夷所思的平衡。這些奇石有的單獨而立,有的則像一簇蘑菇一樣根部連在一起,令人稱奇的是有些聚在一起的數頂“三角錐帽”的底邊居然幾乎可以連成一條直線,更不要說無論“錐帽”還是頂上的巨石都整齊劃一地是另一種顏色,和下面的石頭完全不是一碼事。
嶙峋奇峻、巧奪天工、鬼斧神工……用這些詞匯來形容卡帕多奇亞的奇石怪巖一點都不過分,但是若要描繪整個卡帕多奇亞就遠遠不夠了。黎明,在東方天際開始染上第一抹微紅的時候乘著熱氣球緩緩升空,這就是一覽卡帕多奇亞的最好方法。放眼望去,3萬平方公里的廣袤荒原上奇石遍布,數量之多是身在其中所無法體會的。除此之外,更有大片的灰白色山谷、山崖,縱橫的溝壑、刀削的崖壁同樣出自大自然恣意的手筆。在技師巧妙熟練的操縱下,熱氣球緩緩從奇石、深谷之間穿過,巖石上風雨侵蝕留下的層層紋路清晰可見,不知何時何人鑿出的鴿子巢穴里還會偶爾探出一兩個可愛的小腦袋,仿佛伸手即可觸摸到它們的絨毛。隨著太陽完全升起,越來越多的熱氣球以藍天為幕漂浮在卡帕多奇亞的上空,以繽紛的色彩為這片看起來幾乎沒有綠色的蒼涼高原揭開了新的一天。
卡帕多奇亞的顏色的確可以用“無聊”來形容。在經歷了長達若干個世紀的大自然的各種狂暴、肆虐之后,這里的顏色第一眼看上去單調得就像是某個外星球的荒蠻之地。然而,如果以為卡帕多奇亞也是“無聊”或是“單調”那就大錯特錯了。這片看似荒蕪的土地不僅出產香甜的蘋果,還有味道不錯的葡萄酒,就連那些石頭也不都是擺設——有的可以加工成水罐之類的器皿,有的甚至被打磨成當地特有的首飾。大自然的力量固然可以毀天滅地,卻也網開一面,并沒有把卡帕多奇亞變成徹頭徹尾的不毛之地。
然而,與那些山青水美、上天厚愛的富庶之地相比,卡帕多奇亞還是嚴苛的。千百年以來,最終還是人類憑借自己的智慧在此占得了一席之地。無論地下還是地上,在卡帕多奇亞都能找到相當規模的人類居所,那些構成了獨特風景的巖石、山崖和看不見的地下早在幾千年前就被物盡其用了。時至今日,它們之中那些普通的、沒有來歷的被后人繼續開發利用,變成了今天的家庭旅店、餐館。比如,那些長得好像竹筍的巖石,上面鑿出或圓或方的不規則洞口,安裝的欄桿、偶爾探出的一叢鮮花甚至是晾曬的衣物,經常讓初來乍到的游客發出看到新大陸般的驚嘆。而那些承載了更豐富內容的則成為今天人們珍而重之、趨之若鶩的歷史文化遺產。
烏奇薩城堡
如果要在這片奇形怪狀的巖石中間找出一個地標的話,那就是烏奇薩城堡了。遠遠看去,烏奇薩像一座小山,只是因為周圍沒有相似高度和規模的地形而有些鶴立雞群。然而,走進一看就知道為什么烏奇薩那么有名了——這是一塊巨大的巖石,上面密密麻麻分布著許多洞口,整體已經快被鑿成了蜂窩一樣,乍一看好像是某位抽象派雕刻大師的巨作。但是由于每個洞口都是不規則的,幽暗、歪斜的樣子又讓人不僅聯想起某些游戲或傳奇故事里的恐怖小屋……
據說,因為赫梯人把此地視作戰略要沖而建造了烏奇薩城堡。赫梯是何許人?上古時代,赫梯是小亞細亞的一個奴隸制國家,其強盛期在公元前2000年至公元前1200年之間。赫梯人的來歷一直成謎,直到近現代才有零星的考古發現勉強揭示一二。至于被認為是其建造的烏奇薩城堡就更缺乏相關的具體資料。好在如今人們來到烏奇薩并不是為了訪古探秘,而是更多地為了俯瞰卡帕多奇亞。城堡有一條石階通道,在幽暗的內部兜兜轉轉之后,又繞到外面并最終通向最高處。從這里看去,卡帕多奇亞無邊無際,粗礪、堅硬,蘊含著一種不羈的驕傲。
在烏奇薩城堡外圍地勢較低的地方還零散分布著一些已經開鑿過的“竹筍”、“煙囪”怪石,時至今日還有人居住于內,就像是一棟棟住宅樓一樣。并且,這種“住宅樓”不受戶型限制,只要主人愿意,大可繼續在怪石上鑿出新的房間,并且所有房間一律冬暖夏涼、恒溫恒濕,還沒有蚊蟲騷擾,簡直就是“洞天福地”。
凱伊馬克勒地下城
人類對于卡帕多奇亞的開發利用并不僅限于烏奇薩城堡這樣的“地面建筑”。深入地表之下,這里還隱藏著數座“地下城”。
自古以來,卡帕多奇亞就是不同種族、不同信仰、不同文明交匯的地方。亞述人、赫梯人、古埃及人、波斯人、米底人、古羅馬人、拜占庭人……都曾經來過、征戰過、統治過。古往今來,不同部族、不同國家往往會采用武力來爭奪有限的資源,而倒霉的從來都是平頭百姓??ㄅ炼嗥鎭喌叵鲁蔷褪钱敃r的人們為躲避戰亂而修建的避難所。據考證,因為當地氣候惡劣,史前時代的人類就已經開始在卡帕多奇亞的巖石、山崖上鑿洞而居,這可以說是人類因地制宜的典范,至于地下城的建造則是有些迫不得已的無奈之舉。
什么人,又是在什么時候建造了這些地下城?這些問題已經很難有十分準確的答案。至少,在公元初期的歷史文獻中就已經有了關于地下城的描述。直到上個世紀60年代,德國考古學家開始對這些地下城進行廣泛研究,才把大致的始建年代確定為公元前7世紀和公元前8世紀。在卡帕多奇亞,規模不一的地下城大約有200處,凱伊馬克勒就是其中規模較大的一座。
進入凱伊馬克勒之后,很容易就想起一個詞——“與世隔絕”。外面是藍天白云的艷陽天,上一刻滿眼看的還是絡繹不絕的游人,耳邊聽的還是小販們此起彼伏的叫賣聲,然而下一刻,在邁下第一個臺階的時候,這些塵世的喧囂就遙遠得仿佛隔了一世。曲曲折折的地道,狹窄、低矮。最窄處,一個只不過比正常標準略微富態的人就不得不吸氣收腹,勉強側身擠過;最低處,連1米5的個頭都不得不低頭彎腰,至于更高的就幾乎只能以半蹲的姿勢前行。 雖然這座地下城有非常好的垂直通風通道,但是幽暗的燈光、陡峭的臺階還是讓人不由得滋生出些許憋悶的感覺,同時又禁不住感慨那些當時不得不長時間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是多么的不易。
古代留下的除了陵墓以外的地下工程并不少見。例如,在中國河北雄縣就留有宋遼時期的地道。但是與其藏奇兵、運糧草、引敵入甕的純軍事用途相比,凱伊馬克勒這樣的地下城就是純粹的長期民用“建筑”了。如果把凱伊馬克勒的布局繪成一張平面圖,就會發現整座城市很有規劃,條理分明。它的深度在15至25米,一共有四層:一層有馬廄、走廊;二層有教堂、起居室和公共區域;三層是儲藏室;四層則是釀酒坊、儲藏區和廚房。地道將不同用途的區域、不同大小的房間連接在一起,每隔一段就會有一個“關卡”,其里側有一塊直徑一米多的圓形巨石,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推過來堵住“關卡”以拒外敵。生存、防御、甚至信仰的需求都考慮到了,如此縝密的設計既不會是倉促之下的權宜之計,其建造過程也一定是井然有序,有條不紊。
整座地下城對于外來人就像迷宮一樣?,F在為了方便參觀,墻壁上有藍色或紅色的箭頭來指示前方的通道是向上還是向下??墒侨绻麤]有經驗豐富的導游的帶領,相信任何一位初來乍到的訪客在曲折窄小的地道里兜兜轉轉一陣之后,結果很可能就是暈頭轉向。
當最終結束參觀回到地面,“重見天日”的感覺真切而美好。此時此刻,真不知道是應該更多地贊揚古人的智慧,還是更多地同情他們為了保命而不得不像鼴鼠般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
戈雷梅國家公園
對于戰亂時的平民百姓而言,凱伊馬克勒這樣的避難所代表著人類最樸素的愿望—— “活下去!”。而對于遭受宗教迫害,不得不逃至戈雷梅溪谷的基督徒而言,一鑿一斧建成的石窟教堂顯然有著更崇高的精神意義。
基督教在安納托利亞的傳播有著相當長的歷史,幾乎在基督教誕生后不久就開始了。4世紀初,在拜占庭帝國統治土耳其時期,開始有基督徒遷移至卡帕多奇亞。從7世紀伊斯蘭教誕生直到11世紀后半葉統治土耳其的塞爾柱王朝開始伊斯蘭化,這一期間有數以萬計的基督徒被迫隱居在戈雷梅地區。他們不僅利用此地巖石的特性鑿穴而居,并且也留下了歷經千年也未能磨滅的精神信仰的象征——石窟教堂。1985年,這片分布了數十座教堂的96平方公里土地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為世界文化遺產。
從烏奇薩城堡就可以遠眺戈雷梅。同樣的奇石林立,同樣的灰白顏色,同樣是一個個或大或小的洞口,第一眼看上去似乎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的確,看多了歐洲那些或雄偉或華麗或精巧的教堂,戈雷梅的教堂從外觀上看實在缺少我們已經習以為常的宗教建筑特征。沒有聳立的十字架,沒有高闊的入口,與山巖融為一體的教堂完全可以用“簡陋”來形容。
但是,如果僅僅因為外表而忽略戈雷梅就大錯特錯了,因為戈雷梅的石窟教堂都是“內秀型”的,隨便進入一座都會有驚艷之感——墻壁、拱頂的壁畫仍然保留著鮮艷的顏色,對人物面容的刻畫雖略顯稚樸,但從眼神中已經能夠感受到悲憫、恭敬、虔誠、恐懼等不同的情緒,而對服飾的描繪更是已經達到了細致入微的地步。盡管有些圣像的面容在歷史上反圣像的運動中被毀,但整體的完好、精美、復雜程度還是令人驚嘆。要知道,它們中最古老的可以追溯至9世紀,最新的也有800年左右的歷史了。
這些教堂中最大的就是托卡利教堂。這里其實是新舊兩座相連的建筑,入口處為舊教堂,里面是新教堂。說是新舊,但兩者都建于10世紀,只不過相隔了幾十年。這里最耀眼的應該就是新教堂的壁畫了——在圓柱上方的一周墻壁上用青金石般鮮艷的藍色為背景,以紅色、棕色、綠色為主描繪出一幅幅宗教場景,圣母領報、耶穌受洗、出埃及……仿佛是展開了一本繪畫版的圣經古卷。
在戈雷梅的教堂之中,外觀最顯眼的一座要算是卡蘭魯科教堂了。沿著山崖上鑿出的螺旋階梯向上攀登,眼前的石壁上還殘留著紅色顏料描繪的古老十字架、看起來沒有規則的幾何圖案以及拱頂上的裝飾花紋。這并不是當初的建造者有意違背了低調、隱蔽的原則,而是它的正面由于巖石坍塌已不復存在,現在看到的這部分外立面實際上已經是原有教堂的門廳了??ㄌm魯科內部的光線極其微弱,因此它還有一個別稱——“黑暗教堂”。也正是由于缺少陽光的照射,教堂里的壁畫保存得相當完好——無論是穹頂天花板上的救世主耶穌,還是萬丈光芒中顯出圣容的耶穌,無一不色彩分明、栩栩如生。若不是個別人像的臉部被毀,甚至會生出這里建成后就再無人踏入的錯覺。
僅僅兩座教堂就已經讓人驚嘆,而這只是戈雷梅一個小小的縮影而已。埃爾瑪教堂因為周圍的蘋果樹而被稱為“蘋果教堂”,有趣的是其壁畫的主要顏色竟然也像熟透的紅蘋果一樣;猶拉爾教堂里的圣喬治下跨白色駿馬,手持長槍,沖鋒陷陣;瑪麗埃瑪娜教堂里有一條深深的裂痕,似乎要將整面石壁完全劈開,但卻奇跡般地從兩幅圣像之間穿過,竟沒有造成令人遺憾的損傷……
當年逃難避禍的基督徒把戈雷梅變成了精神信仰之地,又何曾想過如今來到這里的人們,不僅國籍、膚色、文化不同,并且各有各的信仰,然而最大的共同點就是對人類利用自然進行文化傳承的欽佩和尊重。這一座座教堂仿佛就是一位位歷經滄桑、光華內斂的老人,只要是愿意走近、愿意傾聽的有心人,就能與他們分享那些過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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