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在回憶文章里談及馬一浮先生,給我很深的印象。后來讀《馬一浮集》,見其文章之好,覺得張中行所言極是,不禁心神往之。印象最深者,乃《爾雅臺答問》,學界對此很是推崇,頗多神思,為書林中妙品。
《爾雅臺答問》多是與學生、友人于學問的對答,以尺牘的形式談論學術,言簡意賅,也隨意得很。這本問答錄,涉及的思想寬泛。文學的、佛學的、儒學的,種類不一。真知灼見常常流溢于此,閱之如沐春風,清爽的感覺自不必表。所言《易》《詩》,都有慧識,如燈耀目,悄然會心處多多。比如講“攝生之道”,便說:“莫要于心不散亂”,“蓋心不散亂,則精神自然凝聚”。談及鬼神之事則云:“三界唯心,萬法為識。凡世間所謂鬼神,皆識所變現,非是實有”。從先生的只言片語看,他注重心悟、自省,不亂方寸。在認識論上,去一切虛妄,以獨思內省為樂。此書確有心性本然的美在,儒家學說動人的部分款款而來,可以說悟道深深。了解國學的治學方法,這里的啟發不可小視。
儒學到了晚清,被西學沖擊。腐儒陳詞濫調,難與新學抗拒,不免狼藉于途。馬一浮是了解西學的,他的海外工作經歷,使其深感傳統危機四伏,欲振之于衰微之際,實在也是不小的抱負。馬一浮看到了人世間存在著“?!迸c“變”的問題。在“變”中,能否有“?!?,即不失固有之血脈。此亦大難之事。但《爾雅臺答問》有他的夢想和信念在。
晚清以來的學人,治學方法大變。有往外尋路的,似胡適、陳獨秀這樣;有向后走的,如熊十力、馬一浮這般。還有的雜取種種,得東西文化之妙意而用之,魯迅的拿來主義便是。馬一浮與魯迅同鄉,后來的道完全不同。了解域外文化的他,沒有加入新文化運動,而是回到國之故里,且深浸其間,自有個中道理。魯迅往前走,在沒有路的地方探路,搞的是新文學;馬一浮向后看,將被踐踏的路找出來,進入古人的思想里,都是不易的選擇。
細說起來,馬一浮的學識,和章太炎、胡適、魯迅等人頗相反對。他曾批評過章太炎、胡適的學術觀點,以為是沿著“六經皆史”的思路前滑,便把儒家的心性之學遺漏了。魯迅等人對孔子的看法,他可能也心存異議,這從一些言論里可知一二。這些不同,在學術史上都有可琢磨之處。對這樣的差異,不可簡單言之。
馬一浮講了很多為學之道和為人之道,是日漸邊緣的思路,有時不被新文學家所解??捶惻f的地方不可免,但就心性的問題而言,他講得很深,為“五四”以來的文人所稀有。我在馬一浮的文字里,看到了現代文人的一種抵抗,那就是在亂象之間,保持心性的寧靜和自然,不被妄念所擾。他在一封信中說:不可著一毫成見,虛心涵泳,先將文義理會明白,著實真下一番涵養功夫,識得自己心性義理端的,然后不被此等雜學惑亂,方可得其條理。他的學生想以西學的理念研究儒學,被其所止,認為應找到古人的真義后才可為之,不可輕易下筆。這些屬于學理層面的話題,現在人們的看法也不太一致??神R一浮的思路,即從東方人的視角考慮東方的問題,未嘗不是一種研究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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