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陜西省富平縣103油庫見到任登芳時,他正在幫70歲的老伴做康復訓練。
“老伴右半邊身體癱瘓了,腦梗后遺癥。每天上午和下午,要各進行1個半小時的康復訓練,不訓練肌肉就萎縮了。”任登芳說。
1959年1月,富平有1115名青年參軍,全部補充進了11師。“我們這一批兵,有30多個補充進了師部偵察連。”任登芳對記者回憶說。
參軍沒多長時間,這些富平士兵就隨11師開赴西藏進行平叛。3年后,在中印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戰(zhàn)場了,又出現(xiàn)了他們的身影。
七天五夜
幾乎每一個參加過中印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富平老兵,都不會忘記他們當年迂回敵后,在邦迪拉、德讓宗打的那場硬仗。
“準備迂回敵后時,師里在偵察連100多個兵里頭,挑了不到20個人,組成了兩個偵察班,為師部作戰(zhàn)科偵察敵情。”任登芳便是其中的一個。
在富平采訪參戰(zhàn)老兵,“七天五夜”被屢屢提到,或許,那是他們?nèi)松凶钇D難的幾天。
“七天五夜行軍,沒吃沒睡,一直往前趕。碰到有水的地方,用缸子舀上點,邊走邊喝。”關于那場艱難的行軍,任登芳的回憶只是這么寥寥數(shù)語。
在任登芳記憶中,偵察兵比其他戰(zhàn)士多一樣裝備—一把匕首。“偵察班每個班配有一臺紅外線望遠鏡,印軍當時還沒有這玩意兒。”
11師迂回敵后的出發(fā)地點是達旺地區(qū)的勞、次姆,指定到達地點是拉洪橋附近的那段德幫公路,在地圖上看,二者的距離是250公里,實際走下來,要翻越5座海拔在四、五千米高的雪山,穿越七條峻嶺,橫跨一條冰河,所經(jīng)之處均為原始森林。這條路即所謂的“貝利小道”,系1913年英國統(tǒng)治印度時,由英軍貝利上尉非法踏勘,并為麥克馬洪(英將軍名)線出籠提供了地理資料。
當時,不僅印度軍情部門認為“中國大部隊不可能從這條路通過”,就連西方軍界人士也堅信“中國軍隊不可能擇其險途”。 但執(zhí)行“剖腹”、“截尾”任務的11師劍走偏鋒,偏偏選擇了這條敵人認為最不可能走的險途,實施了包抄敵人后路的軍事行動。
“我們只有5000人,敵人是我們的10倍,弄不好會被敵人包了餃子。”《世界屋脊大戰(zhàn)》一書的作者韓學潤對記者說。他當時是11師師直化學連的文書。
“夜間行軍,每人胳膊上纏條白毛巾。要求是一個緊跟一個,不能掉隊。”劉春陽回憶說。
劉春陽所在的31團一營機炮連,每個班行軍時配有一匹馱機槍的馬。在過獨木橋時,橋突然斷掉,馬一下子滾進了深溝。“全班加上排長13個人,一個一個小心地往深溝底下溜,幸運的是馬還活著。大家又拉又抬又推,總算把馬拉到路上了。”劉春陽說,后來他們再碰到難走的地方,就把馬馱的機槍拆解成幾部分,每個人背一點,以減輕馬的負重。
士兵們還漸漸總結出牽馬過獨木橋的經(jīng)驗—蒙住馬眼,前拉后推地往過擁。當時,約有220匹戰(zhàn)馬為部隊馱武器,其中有20%的馬墜下山崖。
一次行軍,路陡的像在登天梯,等走上5000米高的山頂時,天蒙蒙亮,四處望去,感覺置身于云霧中。劉春陽腦子里閃過“腳踩云霧手搬月”的詩句。
“最辛苦的是工兵,他們不僅要一直跑到最前頭,到?jīng)]路的地方,還要架橋開路。”任登芳說。
由于這次行軍是在沒有后勤保障的情況下進行的,每個戰(zhàn)士不僅要攜帶足夠的武器彈藥,還要帶夠7天吃的生熟糧,步兵行軍負重人均60斤。
炮兵負重更大。“我是31團4連60炮班的班長。我們班10個人,兩門炮,參戰(zhàn)時每炮配炮彈30發(fā),行軍時每人背6發(fā)炮彈,每發(fā)重3公斤。另外,炮身、炮架、座板、瞄準具、標桿分開攜帶,每人外加兩顆手榴彈,7天的生熟糧,加起來足有80多斤重。”張宏義對記者描述說。
走在稍微平坦的地方,戰(zhàn)士們就不由自主地邊走邊睡。張正謙說,“七天五夜連續(xù)行軍,走的人疲乏到什么程度?前頭一傳命令說原地休息,士兵們往地上坐的過程中就睡著了。”
“有一次,天黑行軍,發(fā)現(xiàn)后邊跟著一個人,休息時,那人也停下來。大家覺得不像是自己人,過去一看,居然是一個印度兵。”張正謙笑著說。
最艱難的是通過60公里無水區(qū)那一段。
“斷水那兩天,士兵嘴唇上結的都是血痂。”張正謙所在的五連是尖刀連,一路行軍都在最前邊。他記得斷水時是走在起伏不平的山梁上,能聽見流水聲。
看見馬在撒尿,同班的盧榮珍問劉春陽,“馬尿能喝不?”劉春陽說試一下。盧榮珍趕緊去拿缸子接,馬卻已經(jīng)尿完了。沒辦法,他們就把積有馬尿的土鏟進缸子里,一路走,一路聞,聊以解渴。
終于走到了河邊,大家直接把嘴伸進河里喝,喝累了,翻過身休息一會兒,接著再把嘴伸進河里,直到把肚子喝得滾圓。
11月13日,尖刀團的前衛(wèi)連在澤拉東側,殲滅了印軍防守的一個排;同一天晚上7點左右,先頭部隊攻占了波辛山口。從這個時候起,一路跟隨33團行軍的余致泉師長下令部隊日夜兼程,途中遇到敵人,要窮追不舍,全部消滅,以防走漏任何消息。
“行軍到第五天時,剛到山頂大約十來分鐘,電臺還沒架好,就與印軍的小股偵察部隊遭遇了,對方大約有30來個人。”任登芳說。
他們一邊電話通知師部遭遇敵情,一邊將還沒架好的電臺撤掉,接著就與敵人開火。一路跑步緊追4個多小時,直到將敵人全部消滅。
奪取登班
“打登班時,犧牲的人多的很。”辛文選對記者說。
登班是11師沖過拉洪橋,切斷德讓宗—邦迪拉公路必經(jīng)的一個印軍防守據(jù)點,在拉洪橋以北5公里處,由一個加強連防守。
“接近登班時,我們連五班班長楊全保,被一名站在樹上放哨的印軍士兵發(fā)現(xiàn),一槍打到頭上,他還了一槍,將哨兵當場擊斃。后來因流血過多,楊全保犧牲了。”張正謙說。
張正謙所在的尖刀連抵達登班時,是11月17日的中午。師長余致泉以及33團的團長田啟元均隨尖刀連同行。
槍聲一響,敵人發(fā)現(xiàn)我們的先頭部隊,便用火力進行阻擊。田團長本來想從后面調(diào)33團2營上來打。余師長說,“有現(xiàn)成的部隊,還調(diào)什么?就讓31團2營打。”
敵人火力很猛,一時受阻沖不上去。正著急時,六連上來了。
張正謙正在給記者講述著,老兵張宏義走了進來。“他就是六連的。”張正謙笑著指著張宏義說。
“前面突然傳來‘跑步前進’的口令,那時候也忘了疲勞和疼痛,急忙跑步前進。”張宏義接著說。
那時五連正在與敵人激戰(zhàn)當中,六連迅速進入陣地。張宏義找了一個洼地,架炮,測距離。“先試射了一發(fā),是近彈,修正后又打了一發(fā),正好落在敵人陣地上。”
張宏義一連打了30發(fā),背了一路的鐵疙瘩總算派上了用場。張宏義后面是機炮連的82炮,也發(fā)射了。很快,敵人陣地上是一片煙塵,槍聲變少了。
半小時后,敵人潰退。我部隊一路向拉洪橋沖去。
拉洪橋位于地尖河之上,外表很不起眼,是一座10米長、2米寬的木橋,但作用卻很關鍵—地尖河水流湍急,大部隊要迅速過河,必須要走這座橋。
“決不能讓敵人把橋炸掉。”張正謙說,“向拉洪橋沖的時候,除了武器彈藥不敢扔,能扔的都扔了,背不動了。”
多虧沖的快,敵人才沒來得及將掛埋的4個大炸藥包引爆。
從拉洪橋登上公路后,張世茂爬上公路左側的一個斜坡,與兩個戰(zhàn)友一起往前沖。“沒沖多遠,就碰見6個印軍。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就全被擊斃了。”張世茂說。
11月17日晚上11時10分,11師提前50分鐘到達迂回終點。
兵分兩路
幾乎沒有休整,11師兩個團過了拉洪橋就兵分兩路,一路左拐朝德讓宗方向前進,一路右拐朝邦迪拉前進。
“我們沿著一條僅兩三米寬的簡易沙石公路,快速向德讓宗方向前進。”張玉輝說話的聲音聽上去底氣不是很足。他說,這是因為在那場戰(zhàn)斗中受過傷的緣故。
行進途中要通過印軍的炮火區(qū),張玉輝所在的尖刀班人少,目標小,一下子就沖過去了。
11月18日上午8時,張玉輝他們在一個轉彎處,與印軍103修路連遭遇。他們一路用槍掃射,快速沖了過去。后來,路過敵人一個兵站,同樣一掃而過。尖刀班的特點是不戀戰(zhàn),要最快速地抵達德讓宗。
德讓宗是印軍最精銳的第4師65旅的防守地域。當時我軍的目標是活捉印軍前線總司令考爾中將,有情報說,考爾就在德讓宗。
尖刀班剛過巴魯不遠,在一個公路轉彎處發(fā)現(xiàn)大批從德讓宗退下來的印軍。“前面有4輛坦克開道,旁邊有步兵隨行,坦克后面是200多輛汽車,拉的都是印軍。”張玉輝回憶說。
當時,尖刀班就埋伏在公路的排水溝里,他們用爆破筒將最前頭的一輛坦克打癱,路就堵住了,敵人沒辦法繼續(xù)前進。
“敵人太多了,沖鋒槍打一梭子子彈,不見敵人倒,也不見敵人少。”張玉輝說。
最終,因寡不敵眾,尖刀班的戰(zhàn)士除了張玉輝,都犧牲了。后續(xù)部隊上來后,看到身中數(shù)彈不省人事的張玉輝,以為他犧牲了,就把他與烈士放在一起,一天一夜后,直到要入棺驗尸時,才發(fā)現(xiàn)他還活著,趕緊送他到醫(yī)院。
“等我有知覺時,已經(jīng)是半年后了。”張玉輝身上還有兩處彈片沒有取出來,因為離心臟太近。現(xiàn)在他特別怕冷,天一冷就氣短得難受。
張玉輝是在醫(yī)院才聽戰(zhàn)友說,在巴魯至德讓宗之間這一仗,尖刀班與敵人對峙長達兩小時。在兄弟部隊援助下,繳獲印軍坦克4輛,汽車200多輛,擊斃擊傷印軍多人。
32團2營5連9班(尖刀班)榮獲集體一等功,張玉輝被授予二等功,那場戰(zhàn)斗,讓他成了三等殘廢。
“我們的任務是往敵人心臟插。步兵在前頭沖,我們在后邊進行火力掩護。”張雙印是重機槍的副射手,在沖鋒的過程中,被炮彈皮擦傷了臉。
“差一點就沒命了。”張雙印所在的那個班,在那場戰(zhàn)斗中犧牲的只剩下兩個人。
11師33團一路向邦迪拉方向沖擊。
時任33團5連指導員的由成林回憶說,他們先是在修配廠同印軍激戰(zhàn)了一夜,天亮后就攻占了邦迪拉。11月19日,11師師部進駐邦迪拉。
戰(zhàn)后的邦迪拉,一片狼藉,到處能看見降落傘,傘上還吊著各種物資、彈藥和馬草,有—部分散落在地上,糧食、服裝、罐頭啥都有。
“當時提斯普爾市醫(yī)院的醫(yī)生,把病人都撂下跑了,怕我們打過去。”張正謙補充說,“邦迪拉一帶氣候濕潤,土地肥沃,地里蘿卜長的多高的,很甜,沒啥蘿卜味。”
攻下查庫
為擴大戰(zhàn)果,33團主力沿公路向南繼續(xù)推進。
在登嘎威利,33團與前來增援邦迪拉的兩個營的印軍遭遇。“為搶占山頭,張維浩帶領三排猛沖猛打。他的下巴被打爛,成了一個血人。大家都以為他犧牲了,最后是田啟元團長把他從烈士中撿了回來。”韓學潤說。
韓學潤告訴記者,他參軍時,接兵的就是張維浩。如今已是耄耋之年的張維浩體弱多病,連生活都不能自理。
1962年11月19日黃昏,田啟元帶領33團的一個營打到了比利山口,距傳統(tǒng)習慣線伏特山只有15公里。在這里,可以清楚地看見印度東北部的阿薩大平原。夜晚人靜時,戰(zhàn)士們可以隱約聽見遠處的印度邊城—提斯浦爾火車的汽笛聲。
當時,作戰(zhàn)指揮部門并沒有給33團下達向南發(fā)展的作戰(zhàn)指令。后來,11師以及西藏軍區(qū)首長對田啟元的行為提出批評,并上報軍委。最后,是毛主席的一句話替他解了圍,毛主席說,“他們(印軍)占我們的地盤那么久,為什么我們就不能過他們(印度)那邊去一下?!”
查庫是33團打的最南端的一仗。
當時的查庫是印軍駐邦迪拉公路的一個兵站和補給站,建在一個東西走向的小山梁上,上面有個平臺,約兩個籃球場大小。公路從平臺繞過,周圍樹木環(huán)繞。
開戰(zhàn)前,由林成剛剛從其他連調(diào)到33團5連任指導員。
5連正在和臺地上的敵人激戰(zhàn)時,查庫南邊的公路上又快速開來一輛輕型坦克,后面跟著10多名印軍。
“瞄準坦克打。”由林成對60炮班班長陳顯學命令道。由于緊張,陳顯學第一發(fā)火箭彈射出去,從坦克上面冒了過去,打空了。當時坦克離我軍已很近,不到60米的樣子。打不掉坦克,是要吃大虧的。
關鍵時刻,陳顯學修正了瞄準點,又射了一發(fā)火箭彈。“轟”的一聲,敵人坦克爆炸起火燃燒,堵在公路中央,火光下,敵人四處逃散。
由林成高聲喊道:“打得好!我給你請功!”
戰(zhàn)后,五連評為二等功臣連,陳顯學被評為一等功臣。
撤回達旺
1962年11月21日,我國政府宣布:從22日零點起,中印邊界全線停火;從12月1日起,中國邊防部隊后撤到開戰(zhàn)雙方實際控制線后20公里。
劉全規(guī)回憶說:“停火后,部隊把印軍潰逃后丟下來的物資,收拾到一起,堆成方塊。以便交還。”
一天深夜,哨兵發(fā)現(xiàn)有個小偷在偷東西,抓住一看,是一個印度兵。印度兵說,森林里還有十多個同伴,好幾天吃不上飯,不敢生火,只能啃生玉米棒子。實在受不了了,就派他下來找吃的。中方軍隊給他講了中國對待俘虜?shù)恼撸€給他裝上糧食和罐頭,送他走的時候對他說:“如果你山上那十幾位弟兄愿意下來,我們歡迎。”
第二天,十幾名印度兵就主動來投降了。
“印度俘虜還怪,軍官與當兵的,不在一起吃飯,連上廁所都是分開的。”辛文選說。
12月5日,中方向印方遣返俘虜。印方來接俘虜?shù)氖羌t十字會機構,中方紅十字會來不了人,軍方只好派一個人,穿著連夜趕制好的中山裝,與對方辦理了相關手續(xù)。
33團是最先遵照“停火”、“后撤”命令,向邦迪拉方向后撤的。
離開之前,我軍把繳獲印軍的物資和武器彈藥一半歸還對方。當時,汽車整整齊齊地排在停車場,加滿了油,鑰匙插在車上。重炮收回了炮筒,挨個兒排在了炮場。各類武器和器材分類整齊地堆放在一起。我們還把所有房子院落打掃得干干凈凈,門上貼上“邦迪拉駐軍”封條。
“回達旺時,是沿公路北上。”張正謙說。過西山口時,山頂是大太陽,山腰下的是雪,山腳下大雨。
“隊伍行進在平坦的公路上,但并不比來時走山路省多少勁。每個人自身負荷大,公路走起來特別傷腳,許多戰(zhàn)友都從步兵變成了“泡”兵,包括我在內(nèi)。”張世茂說。
到達達旺時,正趕上下大雨。部隊紀律規(guī)定不許進民宅,只能在大雨中就地宿營。張世茂發(fā)現(xiàn),一座民宅下有一個小口,為避雨就鉆了進去。因天黑看不清東西,他只能用手摸,感覺房主人放了些玉米殼,還有些疙里疙瘩的東西,他也顧不了太多,把干疙瘩扔出去,將玉米殼鋪平,和隨后趕到的戰(zhàn)友劉瑞泉在里面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天亮后,他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的地方居然是廁所。
讓張世茂念念不忘的還有一只猴子。
部隊在達旺休整,包括整理個人衛(wèi)生,消滅身上的虱子。一天,不知誰抓到了一只猴子,戰(zhàn)士們就把猴子放在肩上,讓其幫忙抓頭發(fā)里的虱子。猴子竟然樂此不疲,直到抓完才停,很受大家歡迎。
盡管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50年,但對于參加過那場戰(zhàn)事的老兵而言,他們所親歷的一切,都還如同昨天發(fā)生的一樣,歷歷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