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2年前,在四川宜賓南溪縣李莊鎮,一個正在地上一筆一劃畫著幾何圖形的大男孩,引起建筑大師梁思成的注意。或許梁思成自己也沒有想到,這個男孩日后不僅成為了他的得意門生,也成為在中國古建筑保護研究領域獲得一席之地的學術泰斗。
這個男孩就是羅哲文。
2012年5月14日,被稱為“萬里長城第一人”的中國文化遺產保護專家羅哲文辭世,享年87歲。
梁思成的親傳弟子
羅哲文最初的名字叫羅子福。
1940年,國立同濟大學、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籌備處等高等學府及研究機構先后內遷至李莊鎮,這其中也包括梁思成所在的中國營造學社。李莊因此與重慶、昆明、成都一起,并列為四大抗戰文化中心。
當時,舊式軍人家庭出身的羅子福剛剛中學畢業,恰遇中國營造學社招收學員,雖然他并不知道營造學社是干什么的,但看到招生廣告里對考生有書法、繪畫的要求,便覺得自己有一定優勢,就去報了名,沒想到卻成為惟一一個被錄取的學生。
羅子福進入營造學社,起初師從劉敦楨,為老師抄寫整理《西南古建筑勘查》的文章,并繪制一些插圖。半年后,他正在地上一筆一劃畫著幾何圖形,被梁思成看見,梁思成又讓他畫了一個民居建筑,覺得是個可塑之才,便“挖角”將他收為自己的弟子。
多年后,羅哲文在回憶恩師梁思成的文章中寫到:“我至今難忘的是他那種對學藝青年耐心細致的傳藝精神,他從繪圖板、丁字尺、三角板和繪圖儀器的使用方法,到削鉛筆、擦橡皮等小技都手把手地教。”
因為“羅子福”與“羅斯福”讀音相近,所以常常有人以此取笑他,于是,梁思成干脆給他取了一個新名字:羅哲文。
師母林徽因利用空余時間,幫羅哲文補習英文,這讓他后來擁有了厚實的英文功底。“我和他們就等于是一家人。”梁思成夫婦的教誨和幫助,讓羅哲文一直感念不已。
1944年夏天,羅哲文跟隨梁思成到重慶。美國大規模轟炸日本前夕,盟軍司令部請梁思成將日本的重要文物古跡列表并在地圖上標注,梁思成和羅哲文為此奮戰了一個月。當時為了保密,連羅哲文也不知道標注地圖的意圖。送交地圖時,梁思成對美國人說:如轟炸不可避免,請對京都和奈良手下留情,這里的古建筑藝術屬于全人類。此后,美國在東京、名古屋、大阪各投下兩千噸炸彈,但京都和奈良都幸免于難。
1945年日本投降后,清華大學請梁思成回母校創辦建筑系。梁思成與校方達成協議,由中國營造學社與清華大學合辦一個中國建筑研究所,繼續進行古建筑的勘查測繪工作。
聽到學社要遷往北平,羅哲文很是惶恐,以為自己會和當地的其他人員一樣,要離開學社了。當時中國營造學社在李莊時的編制,都歸中央博物院籌備處,羅哲文驚喜地發現,自己的名字也出現在博物院職工名單上。
1946年,羅哲文隨中國營造學社來到北平,成為新任清華大學建筑系主任梁思成的助理。
到清華后,梁思成夫婦著意加強了對羅哲文的系統培養,“在林徽因的授意下,羅哲文的行政雜務由別人承擔,他去旁聽所有的課程。”羅哲文的傳記作者張海燕說。
1948年12月,包圍北平城的解放軍找到梁思成,梁思成和林徽因便連夜在軍用地圖上標出了古建筑。羅哲文協助他們完成了這張特殊地圖的繪制。
在清華的那幾年,羅哲文主要參與了兩件大事:一件是協助梁思成編制完成并正式出版了《全國重要建筑文物簡目》;另一件是作為主創人員之一,參與了由梁思成夫婦負責承擔的國旗和國徽的設計投稿工作。
萬里長城第一人
1948年秋季的一天,正在生病的林徽因對羅哲文說:“因為離得近,覺得總有時間去長城考察,反而擱置下來,現在是時候去看看了。”這一天,羅哲文第一次徒步登上了八達嶺長城,拍下了他的第一張長城照片。
1952年,時任政務院副總理的郭沫若提出要修復長城,當時羅哲文已經離開清華大學和老師梁思成,調到國家文物管理局工作。時任國家文物管理局局長鄭振鐸將修復長城的任務交給了羅哲文。
長城修復從八達嶺開始。按照老師梁思成提出的“整舊如舊”原則,羅哲文必須盡力尋找舊城磚、補燒城磚。“北京金山嶺長城是單面墻,只能用山羊每次馱兩塊新燒制的磚上去。”羅哲文后來回憶說。
為了激勵自己修好長城,羅哲文還寫下了這樣的詩句:“今朝四上居庸道,要使長龍復舊觀。”
“文革”后,面對各地長城遭遇毀滅性破壞的現狀,羅哲文開始做長城的基礎調查,沿長城一線的各級政府積極響應。
1979年7月,在國家文物事業管理局召開的首次長城保護座談會上,羅哲文第一次提出了建立全國性長城研究機構的倡議。在這之前,中國根本沒有“長城保護”這個概念。“是羅哲文把長城由單一保護提高到學術研究的層次。”張海燕說。
1984年,鄧小平題詞“愛我長城,修我長城”,將這股“長城熱”推向了高潮。
“可惜中國長城學會直到1987年6月才成立,如果它早一點成立,迅速制訂出保護方案,就有可能避免地方在經濟建設中忽略對長城的保護。”張海燕說。
中國長城學會成立后,羅哲文先后擔任副會長和名譽會長。他還親手起草了《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的申報文書,萬里長城成為中國首批世界文化遺產。
在八旬高齡時,羅哲文又做出一個讓世人驚嘆的舉動:為了考察漢長城等古代遺址,他穿越了“死亡之海”羅布泊。全國政協委員王定國因此送給他“萬里長城第一人”的桂冠。
不過,對于這樣的贊譽,謙虛的羅哲文并不認同:“盡管我每年都會去長城,但窮我一生,都未能走遍長城的每個角落,長城真的太長了!”
大修六十年
1972年1月,在北京一家醫院,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的梁思成彌留之際見到了羅哲文。此時的羅哲文也是剛剛獲得自由,從湖北咸寧干校趕回北京看望恩師。羅哲文的到來,讓梁思成感到莫大的欣慰:“文物工作戰線有了你這個‘保’字派,不僅保物還保人,我就放心了。”
這是羅哲文最后一次聽到恩師的教誨,但恩師的這個“保”字,卻影響了他的后半生,也讓他走上了與恩師不大相同的專業道路。“梁思成主要是搞建筑設計與文物研究,而羅哲文在搞文物研究、維修的同時,著重參與了全國的古建筑保護。從這點上說,他的成就并不亞于他的老師梁思成。”張海燕說。
其實,在1950年到1952年間,為調查應縣木塔、五臺山等重要古建筑的保存現狀,羅哲文就參加了雁北文物勘查團。這是他第一次主持大型田野調查和古建勘察。
“趙州橋來什么人修?”這首民謠人人都知道,可沒有多少人知道,趙州橋就是羅哲文主持維修的。
趙州橋是1933年梁思成在河北的趙縣做田野考察時意外發現的。1952年,身為國家文物局工作人員的羅哲文開始了為期6年的趙州橋維修工程。“以主持維修趙州橋為肇始,羅哲文開始了60年的大修、保護古建筑工作。”張海燕介紹說。
如果說1954年北京中南海云繪樓、清音閣的搬遷重建是羅哲文的“成名作”,那么山西芮城縣永樂宮的易地保護,則可以稱得上是他的“嘔心之作”。從1956年開始,為配合三門峽水庫建設,羅哲文等專家用了6年的時間,將全部建筑群與壁畫、文物搬遷到縣城的北邊。1998年,永樂宮被破例列入《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錄》。
而讓羅哲文引以自豪的還有西藏布達拉宮的首次大修。1988年5月,國家文物局從全國組織眾多專家學者,對布達拉宮進行了實地勘測,羅哲文親自主持了維修的全過程。1994年,布達拉宮維修工程順利竣工。
上世紀90年代初期,三峽工程開始動工,待建的1084平方公里的三峽水庫將要淹沒大量文物。在羅哲文等專家學者的努力下,我國第一部文物保護規劃《三峽文物保護規劃》編制完成并獲批準。羅哲文親自參與了白鶴梁水下博物館建設、張飛廟搬遷、石寶寨仰墻護坡、大昌古鎮整體搬遷、瞿塘峽石刻抬高復建以及屈原祠仿古新建等項目方案的制定和審核。
處在經濟大變革的年代,羅哲文深知“無用就無人保”的道理,他說,“要科學地看待文物再生產、再建造與古建筑的復制,即使這樣做對發展旅游有實在的經濟價值,但絕對不能簡單地混淆是非、曲解歷史。”他提出,維修古建筑應保存原來的形制、結構、材料和工藝技術,這個“四保存”原則,是在梁思成“以舊整舊”觀點的基礎上,為古建筑保護順應時代發展找到的一個契合點。
也因如此,羅哲文在一些古建筑專家的眼中變成了“折中派”。
保護歷史文化名城
羅哲文很多同行都知道,羅哲文一輩子有過兩次著名的“憤怒”。
一次是羅哲文剛擔任國家文物局文物處副處長時,去河南洛陽考察,發現唐代武則天時期的建筑遺址上,正在建一個玻璃廠,一時怒發沖冠。
第二次憤怒是因為定海。1998年,浙江定海市開始大拆大建,正當羅哲文等一批專家還在進行考證時,當地政府加快拆遷速度,0.8平方公里的古城,轉眼間只剩下0.13平方公里。
“羅哲文認為,零打碎敲的破壞不是最危險的,最可怕的是一個城市的決策者,他的一個錯誤決定,就足以使一座城市的文物遭受不可逆轉的破壞。”另一版本《羅哲文傳》的作者竇忠如說。
1981年12月28日,侯仁之、單士元、羅哲文等人向國務院提議保護全國的歷史文化名城,得到了中央的認可。胡耀邦總書記親自批示后,兼任國家建委主任的國務委員谷牧責成羅哲文等人經辦此事。羅哲文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起草了建立和保護歷史文化名城的文件。1982年,全國首批24座歷史文化名城揭曉。
“梁思成對西安的貢獻很大,他最早把西安歷史名城寫入建筑史,北京沒有保護好,所以他又提出來保護西安城墻。”羅哲文曾經回憶說,他來西安不下百次,還在西安住過兩年。1952年,梁思成和羅哲文向時任國務院副總理兼秘書長習仲勛建議,西安作為二級王城急需保護,西安的城墻才得以保存了下來。
1989年,羅哲文參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舉辦的“亞洲古城保護原則與方法研討會”,提出名城保護既要保護古建筑和文物史跡,還要保護詩歌、音樂、編織、烹調、服飾、民俗風情等無形物,因而成為我國最早關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專家,比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正式啟動“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項目早了10年時間。
不過,面對現實的艱難,羅哲文漸漸懂得,有時委曲求全比寸步不讓更符合實際,也更能解決問題。他贊同在中國文保工作上施行政府主導、專家咨詢、公眾參與的方針,不直接與政府唱反調。但他的這一思路,也讓他一度被封以“保皇派”的稱號。尤其是到了晚年,他更是成為文保界公認的“老好人”。
直到今年,當有些專家提出將一些保護不力的城市從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名單中除名時,羅哲文依然表示不同意,他擔心一旦被除名,很多城市就會破罐子破摔,損失更大。
而誰能想到,這個傾其一生保護古建筑的老人,在彌留之際掛念的卻是恩師梁恩成在北京北總布胡同24號故居被拆遷的事件。世人都知道梁思成的“泣血痛哭”,可誰能體會到羅哲文內心的痛苦和無奈?
從大運河到蜀道
“在人生最后的十年,羅哲文的名字一直與大運河、蜀道聯系在一起。”羅哲文弟子齊欣說,“都80多歲的人了,只要接到電話,拿起相機就走,全國各地地飛。”
2005年12月,羅哲文與鄭孝燮、朱炳仁一起發表了一封公開信,向京杭大運河沿岸18個城市的市長發出呼吁,建議通過申報世界遺產,對大運河加以綜合保護與利用。
“在羅哲文看來,大運河和長城是中國古代工程的兩項奇跡,由于種種原因,1961年大運河沒有被確定為全國重點文保單位,一直以來成了他最大的心結。晚年,他致力于推動這件事,大運河終于進入第六批全國重點文保單位的名單。”齊欣說。
在羅哲文的支持下,“大運河遺產小道”應運而生,這是一條沿著大運河開辟的、供步行和騎行的文化遺產小道,用以體會大運河作為“活的文化遺產”的真實性和完整性。2010年8月,在杭州開會的羅哲文讓齊欣和他一起騎著自行車,沿著運河游步道走走看看。他說:“只有真正走在小道上,才能體會到兩岸的風貌和市民生活,也才能體會到運河的魅力所在。”
齊欣告訴記者,杭州段遺產小道的田野考古已基本結束。在杭州從拱宸橋往北到廣濟橋,這一段22公里的小道,包含了大運河的核心價值—有歷史文化街區,有現代工業區,有田野風光。“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希望未來能把它命名為‘羅哲文小道’,也算是對老師當年推動大運河申遺的一種紀念。”
而在羅哲文看來,大運河是水路,古蜀道是旱路,一東一西遙相呼應,但古蜀道申遺的條件更好。
“我是巴蜀兒女,我想騎著小毛驢,像陸游一樣重走古道。”2009年7月28日,鄭孝燮、羅哲文、阮儀三等專家聯合發表《關于中國蜀道文化線路整體保護及聯合申遺的公開信》。而早在2004年5月,80高齡的羅哲文就開始對劍門蜀道的旅游資源進行了徒步考察。
2011年9月,羅哲文第三次到廣元,參加蜀道文化線路保護與申遺專題調研。這次考察中,他一直穿著印有自己親手題寫的“我們愛蜀道”五個大字的白色T恤。
中國工藝美術大師朱炳仁說:“今年春節我去看羅老,他說自己的心愿是,再活5年,能夠好好挖掘祖國西部的文化遺產,推動蜀道的申遺和保護工作。”
但是,2012年5月14日,羅老還是走了,帶著很多遺憾和心愿。
“在我個人看來,在中國古建筑保護上,羅哲文的實際貢獻和作用,絕不遜于梁思成和林徽因。大家愿意說梁林,是因為梁林的身上光環太多了,而羅老沒有。這個時代,很多人會‘選擇性遺忘’,而我希望,我們能把羅老記住得久一些。”張海燕說。
5月20日,數千名來自全國各地的長城愛好者聚集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參加羅哲文的葬禮。有人在現場高舉自制的“萬里長城永不倒”牌子,表達對羅老的敬仰之情。
“修長城修故宮參襄國徽設計無愧文物衛士,護名城護運河舍身文化遺產堪稱古建護神。”這幅36字的挽聯,涵蓋了羅老一生不平凡的經歷以及他在中國古建筑保護方面的卓越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