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時候,去了密蘇里州的小鎮漢尼拔(Hannibal),當然小鎮的名字并不是為紀念《沉默的羔羊》中那個著名的食人魔而命名的,它之所以出名是因為這是馬克吐溫在密西西比河上的故鄉。
下了筆直的鄉間高速,車子沿著公路的弧線前行著,進入廣闊如海的森林。沒過多久,在一個平緩的上坡之后,小鎮和密西西比河同時出現在眼前。引我們入鎮的路叫做馬克吐溫大道,它的盡頭再過兩個街區就是陽光下安靜的密西西比河。小鎮把她棋盤似的街道方方正正地投在一個巨大的坡上。進鎮時便能俯瞰到這個鎮子的所有建筑和對岸的茂密森林。
小鎮上居民并不多,就像散布在美國中部平原上任何一個小鎮一樣,她必定有自己當地的咖啡店,餐館,古董店。當天是禮拜天,我們到的時候,商鋪大多還沒有開門。站在空空的街上,寂靜得只能聽到不遠處河水綿延不斷的流淌聲,仿佛在以它特有的方式為陌生人講述自己的過去。馬克吐溫博物館開得比往常更早,因為很多孩子會在周末到來。在我去過的眾多大大小小美國的博物館里,孩子總是博物館里最主要最熱情的客人。他們會比其他人更容易被新奇的展品吸引,他們會發出最明亮最歡樂的聲音,在這里也不例外。
博物館是由幾間涂成白色的樓房組成,他們被白色花崗巖堆砌的高大圍墻所包圍,這些圍墻遠看有如一座小小的城池,筑在草地上,而草地延伸到墻上則變成了成片的常春藤。鄉村風格的白色木柵欄一直沿著小徑兩旁伸展開去,直到各個角落。博物館的樓小而恬靜,一座用來介紹馬克吐溫在這兒的時光和當時的風土人情。另一座所有的房間都布置成十九世紀中葉的生活場景,黑漆漆的舊爐子,扶手掉漆的搖椅,裝滿書的古銅色書櫥,桌上潔白的茶杯,旁邊甚至還有大塊的奶酪,像一個小時前剛剛為主人切好的。每個房間里都有一個白色石膏的馬克吐溫,時而低頭奮筆疾書,時而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從博物館出來,將近正午,小鎮才剛剛蘇醒,店鋪陸陸續續開門營業。漫步在街頭,覺得時間仿佛在這里停止了腳步,五十年前兩邊是同樣的樓房,一百年前還是一樣的風景。眼前的街景和在墻上發黃的老照片里沒有分別,只是人們衣著從黑色的禮服禮帽變成了花格子的T恤牛仔褲。逢正點的時候,一位須發皆白的老頭會從博物館門口出發,帶上游人駕著馬車繞鎮一周。那匹老馬有著與車夫一般的年紀,但和他一樣精神飽滿。老車夫由于愛笑而發紅的臉熱情洋溢,他愛和人聊天氣,會問陌生人從哪來,碰到不知道的地名,就會毫無頭緒地聳聳肩。他不介意好奇的孩子去摸馬,更不介意和無數的游人合影。在小鎮逗留的幾個小時里,我們時不時聽到馬蹄聲在某條路上漸漸響起,老馬白色的鬃毛在節奏整齊的行進中緩緩劃過,然后在街角轉眼消失,讓人不經意間恍如回到馬克吐溫的年代,仿佛看到一名戴著破草帽的窮孩子赤腳追逐馬車而去。
在另一條街上,我們還碰到了另一位有趣的老藝人。他穿著褪色的背帶牛仔褲和白襯衫,打著紅色的領結,手握破舊的手風琴,一副口琴架在嘴邊,在街邊邊走邊唱邊演奏著。連街對面的人也停下來駐足觀看,有的坐在長椅上遠遠地欣賞。老藝人總是顯得彬彬有禮,步子邁得不緊不慢,音調從容不迫,仿佛和咖啡館那閃耀著“正在營業”的燈光招牌一樣都已融入這個小鎮。在休息的時候,我們和他攀談起來。
他來自鄰州,年少時游歷密西西比河,二十歲時來到這里,一直到現在,從未離開過這個鎮子。白天他在街上演出,晚上到密西西比河的游輪上表演。這時,他從身上取下手風琴和口琴,仿佛它們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一樣,然后手捻著胡須,對著從地球另一端來的陌生人,緩緩地說出他的一生。那紳士般充滿禮貌的口吻,讓所有話語中的滄桑與時光蹉跎都化為輕描淡寫的平靜。一輩子的經歷好像都發生在昨天一天。談話的時候,他會不時地向經過他的熟人愉快地大聲打招呼,好像好久都沒遇見了。在告別時,他說他要去旁邊的餐館吃午飯,他的午飯是幾塊披薩。我們看著他走進去,在玻璃櫥窗后他像對待他的孩子一樣安置好樂器,紅色的領結依然顯眼地在衣領間扎著,像是在表明他對生活的態度一樣。在他和店里的招待親切寒暄時,我們轉過身,向密西西比河邊走去。
密西西比河比想象中的還要平靜,平靜得讓我懷疑它根本不會有洶涌的時候。在北美中央大平原流淌出來的這條河流,從數萬年前開始澆灌著兩岸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從兩百多年前開始養育拓荒者和他們的子孫。如今,原始森林還是占據統治地位,稀疏的城鎮像珍珠一樣被公路貫穿起來,西進運動的后代依然在此安居樂業,從一開始,這里就是人與自然的和諧發展。從馬克吐溫描述的那個時代到現在,并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
馬克吐溫1835年出生于附近名叫佛羅里達的小鎮,后全家搬到此處,直到1853年他離開去大城市做印刷工人。在這座小鎮附近的山坡上,樹林里和岸邊,巖洞里都留下了他童年和青少年的美好時光。在晚年時他重回小鎮,博物館里還有當年的照片。現今,他那滿頭銀發,得意的白胡子和帶著矍鑠的眼神的形象遍布這個小鎮的各處。
站在涼風習習的河堤上,遠處河面上波瀾不驚,貨輪正悄悄地順流而下,聽水聲綿延不絕地流淌著。少年時的馬克吐溫也曾在此整夜整夜地聽河水流動,之后這種聲音陪伴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如同那老藝人在夜晚的河面上邊演奏邊聽水流,這聲音也伴隨他的音樂環繞一生。這座小鎮的每個人每天都會聽著密西西比河孜孜不倦的聲音,仿佛訴說著自遠古以來這片土地的神奇故事,而這些故事將繼續流傳下去,就像寬闊的河水給這片富饒的土地帶來的所有驚喜一樣,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