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香已老

原來那份生動活潑的清新，仿佛是厭倦了頻頻的撞香，不肯再說話了。

狹窄的居室被一道布簾分成兩半，隔出了兩個世界。一邊凌亂不堪，一邊放著一副桌椅，桌上整齊地擺著幾十個精致的小瓶子。

房間的主人嗜香如命，在他眼中，美妙的香味有著靈魂，舞動出一種超越塵世的美。在香氣的世界里，他的靈魂也輕了起來，所有人世的煩惱都悄然退散，他仿佛在飛。調香就是他的祈禱，他的冥想，他的朝圣。

暖橙色的陽光灑在被子上，已經十點多了，他仍不愿起來，昨夜在挫敗感與煩躁中輾轉入睡，香甜的睡眠實在是一種逃避現實的絕妙法寶。

手機鈴聲不知趣地響起。

“遙海，在哪兒呢?”那端傳來木游糯軟的聲音。

他猛然坐起，竟然忘了今天和她的約會。

“游游，是我不好，睡過頭了……”

木游不但沒有責怪他，還讓他不要著急，路上小心。

遙海嘆一口氣。有哥們兒曾滿又羨慕又痛心地對他說:“木游好得不能再好了，你小子憑啥不一心一意待她，偏要處處留情!”

處處留情?其實，他并不知道自己留的是不是情，或許，只留了香。

遙海匆匆趕到老地方，見木游托著腮，陽光灑在她光潔飽滿的額頭上。他揚了揚嘴角，上次他說更喜歡她露出額頭的模樣。

他靠近她，“暢游松林”幽幽飄向鼻端——這是他為她配制的香水，他覺得木游太乖巧太溫和以至于寡淡，便用這清新提神的香，來緩解和她在一起時那淡淡的厭倦。

厭倦又如何呢?對遙海來說，任何一個女子，都不可能讓他全心去愛，永不厭倦。木游很清楚他和其它女孩子曖昧著，但她把這當成一場競爭，相信她的溫柔她的好一定能俘獲他的心。

他游走在不同的臉孔和不同的香氣之間，排遣那張牙舞爪的寂寞。他為每一個非正式女友配制獨特的香水，在特定的女子和特定的香氣之間建立起一種微妙的聯系。他對香氣比對人更加敏感，靠著香味承載的記憶，他才不會弄混和每一個姑娘說過什么話做過什么事。

他的調香之道極為高明，做出來的香水令她們每一個人都愛不釋手，日日使用，包括原來很排斥香水的筱顏。他不喜歡那些名牌香水，聞久了隱隱地惡心，而偏愛用精油做的，盡管留香時間短一些，可多補擦就行了——就像他和各般女子的相逢和分離……

木游見到他，瞇起眼睛一笑，笑容里卻有一絲勉強。

“怎么了，最近不開心?”

木游望著遙海不說話，她似乎已經猶豫了很久，但仍差著最后一絲勇氣說出口。

遙海心頭浮上一股奇怪的感覺。她……是不是厭倦了他們之間沒有未來的關系?她要離開他了嗎?他舍不得，又沒資格舍不得。遙海把自己的心隔出許多小單間，每間分給一個女子，還有很多空著，留給自己，留給飄渺的香氣。

遙海揚了揚嘴角，說:“有什么想說的就說吧。”

木游抿了抿唇，說:“我越來越體會到生活的不易了，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家里給我的卻只有那個數。我并不算是揮霍，可還是常覺得錢不夠用。我開過網店，甚至厚著臉皮利用朋友填商業問卷，這些都又費時間又幾乎賺不到錢……”

遙海微微揚了揚眉。這是木游第一次和他提到錢的事情，哭窮往往是要錢，然而她也知道他也沒多少錢。或許她只是想傾訴一下?可看她眼里那股猶豫，怎么也不像這么簡單。莫非，她看上了哪個高帥富?

“所以……我希望我們能自己掙錢。”

遙海暗暗松了口氣，可又嗅出了另一種危險的氣息。他不喜歡她那么理所當然地說著“我們”，太過緊密的聯系是可怕的。

香水的氣味越來越沉，就像在森林里走了很久，靠在一棵大樹上休息的那種感覺。

“我沒什么特別的本事……你有?！?/p>

危險的氣息更濃了，遙海猛然打斷她:“不行!”

“為什么?”木游一臉委屈，“你如果不愿意做品牌的調香師，可以自己開店，經營的事我來負責，你只要專心做香水就行，和你自己做著玩不也差不多嗎?”

“這不是玩。”一陣疲倦襲上心頭，遙海不想多做解釋。

想掙錢沒有錯，他并沒有那么天真那么清高地瞧不起錢;她想發揮他的調香才能賺錢更沒有錯……她只是不懂他。

多年前，遙海在書上看過一句話，大意是愛人之間最大的不幸，莫過于志不同道不合，說得對極了。

遙海在這個世上是個異鄉人。小時候，他努力掙扎過，想讓別人理解他，最終發現做不到，漸漸習慣了如影相隨的孤獨，在香氣中一磚一瓦地建造起自己的小世界。

那不是小情趣，不是玩樂，而是信仰。或許有人會覺得信仰這個詞矯情可笑，所以他從來不把它掛在嘴上。

有人能夠把信仰和謀生手段融合得很好，遙海做不到。一旦拿它謀生，就難免會考慮乃至迎合別人的喜好，再也不能保留那個一塵不染的小世界。

木游看著遙海的神情，知道再追問也問不出什么來，只好轉了話題。遙海懶懶的，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她。

分別的時候，木游望著遙海清瘦的背影才忽然發現，她從來就沒有進入過他的世界。

木游的右手漸漸握成拳頭。她憑什么愛他留戀他?他愛香水勝過愛她，或許根本就不愛她!難道……是被他送的香水俘獲嗎?“暢游松林”的氣息漸漸透出一絲清冷，還有迷離。有幾個女孩子能抗拒這樣醉人的香氣呢?

木游暗暗下了決心。

遙?；氐匠鲎夥?，在各色瓶子前坐下，心幽幽地靜了下來。

他無法容忍自己精心調出的香水批量生產，珍貴的氣息在街頭泛濫貶值。他的作品，要么留在這張桌上寂然老去，要么送給或多或少有點好感的女子，和她們的肌膚、體溫發生微妙的作用，獲得第二次生命。

接下來的一個月，他沒有主動聯系木游。反正他還有很多女孩子可以聯系，她們也許一樣不懂他，只是隔膜既然還沒有現形，他就姑且自欺著。

木游主動約了他兩次，都被推掉了，之后便不再約，短信電話也漸漸稀疏，直至斷絕。

在和西蘊激烈爭吵后，遙海突然很懷念能包容他的木游。多么自私的懷念啊，他想。遙海握著手機，調出木游的號碼，拇指放在上面，就是沒有摁下去。

要么，就算了吧。

他們給予彼此的溫存是真誠的，但有的也只是溫存，就像是冬日里兩只偶然遇見的小獸，在一起取取暖罷了，甚至分離時都不需要認真道別。

他有什么資格繼續不負責任地向她索取青春和溫柔?他什么也給不了，除了一抹飄渺的香。

對了，她的香水該用完了吧?她一定會懷念那味道的，然后不可避免地懷念他……想到這里，遙海心頭泛上一陣微妙的滿足。

他丟開手機，過了不久又忍不住拿起，望著那個熟悉的號碼，一橫心刪掉了它。其實，遙海記得住每個非正式女友的號碼。刪掉它，是個儀式，也是個緩沖，當他在思念的沖動下要聯系木游的時候，慢慢輸入號碼的過程能讓他冷靜下來，放棄再打擾她。

最艱難的一次，遙海輸到了倒數第三個數字。可是木游乖巧的笑顏突然閃現在眼前，他很清楚這樣的姑娘需要一個靠譜的男友，而不是他。

這個暑假，遙海幾乎天天都呆在租來的這間小屋，睡覺，看書，調香。偶爾和女孩子約會，也是讓人家來樓下的小公園。他幾乎要忘記外面是什么樣子了。

開學那天，他不得不掙扎著走進熱鬧之中。走著走著，他忽然聞到一陣熟悉的氣味，層次豐富的清新，宛如走進幽靜的森林……

“游游!”遙海猛然回頭，臉上帶著驚喜與溫柔。

可他看到的是個陌生的女人，一頭淺黃而凌亂的發，睫毛刷得像蒼蠅腿。那女人往身后看看，沒有別人，對遙海露出一絲嘲笑，快步走開了。

怎么可能!遙海顧不上會被誤會，跟上那女人，再次確認她身上的香氣。

絕不會錯。雖然同樣的香水在不同人身上會有微妙的區別，但他不可能錯認自己心血凝成的作品……

“請問，你的香水是從哪里來的?”遙海聲音微顫。

“店里買的啊，難不成是偷的搶的?”女人的神情很不屑。

最可怕的猜想被證實了，遙海反而暫時鎮定下來:“什么牌子?什么名字?”

“A牌的無海亦游，好聞吧?想買來送女朋友?”

A牌，是這座城市最流行的香水品牌。

何必要買……遙海自顧自地搖搖頭，轉身離去，眼里的光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無海亦游……是啊，她又不是非他不可。是她拿手上的香水找專業人士破解，還是她自己分析出了配方?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他真是太高估自己了。

她贏了，想不到她隨和柔順的外表下，還有這么一顆想做就做的心。他哪能怪她不懂自己，他不是一樣地不懂她?

接下來的日子里，遙海在校園里、大街上，時不時聞到無海亦游。這款香水一經推出就躥紅大江南北，成了最受年輕女孩歡迎的香水，沒有之一。開始的震驚憤怒悲哀漸漸被麻木取代，可他漸漸喪失了調香的興致，甚至不想再掀開那道簾子。有時遙海也笑自己偏執，他完全可以把調香作為職業，名利雙收，再不用蝸居在如此狹小的房間……可喪失了獨特性的香水，又如何點燃他創造的激情?他太恐懼平庸，太恐懼重復……

木游該是賺得盆滿缽滿了吧?

終于，他給她發了一條短信:“祝游得愉快?！?/p>

木游看著屏幕上那個久違的名字，做了個深呼吸，點開短信，忽然覺得胸口被什么擊中了，鼻子不由一酸。

她從不曾奢望過他的原諒。

他沒有痛斥她無恥地竊取他的果實……他是懶得罵她，還是真的原諒了她?

看到屏幕上暈開的一滴淚，木游不得不承認，自己仍然在意他。

遙海送給她的瓶子里，裝著批量生產出的那款香水，依舊是芬芳清澈的，卻有一縷喑啞。原來那份生動活潑的清新，仿佛是厭倦了頻頻的撞香，不肯再說話了。有得必有失，既然這是自己的選擇，木游只有接受心頭的淡淡酸楚。

她終于在大學期間取得了經濟獨立，終于不用再因手頭拮據而焦慮而錯過?？伤チ诉b海。盡管她很清楚，從前他也并不屬于她?？墒牵屗吹搅肆硪粋€世界的一扇門，隱隱透出奇異的光，盡管她從來沒有推開過，也沒有機會再推開了。

多想再見見遙海，再看看他那帶一點點厭倦的笑容，哪怕只是聽他再叫一聲“游游”。

可是不能夠了。

桌上趴著路唐送給她的貓。路唐正在熱烈地追求她，他專一，深情，踏實，怎么看都是個不錯的小伙子，然而木游對他沒有感覺。遙海太飄，路唐卻太實，他很清楚她需要什么，見她流露出想養貓的意思就真的買了一只來，正是她喜歡的那種。

木游撫摸著胖乎乎的貓兒，貓兒任她摸，卻瞧也不瞧她一眼。獨立，漠然，用慵懶包裝起淡淡的不屑。怎么有點像遙海呢?近在咫尺，遠若天涯。

木游遷怒地打了一下貓兒的腦袋。

“喵!”原本好脾氣的貓兒忽然惱了，猛地站起，揮爪將桌上的香水瓶掃到了地上。

咣當。

她從未聞過這么濃烈的暢游松林。清澈和迷人全都不見了，只余下尖利的刺鼻。

木游笑了起來，雙目是濕潤的。

幽香已老，悄然成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