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音樂學院,夏季的清晨,林蔭道。
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偶遇。當然,不是通俗小說的套路,墜入愛河。只是這個長發的男孩在練吉他的時候,無意間聽到了唯美的嗓音。
發出這聲音的是一個很小巧的女孩子。在美女如云的音樂學院,她算不上驚艷,然而卻很清純。小巧的鼻梁上頂著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鏡,齊耳的短發、毫無修飾、衣著樸素。她看起來就像是個大一的新生,這種簡潔的清純抓住了他的心。
他正想去和她“套磁”,她已經起身要走了。起來的時候,他才發現她身邊有一副雙拐,原來她是個殘疾人。他的心中一陣惋惜:如此可愛的女孩子怎么有這么一雙腿?
他尾隨著她,看著她進了教室,原來她是鋼琴系的學生。教室門關上,他就走了,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作為研究生的他除了自己的專業之外,還和朋友合伙搞了一個琴行。生源大都是想考音樂學院的高中生,生意非常紅火。
今天,他給一個高二的女生教琴。上課的時候,他忽然發現這個孩子有幾分像那個偶遇的殘疾女孩。齊耳的短發,樸素的T恤,久違了的清純和簡單。
真有這么巧的事么?
第二天,他在琴行值班的時候,那個身影又出現在他面前。依舊是架拐的樣子,一副楚楚憐人的模樣。
她講話的身影和歌聲一樣優美:“請問,您們需要招老師么?我是音樂學院的。”
他讓她先坐下,做了一個例行的面試。又讓她自彈自唱了一曲,并且問了問她行走是否方便。他說話小心翼翼的,生怕傷害到她的自尊。
她一點都沒有避諱:“我生來就是髖關節脫位,本來2歲之前可以手術治好的。但是我家里經濟困難,就把這病給耽誤了。4歲開始我的腿就安上了蛙式支架。8歲的時候醫生說我可以脫離這個架子了,我好開心啊。不過當時他沒有告訴我不能上體育課,我進行了劇烈運動之后,股骨頭全部壞死。于是就成了這個樣子……”
他憤慨地插了一句:“庸醫害人啊!”
她笑笑,一副很坦然的樣子。
于是,她就成為了這里的老師。他漸漸了解了更多關于她的事情。
每當看到奔跑的小孩子,他就會想到她上著支架,艱難走路的樣子。每當他們坐在一起的時候,他就覺得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好像很近。但是,每次目送她離去,他又會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好遠。
他從來不敢想象自己會墜入愛河,理性的他深知娶一個殘疾人意味著什么。他也不會去玩弄別人的感情,所以一直保持著對她的情感距離。他用“憐憫”來解釋自己為什么會常常想到她,只是憐憫而已,如同對待街邊的乞丐一樣。
他的身邊從來都不缺少美麗的女孩子,但是他卻始終在期待著一份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情,值得他愛的女孩子一定要懂得他的琴聲,更要懂得他的心聲。
她好像很懂得他的琴,偶爾聽他彈一小段,便能知道他的心情和境遇。那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常常會沖昏了頭腦,直到他看到那冰冷的雙拐,才會忽然醒悟過來。
原來愛,終究不是那么容易。
就這樣,平平淡淡,一晃就到了梔子花開。他要畢業了。不知道為什么,他推掉了父母在北京為他找的工作,執意在學校附近和同學合租,繼續維持著琴行的工作。
她呢,也在學校的一次演出中被“星探”看中,獲得了可以簽約唱片公司的機會。
她問他:“你覺得我要不要簽呢?其實比我唱得好的人很多,人家主要是看中我的殘疾,好炒作一把。”
他冷冷地笑笑:“既然你都知道,你還問我作什么?”
那天,他們倆聊了很多。他說:“無論是簽公司還是嫁人,你一定要找一個把你當正常人來看待的。”
她使勁地點點頭。
接下來的兩年,她埋頭扎進自己的專業中,整個人潛心下去。除了在琴行上上課,她推掉所有出名賺錢的機會。寢室的女生們一個個在學校外面租了舒適的套房,她還是住在沒有空調的學生宿舍。閑暇時間,她不是在琴房,就是在圖書館。
他的情感也一片空白,家人多次催逼他相親無果,于是便誤解他是處處留情的浪蕩公子,他只是一笑了之。
又是一季梔子花開,她已經保送了研究生,并且在學校里舉行了個人演奏會。演奏會中她說自己最感恩的有三個人:一是守寡多年的母親;一是自己的老師;另一個就是默默支持她的朋友。
他知道她說的是自己。然而他垂著腦袋,沒有力量對視那雙澄澈的眼睛。
一年后,他在穿馬路的時候不小心被車撞了一下,左腿粉碎性骨折。
兩個月,她一直在醫院陪他。她架著雙拐去買菜,然后在他租的房子里煲湯,帶去給他喝。
上了石膏的他才真正體會了什么叫身不由己,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內心其實如此脆弱,一點點陰霾便讓他無法忍受。
她用微笑面對著他的抱怨、咒詛、自殘和暴怒。她總是淡淡的,淡淡地出現又淡淡地離去。其實,她不止照顧著他的身體,更照顧著他的靈魂。
他出院的那天,陽光燦爛。她笑得特別甜,兩個酒窩一直浮現在面頰上。
他漸漸能走了,她出現的次數又少了,仍舊是琴房和圖書館,她不甘落下功課。
他在自己的日記中寫道:“終于,我是愛上了她。雖知道不能又不甘,然而愛的洪流已經沖毀了我理智的堤壩……”
表白的那天,她很平靜。她只問了一個熟悉的問題:
“你會把我當作正常人么?”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這有什么關系?重點是我愛你。”
她說:“我希望找到一個把我當作正常人對待的男生,你對我的感情或許不是愛,只是喜歡而已。因為,你常常提醒你自己我是一個殘疾人,這一點我可以感受到。這段時間你不在乎這個,是因為你的腿還沒完全恢復。如果嫁給你,我不知道若干年后,你是否還會突然糾結起我的腿……”
他抓住她的手,想把她抱在懷里。然而她推開跑了,從此就再也不接他電話。
他喝了很多酒,迷離中似乎清醒,然而終究搞不懂自己這么多年都在干什么?愛么?還是從來沒有愛過?
于是他離開了上海,去國外旅游一圈之后,定居在了他父母的城市。
很快,結婚生子,奶瓶尿布,供房養家,無暇去顧及自己的靈魂,把感情擱置在一邊。
偶爾從網上知道她演奏會的事,給她發一條短信,收到的只是冷冷的“謝謝”。
他常想,若是當初不表白,是否還會擁有一份友誼?如今,只是多個陌路的校友,好像從來沒有愛過那樣。
許多年后,他離婚。母校重游,發現她已經是學校的副教授了。多年來,她都孑然一身,清清淡淡。
喝茶時,他暗示一下自己已經離異。
她笑笑,仍是澄澈的眼神。
“我已經把音樂作為了一生的丈夫,想來想去,只有鋼琴會把我當作普通人一樣來看待。”
他激動地說:“難道鋼琴也有感情么?”
她低著頭,淡淡地說:“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窗外,梔子花已經開敗。黃色的殘花在晚風中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