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放假,回來整理整理你的雜志吧!”電話那端,母親下最后通牒了,之所以說是“最后”,因為這樣的話已經說過無數次,均被我以“周一忙”“周二開會”“周三肚子痛”等不重樣的借口給躲避過去,可是清明小長假到了,三天假期赫然擺在那里,再找不到推托的借口。
難道讓我告訴母親:“清明節,婦女忌行路?!彼先思铱隙ㄒ獢嗪龋骸皠e扯淡!你那些雜志堆在那里,也不看,我來回走路都費勁,趕緊收拾收拾賣了吧!”這么多年來,母親說的話就是圣旨,不說的話就是表情代傳達的詔書,哪一樣我都不敢反抗,即使今天,兒子都已長成鮮衣怒馬少年郎了,情況依然如此。
于是,我只能不情不愿地開車回娘家。唉!終于體會到,為什么在清明節,路上行人會欲斷魂了!
自兒子出生后,我們一家三口便常駐沙家浜,且一住就是十年,這十年間,積攢下來的書、影碟和雜志,一寸一寸蠶食父母并不寬敞的居住空間。小時候,兒子在房間里跑,所經之處,一片噼里啪啦的落書聲,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每到這時母親都搖頭嘆息:“你的那些書啊!可別再買了!”終于盼到我們有自己的家,要搬走了,母親東奔西走,找來好多紙箱子:“快把你的書裝走吧!”但是新居里的書房并不寬敞,書和碟已經將它塞得滿滿的,那十幾箱雜志,無論如何都沒有地方安置了,我于是耍賴皮:“娘,先放咱家吧,我慢慢兒再搬回去!”
也真夠慢的,兩年過去了,雜志依然存在原處,一向愛利索的母親終于忍無可忍了。
嘟著嘴皺著眉沉著臉一副“我很不爽”的樣子走進家門,發現地中央,早已擺滿了我的雜志。《三聯》《新周刊》《讀書》《書城》,東一摞、西一堆,母親讓我選一選,我摸摸這本,翻翻那本,一時間仿佛舊地重游,“魂牽夢繞的歲月的影子開始在我眼前聯翩飛舞了”(伊夫林·沃):看這本時,兒子還在襁褓里,我抱著他坐在床上,雜志平鋪在身前,一邊給他喂奶一邊讀;看這本時,領兒子去操場,他坐在沙堆上玩沙子,我拿出雜志抽空掃幾眼;看這本時,坐通勤車上班,四十分鐘的路程,能讀完半本雜志……每一本雜志都是一寸封存的光陰啊,都帶著過去歲月的體溫,哪一本都不舍得丟!
母親看出我的為難,嘆口氣說:“要不,你把想要的雜志選走,剩下的送到江北去。”家里在江北有一處毛坯房,都是灰,雜志挪放到那里,就是流放西伯利亞,就是死刑的緩期執行。
還是選一選吧,可對我來說,這選擇,是一場蘇菲的抉擇。
想起影片《戰馬》中的一幕:當父親迫于生計,要將兒子艾伯特最愛的馬賣給軍隊時,飛跑而來的艾伯特含著眼淚求父親:“那是我的馬,你不能這么做,我會給你錢的,我會賺錢給你的,我會工作賺錢給你的?!痹陔娪霸豪锟吹竭@段時,眼淚止不住狂流,但心里并不埋怨那位父親,因為他的臉上也是老淚縱橫。
雖然母親總是說:“不是買書越多越有學問!”總是反對我買書,可是我始終記得:念初中時迷上日本電視劇《血疑》,用攢了好長時間的零用錢買了一套電視版《血疑》連環畫,母親知道后,狠批我一頓:“胡鬧!花那么多錢買沒有保留價值的書!”可是,過了一段時間,我的書桌上意外多了一套手繪版《血疑》連環畫,定價10元錢,這在當時已經很貴了,我跑去感謝母親,母親只輕描淡寫地說一句:“難得你喜歡!”……
母親說的也對,留著這些雜志,一年也翻不了一回,還積灰攢塵的,再說雜志上有的資訊,電腦上全有,沒什么保留價值了!于是,我選走了兩箱雜志,剩下的,就讓母親都賣了。
當天晚上,姐姐打來電話,說母親租了一輛車,和父親一起將我十多箱雜志送到她家,她家房子大,有空地方,母親說:“放你小妹的那些雜志正好!”
放下電話,心里百味俱陳,環視書房里的書,想:今天我的雜志有落腳之處了,可多年以后,如果我不在了,這些書該去哪里安家呢?
“是時候了,這些收藏應該獲得新的生命,”美國藝術教育家黛安娜·科曾尼克把450冊藏書捐給了亨廷頓圖書館,一同捐出去的還有各種顏料盒、圖畫板、草稿本、顏色粉筆等1000件物品,這些是她幾十年來從跳蚤市場收集到的19世紀的美術教材與教具,“我很高興收藏品找到了好地方,”她說,“我寧愿贈送而不愿賣掉它,這樣處理,我感到更好些。盡管如此,我仍舊禁不住傷心和悲哀?!?/p>
與科曾尼克相比,我的藏書太微不足道了,但我想好了:將來,一些書留給兒子,另一些書,我送它們去可能會有人讀書的地方:公園、車站、路邊、校園……悄悄地放在那里,隨便拿走,任人閱讀。
開始時,風也許會翻亂它,沒關系,清風不識字,總得學習學習;雨也許會淋濕它,有準備:我給每本書都套上一件塑料書衣,讓雨止步;甚至,我都想好了,要在每本書的扉頁上寫上這樣的話———“昨天是我遇到它,今天是你遇到它,明天他們會遇到它,請愛護書,如果書能長壽,它會恩澤更多的生命”。
薩繆爾·約翰遜說:“書籍是可靠的貯存器,也許一時會被忽視或遺忘,但只要重新打開,就會重新傳授其教導?!睍腥四闷鹞业臅?,笑著讀幾行,凝神讀一陣,不知不覺讀下去……想到我心愛的書在未來的時光中,會這樣存留下去,我既心如刀割,又倍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