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月13日,我們從亂糟糟的南方小城北流出發(fā),乘汽車到達南寧,當天傍晚我從廣西區(qū)黨委某刊物編輯部的一位朋友手里接過他幫忙預(yù)訂的兩張火車臥鋪票。朋友關(guān)切地問,“你們坐火車到西安,之后還要坐火車去新疆嗎?”我們說,“是啊,一來是省錢,二來我還是喜歡坐火車。”其實我不便說出口的潛臺詞是,第一次回新疆,坐火車可以一路看看沿途的地貌,這也是明月的意思。當然,那時我們也確實沒有更多的錢可以坐飛機。但是意想不到的是,這一次坐火車,深深地影響了我們后來的旅途方式,后來我們回伊犁,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坐火車,盡管花的時間太長,很勞累很沉悶,但是冥冥之中我們就這樣做了。因為坐火車,我的思緒一直隨著窗外景物的變換和沿途地區(qū)的漸次入眼而起伏。而坐飛機是沒有的,一片藍天白云把本來在數(shù)千公里路上產(chǎn)生的特殊情思全面覆蓋。也許是因為這樣的體會,2011年夏天,我們的姨婆在無數(shù)次坐著飛機來回新疆廣西之后,受了我們的感染,也決定坐著火車回新疆了。她是上世紀60年代初坐著火車流浪來新疆的,經(jīng)過了顛沛流離后生活已經(jīng)安定富足,她說已經(jīng)二十幾年沒有坐過火車走長途了。那就和我們走一趟吧,人家坐著火車去拉薩,我們坐著火車回新疆。果然,已經(jīng)年近八旬,多年沒有坐過火車那天終于坐上了南寧直達西安的火車的姨婆跟我說,“坐火車好,坐火車可以看一路的風(fēng)景,坐飛機是快,都是在一片白云里,啥也沒看見,多單調(diào)。”她還說,“我喜歡這種流浪的經(jīng)驗,這是我們那一代人的人生經(jīng)驗,難得啊!”
火車徐徐啟動的那一刻,我想到此行的目標就是關(guān)山萬里的塞外伊犁,我一生中將第一次走這么遙遠的旅程。不知為何,心中竟然涌起一種易水壯士的悲壯。有趣的是,這種感受也僅僅是第一次而已,后來我從南寧上車,竟然幾乎找不到這種感覺了,更多的是知道還要走許多路途,還要花四天三夜,然后就回到那個我二十多年所夢想的地方了。
火車載著兩顆心,一顆是鄉(xiāng)戀,另一顆還是鄉(xiāng)戀。在我們既迫切又愉快的心情中,火車一路穿越湘鄉(xiāng)鄂地,這些地貌屬于江南佳景,可我已幾乎見之為常,內(nèi)心沒有因為這些而有太多的起伏。等到跨過遼闊中原,到達鄭州,其實從行車方向而言,鄭州之前都是自南向北,鄭州之后才是真正的西行,從這兒開始才變更為西去的317次列車。
而我真正的觸景生情也是從這兒開始,內(nèi)心真正有了一縷西去的強烈感受。過洛陽,過三門峽,長驅(qū)三秦大地,在第二天的夜色朦朧里到達西安。
我所安排的行走脈絡(luò)主要也是,從西安開始。為什么呢?因為中國的大西北,其實只有到了陜西尤其是西安之后才算是真正的踏界。西安是兩千多年來中國各王朝的中心,她的西面才是中國的西北,兩千多年來,身背歷史使命的,或者胸懷創(chuàng)業(yè)之志的,無不是離開西安這里才算是真正的西行,離開這里才算是通向西域,走進新疆。
時間是2003年的4月15日晚上19點。下了火車,我們各拖著一只龐大沉重的箱子,我的肩上還扛著一只牛仔大布包,這些箱袋中裝的大部分是衣服,因為去之前岳母曾告誡我們說,我們這邊正在下大雪,很冷哩。因此我們帶了很多厚衣服,還有所謂的土特產(chǎn)。除了兩箱一袋,明月手上還提著一大袋礦泉水、水果和飲料之類,兩人渾身上下都被沉甸甸的東西墜住了,走起路來十分吃力。

那次,我們將行李拉到火車站售票大廳門口,我趕緊去售票處買開往烏魯木齊的車票。意想不到的是,當晚開往烏市的列車已售完票了,而設(shè)在車站的售票廳竟然只賣當天的車票,要坐第二天開往烏市的火車被告知要去東邊約400米的某大廈買票。于是,我們只好又拖起沉重的行李,忙忙地往右邊趕。此時我們都已找不著北,哪邊是東哪邊是西實際上沒有分清,走了很長一段路,也沒有找到某大廈,幸虧遇到了一位車站工作人員,向她問路,她詫然地望著我們說,“走錯了,東邊往左呢。”我在心里罵了一聲,車站不說左右,而說東西,看來旅客出門要帶指南針啊。停下來喘息了一會兒,又忙忙往左邊趕。足足走了十分鐘,早已一身熱汗,口干舌燥,才找到了售票點。一看人如長龍,趕忙去排隊,一直排了40分鐘,終于輪到買票,卻又被告知就連第二天早上開往烏市的快車票也已售完,只能買第二天晚上21點25分的一列普快,而且沒有臥鋪票只有硬座票。等候的旅客和我們都十分失望,卻又無可奈何。無奈之中我們只好買了兩張1043次普通快車硬座票。
從隊列中走出來時,我已累得雙腿發(fā)酸發(fā)軟,肚子也餓得隱隱作痛,渾身無力,明月說她也是。我怕明月頂不住,便說,“先吃飽飯再找旅館吧。”于是我們依舊拎著箱子,背著大包,在站前街上亂轉(zhuǎn)找飯吃。走了好幾家,在火車站左邊一百米處才找到有米飯的小館,先喝了一碗熱稀飯,稀溜溜水一樣,喝了半碗終于長了不少精神,再給我和明月來一碗羊肉泡饃,也不管這是否地道,狼吞虎咽的吃了再說。終于飽了,而且飽得肚子發(fā)脹,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面前的羊肉泡饃碗原來竟是一只又高又深的大海碗!飽了才有精神,飽了,我和明月看看大碗然后相視而笑。第二天起了床,因為想想還有一天時間才能上車,實在悶得慌,我想想難得出遠門一次,特別是明月在醫(yī)院工作,機會就更少,十幾年沒有機會出去玩過,該讓她見識見識世面,而我也是第一次到西安,我也不能錯過了這個機會,就勸她去附近的景區(qū)玩。于是大膽向本地人打聽,花了十幾塊錢坐306路線路車,先去看了秦始皇兵馬俑,又去看了華清池。游玩時,為了聽個清楚明白,花了30元專門請了個導(dǎo)游給我們講解,這個陜西女導(dǎo)游姓李,一開始就說導(dǎo)游費二十三十不論,要開票也可以。我覺得她講解也到位,和明月快要成為好朋友了。我們邊看邊暢談,李小姐和我說了一會兒便知道我是南方人,倒是明月她認定才是北方口音,甚至是新疆口音,這讓我大為沮喪。記得在南方時明月平日的普通話和我講得差不多,但好像一過了湖南,特別是到了河南、陜西境內(nèi),她的口音便整個兒變了,說話一下子成了北方口音。我問她原因,她說,“這是語境的緣故,在兩廣和兩廣人就說兩廣普通話,到了北方和北方人說話,自然就說起北方普通話來了。”
多少年過去了,我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說話總是囁嚅的行者,數(shù)年混跡新疆,住居伊犁,我也有了新疆人的豪爽,也學(xué)會了新疆人的大口吃大口喝,吃馕嚼肉也會咬肌滾動,酣暢淋漓。我的普通話也早已不是當年的吞吞吐吐勁兒,更多的是帶上了一些西北口音,還會了一點點民族口頭語,雖然我的話說久了也許還會讓人聽出一點兒裝腔作勢的成分,但也足以讓人疑惑:面前的人究竟是中國哪省人?
傍晚19點30分,我們離開旅館去西安車站候車。列車是在大家的焦急期盼中啟動的,緩緩地啟動,緩緩地離開西安。微風(fēng)從打開的車窗絲絲吹進來,剛才那種透不過氣來的悶熱和臭味正在被絲絲清涼一點點地抹去。直到此刻,我們才敢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也就是到了23點左右,有很多乘客涌去乘務(wù)室排隊買臥鋪,我也趕緊去。據(jù)說臥鋪票很少,但是等票的人超過20個,將近一個鐘頭下來,我和不少旅客排著排著就想打瞌睡,有的還往前面人身上靠。半夢半醒間,隱隱約約聽到前邊有兩個男的在說笑,一個說,哎喲,這趟車人真多。一個說,可不是,都腳踩腳啦。一個說,剛才在過道那兒我的肩膀碰到一個女的,你猜那女的咋說?咋說呢?她叫起來,你把我撞死了!我說,把你都撞死了你怎么還能跟我說話?說得排隊的人轟然大笑。我也笑,睡意全跑了,又充滿希望地等候著福音。誰知足足排了一個半小時,輪到我前面一位時竟然就沒有票了!竟然這么巧,就沒有了!一時不覺失望之至,這會兒全身發(fā)軟。但是想想也沒有別的辦法,長時間坐硬座不是我們可以忍受的,特別是明月。我不敢完全放棄希望,走到乘務(wù)室門口好聲好氣地請求那位看上去已30多歲了,臉蛋還是紅撲撲的乘務(wù)員說,“一會兒如果還有票麻煩您叫上一聲好嗎?我就坐在前面的第三排啊。”乘務(wù)員可能看到了我的一副討好相,答應(yīng)了。
于是又回到硬座上坐著。那天,也許是很久沒有坐長途火車了,不了解當時火車上的治安怎么樣,盡管我和明月都是來自農(nóng)村,但正因為我們對生活艱難的理解和體會,也是因為出門在外的陌生,我們都對前后左右的民工存有一定的戒心,就用估計在這里誰也不可能聽得懂的北流土白話商量,今晚輪流睡吧,誰醒著誰就多個心眼兒。
迷迷糊糊了好長一段,突然聽到有人叫“有臥鋪票賣了。”明月又推了我一把,我趕緊一躍而起,居然是第一個跑到乘務(wù)室,花了五百多塊補了兩張到烏市的上架臥鋪票。這時,我們從票上才知道,列車已到達寶雞站,時間是4月16日凌晨2點左右。
于是趕緊搬行李,穿過道時我咬牙拼勁,把牙齒都快咬崩了才擠出一道縫,明月緊跟著我開辟的道路,一連艱難穿越三節(jié)車廂,終于擠出人海,來到了2號臥鋪車廂。放好行李,上了臥鋪,一躺下就忍不住長吁一聲,手腳攤開,仿佛人生的大事都已辦完,一身的舒泰放松讓人裊裊漂浮。其實早已困極,把重要的東西放在鋪下枕著,仰面躺下,很快就閉眼入夢。
多少年后回憶起來,那次緊張和狼狽雖然讓我們難以忘懷,但也僅僅是一次過場而已。后來我們每次回新疆都不用發(fā)愁買車票搶座位了,因為我們在西安找到了一位熱心的北流老鄉(xiāng),他是我一位同事的表弟,每次只要坐火車,我們總會在南寧上車之后即通知他幫買去新疆的票,而且都是臥鋪。每當我們睡在一個人的鋪上,那種舒服感覺是多年前與一幫民工擠在一排硬座上的感受不可同日而語的。盡管有時候因為特殊原因一票難求,從南寧過來后試過要在西安等候一兩天,但再也不至于買不上臥鋪了,這就是朋友遍天下的好處。為此,盡管坐的是火車,旅行的是長途,我們也感到很滿足了。
不久,我就漸漸感覺到一陣陣滲進來的涼意。回想在西安以南遭遇的那種悶熱,恍然覺得如經(jīng)歷了兩個季節(jié)。我爬上鋪位從行李箱里取了一件外套穿上,看看明月還在熟睡,輕輕地為她掖好被子,車廂里有各種輕重緩急的酣聲此起彼伏。我長時間靜靜地看著窗外的枯黃和陌生,忽然有了一絲悠悠的寂寞和鄉(xiāng)愁。

(編輯·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