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當記憶中那件樣式簡單學生風格的藍格子襯衫,已經像唇邊融化的雪片不再會被人提起時,我卻在某個街角的轉彎處,迎面碰到了蘇宇城熟悉的面孔。
他斜挎在肩上的筆記本電腦,因為我們交臂而過時側轉幅度大,碰到了我的腰上。現在,誰能說我當時是弱不禁風的趔趄呢,分明是看到了帶著笑意、聰明,時而會陷入深思的,似曾相識的那雙眼睛啊!
他扶住了我,我輕輕叫出了他的名字:“蘇宇城?”
他拉住我,讓出轉角處狹窄的通道,來到兩邊開滿店鋪的街上。在北京這個古典雅致芬芳的春日上午,陽光好像在幫我重新翻洗一些老照片,讓我看到了時間的驚喜和刻度、清涼與渺茫。
細細算來,我們有十一年沒有見了。
誰還記得十一年前發生了什么?在那個遙遠的西部小城里。
剛到北京找工作時,睡地下室,給人家端盤子,四處流浪。我對那座西部小城的思念,很難用語言形容。不知道為什么,我曾是那么渴望離開,一旦離開,卻看到自己如一只頭尾分離的怪物一般焦躁煩悶,身在北京,雙腳還在那片土地。
那里究竟又有什么呢?
平乏黯淡的街道,各種民族婦女鮮艷的頭巾,不讀書的孩子趴在臟兮兮的臺球桌面上,眼神詭秘。我抱著書本走過去,有著和十八九歲女孩完全不同的沉重步履。
我是一個完全孤獨的女孩子———一個西部小城里的怪物,一個同學老師眼里可有可無,令人生厭的心理畸人,一個讓父母心里暗暗擔憂焦慮的問題少女。
唯一還能讓大家接受我的,只是因為我讀書還好。
那時,我還不懂,人其實是離不開自己過去的,無論這過去你有多么的不愿意面對,這就好像拔著頭發要離開地面一樣可笑。
所以,到了北京,我卻反而開始想念小城,想念那段讓我驚心動魄,無法承受的脆弱和黑暗。而蘇宇城,這個名字,是常常掛在我唇邊的。我只是不知道,他和我一樣,也在北京工作,而且畢業后,就來到了這里。
那一天,我們還驚喜地發現,兩個人,無論租住的房子,還是上班的公司,其實都在一條街上,相隔不超過五百米。
在北京的這些年,我還沒有男朋友。其實我一直沒有男朋友,即使在西部小城讀書時,連一個讓我能交心的異性朋友都沒有出現。沒有男生追求我,沒有曖昧的短信和郵件,沒有舞會、演講賽中任何曖昧的注視……我的過去,仿佛一張大白紙,如果要為它染上一點色,一定是我最愛的天藍色,像是……孟雨熙曾經的那件藍格子襯衫。
見到蘇宇城,讓我高興喜悅的同時,又有了另樣的不安。好像多年之后,他已經什么都不記得了。像他這樣陽光快樂的男孩子,青年時一次小小的沖突算得上什么?
我從沒有主動說過那件事情,倒是他在閑談中,問過我兩次,“為什么你后來要退學呢?”他好像真的是已經全都忘記了。
但他還跟孟雨熙一直有聯系,那個乖巧可愛,人見人愛的小姑娘。
“孟雨熙現在呢?”我問他。
“還在大學的那個小城唄,畢業就結婚了,孩子都有了。現在的她啊,腰有這么粗!”他呵呵笑著,比劃給我看。
愛上蘇宇城,對我來說,就像餓了吃飯,渴了喝水一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那個春日的上午,上帝把他送到我的身邊,就是為了讓我把自己交給他。
和以前一樣,我也同樣在想,蘇宇城對孟雨熙當年的愛,到底有多愛呢?而孟雨熙對蘇宇城,有我愛得那么深嗎?
青蔥年華的相互愛慕,更多只是停留在外表的絢麗和讓自己綻放的渴望上。只是我那時不懂,蘇宇城和孟雨熙也都不懂。
他們站在一起,是那么的般配而美好,每一次學校搞迎新晚會、歌唱比賽或者各類文藝晚會,蘇宇城和孟雨熙都會是主持人,他們會分站舞臺中央左右兩側,全校的老師同學都看呆了。啊,那是多么和諧美好的一幅畫面吶!
孟雨熙,靚麗嬌憨,而蘇宇城,英姿挺拔,即使他們一言不發,也讓人看到了男女之間最優美的搭配。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學校只要有什么活動,都會讓他們充當“金童玉女”。很快的,所有的同學朋友,都開始喊他們“兩口子”。
我那時愛蘇宇城,就像很多男生會愛孟雨熙一樣。但是我們都不知道拿這份愛該怎么辦,我們只能用羞澀眼神和內心的混亂,煎熬自己。
不,我從沒有想過要跟孟雨熙搶蘇宇城。他們是一對,是上帝早就安排好的,誰會去做這樣的事情呢?
可孟雨熙,卻不喜歡大家把她的名字和蘇宇城喊在一起,她態度激烈地告訴我說:“她不喜歡蘇宇城。”這讓我又傷感又難過,我頓時就流了眼淚,然后對她說:“我是多么地愛蘇宇城啊!”
接著,沒過多久,就發生了藍格子事件。
在西部小城,很少有人會穿淺色的襯衣。因為灰塵大,空氣臟。蘇宇城和孟雨熙的藍格子襯衫,只在各類大型晚會或碰到學院重大活動時才會拿出來穿上。所以各自的藍格子襯衣,保存得總是很干凈。
但是那天下午,孟雨熙突然在宿舍里大聲叫了起來。
她的藍格子襯衫上,灑滿了一條條的黑色墨水。不知道是誰干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灑上的。
眼看馬上就要登上舞臺彩排節目了,誰還有像藍格子襯衫這種類型的襯衫呢?老師在走廊上大聲喊,有男生跳出來,發出怪叫。我們一些洗過的衣服,都搭在陽臺上的欄桿上。我扯下一件我自己的襯衣,遞給孟雨熙。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孟雨熙拼命擺手,很生氣地將襯衣扔在了地上,堅決不要。這時蘇宇城從男生住的那個院落里走過來,手里拿著一件幾乎全新的襯衣,他溫柔而果斷地對孟雨熙說:“快點穿上吧!我們要遲到了。”
彩排過后,老師開始追查,是誰給孟雨熙的衣服上灑了墨水。沒有人知道,但是孟雨熙說她知道,她把胳膊舉起來,手指向我:“是她!”
“不!”我嚇壞了,使勁兒擺手搖頭,我可從沒有碰到過如此奇怪的事情。但孟雨熙恨恨的目光,讓我恐懼膽怯,我一下就說不出話來,即便真的不是我,也像是在替那個干壞事的人做辯解。
周圍的人都開始竊竊私語。我已經什么都聽不下去了,我哀求地去看孟雨熙,她卻只給我一個背影。可是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事情是,走出門后,蘇宇城帶著一群男生,將我攔在了半路上。
“你為什么要欺負孟雨熙?”他這樣沖我喊道。他的樣子,和我平時見到的完全不同,還有身邊的那些男生,眼神鄙夷的看著我。我不能再聽見任何聲音,我的身體,已經開始被這群毫無同情心,而且很可能都愛著孟雨熙的男孩們包圍著推推搡搡了。有人沖我唾了一口口水,還有石頭飛在了我的身上。
我沒有看見孟雨熙,可是蘇宇城,一直是站在他們中間的。
第二天,我沒有再回那個離家算近的西部小城大學。休學三個月后,父母幫我辦理了退學手續,而我,大學未畢業,離開那個小城,毅然決然地踏上了北漂之路。
和蘇宇城戀愛的日子,就好像那個女藝術家弗里達在她的日記中曾描述過的感覺:“最大的溫柔,洶涌的海浪。”我告訴他說:“當一個人想念另一個人時,就會去夢里和他相見。”我們總是在一起,可是每天晚上,我還是會夢見他。
夢見我和他一起穿著藍格子的襯衣,站在一望無際的大海邊。雖然我最愛的是天藍色,并且曾經發誓結婚的婚紗一定要是藍色的。可是現實生活里,我幾乎沒有一件藍格子的衣服,甚至內衣,我都沒有買過藍色的。蘇宇城有次很奇怪地問我為什么,我搖著頭,有點哽咽。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無法說出那件已經被他忘得一干二凈的事情。他曾帶著一些男生狠狠羞辱過我,這樣的話,怎么對心愛的戀人說?
說出來,又是要置他于何等的尷尬呢?
可婚紗總是要穿的吧?
轉眼一年過去了,我和蘇宇城,開始考慮結婚的事情。各自父母都已知道,而且也很贊同。這是我離開家鄉后第一次回去,心里有些緊張,也有些期盼。白楊樹葉在街道兩邊發出整齊清爽的嘩嘩聲。我站住,又感動,又溫暖,只會拼命流淚。
我們的假期都很短。終于有老朋友知道蘇宇城是和誰回來了,有一天,蘇宇城說一起去吃飯,沒想到一進包廂,桌上滿是當年的大學同學。我從大學沒讀完離開他們,已經十一年未見,第一眼就看到孟雨熙,胖了,可還是那么的漂亮,她含著眼淚跑過來擁抱我。
我想我不能再提那件事,我也要像所有人一樣,忘記曾經有過一件被墨水弄臟了的藍格子襯衫。我和蘇宇城盡情享受著他們的祝福,干杯聲此起彼伏。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點喝多了,變得越來越興奮起來。正和孟雨熙說著她的兒子,就聽見有人說起以前的大學文藝晚會。“那時我們都以為孟雨熙是要和蘇宇城成一對的呢!”說話的這個男生,也大了舌頭:“我當時好傷心啊,是那么的嫉妒蘇宇城這小子。”
于是,我的話脫口而出,想都沒想:“那么孟雨熙藍格子襯衫上的墨水,是你灑的吧?”
突然安靜,孟雨熙的聲音遠遠地飄過來:“哦!對哦!是有這么回事的。可是,現在我知道,應該不是你干的了。還有,你當初離開學校,是和那件事有關嗎?”
她的眼睛,很遠,但是意味深長。我看著她,眼淚流了出來。我點點頭,語無倫次:“真的不是我干的,雨熙。”
她伸出手來,握住了我的手。這時,我聽見了蘇宇城的聲音,他也微微有了醉意,可是這份醉,卻喚醒了他的記憶。他突然大笑起來:“我想起來了,孟雨熙是有過那么一件被墨水弄臟了的藍格子襯衫。可是你們知道襯衫背后的秘密嗎?”
他豎起了指頭,故作神秘地放在嘴邊。然后,沖我微微一笑:“其實,是我弄臟的。因為我要討她歡心,想送給她一件新的藍格子襯衣。”他哈哈大笑:“想想那時的我們,是多么的羞澀和純潔啊!”
你看過倪匡的衛斯理系列小說嗎?他喜歡寫那種靈異之人活在現實生活中的故事。我想,現在的我,大概就是碰到了他的那種故事。我說不出話來,也再也聽不見蘇宇城和孟雨熙他們在說些什么,我甚至看不見他們的臉。這并不是鬼怪故事,可是我分明瞧見,門開了,一個女人站在外面的陰影里,她哭著,鞋子上全是泥巴。
好像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我看不到她的臉,但是我認識那雙鞋,那是我自己,只是很干凈,而且就穿在我的腳上。我輕聲問她,“你哭什么?”她什么也不說,“嗚嗚”的聲音就像一塊布蒙在嘴上。我想:我只要跨出去一步,或者拉她一把,就可以看清她到底是誰了。可是我沒有,我很害怕,也很悲痛。
我聽見了蘇宇城的聲音,很溫柔,也很遙遠:“她就是這樣啊,一喝醉就愛哭。”
可是,我哭了嗎?
(編輯·蔡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