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七月的深夜里,小公寓內(nèi)極其悶熱難耐,起身開了電腦上網(wǎng),對著一片白花花的屏幕竟發(fā)起呆來。MSN里面突然跳出一個藍(lán)色小框。他說,過兩天有王菲的演唱會,有興趣么?我迅速敲了幾個字過去,當(dāng)然,之于她的聲線我是享受的姿態(tài)。
就在這樣一個深夜里結(jié)識了一個網(wǎng)上的陌生男子,并相約一同去往西南的一座城市看一場演唱會,想著便是一件多么令人期待的事情,仿佛一次向往已久的短暫卻又華麗的旅程。
那天連夜去買了火車票,匆匆啟程。七月的車廂內(nèi)擁擠而燥熱,夜深人靜的時候過道里便看見年老的男子躺在巨大的行李包上面熟睡,臉上是縱橫交錯的滄桑印記。失眠仿佛成為一種習(xí)慣,此刻大腦異常的清醒。趴在車窗上看向窗外茫茫夜色,偶爾邂逅孤村野火,仿佛是在夜風(fēng)中招搖的螢火,很快便消失在視線內(nèi)。突然想起那個男子,我想,初次見面是否需要贈送禮物?記得他曾說過,一直對咖啡上癮,只喝一種法國牌子的黑咖啡,已經(jīng)記不清是喝了幾年。當(dāng)我去翻遍大街小巷的賣場以及小超市,卻終是未曾發(fā)現(xiàn)這種黑咖啡的影子。在一個香水柜臺邊上停駐,看中一支bodyshop的櫻花香水,拿了試用品噴一些在手腕上輕輕嗅聞,我想他也許會喜歡,于是為自己買下來。
火車到站的時候,天上下起瓢潑大雨。在出站口的地方,看見一個寫著云的牌子被舉得高高的在人群中晃動著若隱若現(xiàn),擁擠在出站口的避雨棚下面。我頂著雨跑過去,走進(jìn)人群里,漸漸接近。于是看見一個著白襯衣的男子,劉海略顯凌亂,被雨水潤濕了貼在額頭上。仔細(xì)看他的臉,皮膚蒼白,有著一雙深邃黑亮的眼,又顯消瘦而沉郁。直到來到他的面前他才發(fā)現(xiàn)了我。我放下手里的行李箱微笑著與之擁抱。我聞到他皮膚和衣服上散發(fā)出來的那種氣息,是淡淡的鉛筆屑和咖啡的味道。
那一瞬間內(nèi)心突然翻涌,全都因了舊時光里殘存的記憶突如而至。
·2·
那年我七八歲,夏日的陽光依舊那般灼熱,一副要把整個世界燒成灰燼的架勢。
夜晚又聽到樓下鍋碗瓢盆的聲音,里面夾雜著父親和母親的廝打與咒罵聲。我躺在床上望著窗外幽幽月色,看著樹梢劃過月華把一個圓月分成兩塊。像一塊被摔碎過的玉石,中央那條縫隙始終是無法愈合的。
然后,是一個響亮的耳光,我把頭蒙在薄床單里還是聽見了。接著,便是奪門而出的摔門聲,我知道母親又要離家出走了。
我早已不記得父母的架是從什么時候便開始打了起來,漸漸地愈演愈烈。她便開始往外跑,跑去外婆家,跑去娘家的朋友家,有時候呆個三兩天,有時候住一禮拜,總是不會超過半月她又回來,接著又和父親打,又和他罵,又出走。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了多少年頭早已模糊在記憶里。反正我是習(xí)以為常了,放學(xué)回來坐在閣樓窗前邊寫作文邊不痛不癢地看他們在院子里叉著腰指著鼻子怒氣沖天的架勢,我就在本子上寫,作文就叫《雙人戰(zhàn)場》。
直到那天早晨,我背著母親為我縫制的藍(lán)花書包去上學(xué),走在街頭感覺似乎有涼意。夏日都還未結(jié)束,梧桐為何就開始落葉了。就在那片夏日里的枯葉旋轉(zhuǎn)著飄落在我面前時,淼淼從街那頭飛快地跑過來。她滿頭大汗地站在我面前喘著粗氣,就那樣盯著我,圓鼓鼓的眼睛似乎從未瞪得這樣大過。她似乎要說話又久久說不出口,我搖著她的肩膀問,怎么了淼淼?你倒是說啊。然后她便跑,我知道那方向是河邊,不是該去的學(xué)校。
是的,母親死了。當(dāng)我跟著淼淼抵達(dá)河邊時,幾乎全村的人都聚集在那里圍觀著,八卦著,交頭接耳指指點(diǎn)點(diǎn)著。
我擠進(jìn)人群里,大家看著我一來眼神齊刷刷地落在我臉上。突然感覺自己就似被一群藏在暗處的蛇蝎刺中了皮肉一般,不是痛,卻是麻木了。母親浮在水中仰面朝天,那時天色晴好,天那樣藍(lán)那樣暖,我想她在水里一定不會冷。她的臉被那頭烏黑的發(fā)絲遮住了,我看不見。河水那樣靜,靜得如同母親的沉默。
她走得那樣安靜。有時候我還在懷疑她此時此刻應(yīng)該是又去了某個朋友家,在生父親的氣,過幾天她便又會回來的。可是夏天就要過去了,云層開始變得又厚又黑,雨水漸次失去溫度。一個禮拜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始終不再見到她的臉。我問自己,她真的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了么。
那日起得早,天色剛蒙蒙亮,閣樓上就聞著了樓下傳來的飯菜香。從母親不在以后是多久沒有聞到過的熟悉的氣息了呢。我穿好衣服下樓,看見父親坐在客廳桌前為我削鉛筆,桌上的飯菜早為我準(zhǔn)備好了還冒著陣陣熱氣。我突然想起那天從河邊回來,看見他和外婆各自坐在屋里涼椅上默不做聲,我不知道外婆什么時候來的家里,她見我,便叫我去。拍著我的背攬我入懷,良久后,說,你以后一定要聽話。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里有淚。父親則是一言不發(fā)。
他見我站在門口看他,便微笑著叫我,說,快來快來,正想去叫你,飯菜都要涼了吃了快去上學(xué)。是的,我確定,他真的是在笑。那種笑是我從未見過的,從出生以來眼前的這個男人便是暴力兇惡的象征,可是此刻卻對我笑得那樣傾心,仿佛是從這一刻開始他才是活著的,存在于我生命之中的那個父親。
我坐在桌前看著他,心里突然涌現(xiàn)一絲明媚,如同從地獄里升入天堂后見到的第一縷陽光。我不知道對于剛剛過世的母親該不該這樣說,但我覺得一切真的在改變,眼前的男人如同新生,還有突如其來的快樂與溫暖,都是從未體驗(yàn)和得到過的。為此,我歡欣雀躍。
父親削好鉛筆小心翼翼地在幫我整理了書包,他走來坐在我身旁用那雙大手輕撫我的臉。他的手指上有削鉛筆時留下的淡淡的木屑香。
·3·
言說,坐了這么久火車應(yīng)該累了吧?我家就在不遠(yuǎn)處,跟我來。他微笑著,然后轉(zhuǎn)身。他的聲音竟是如此溫婉,出我所料。于是就這樣跟著他走,仿佛是那年夏日夜晚,跟著父親去附近河水里捉魚蟹,內(nèi)心十分歡喜,跟在高大強(qiáng)壯的輪廓后面,如同是去尋寶探險(xiǎn),路途上無任何言語,只是跟著他默默行走,跟隨這個只見過一次面的陌生男子。他走在前面我踏著他的腳印,是一種被帶領(lǐng)的姿態(tài),似為我指引一處迷惑自我的方向。
一路上言執(zhí)意要幫我拿行李,他的手握在行李箱的滑輪桿上,他不知道我走在后面一直觀察那只手。指節(jié)修長,小指有些微微變形,手腕上戴了條系圓環(huán)玉石的紅繩。是一雙城市男人用來敲鍵盤或者拿畫筆的手。
記得父親年幼時的夢想是寫作和繪畫,卻最終因了家境貧寒停了學(xué)業(yè)。夢想被夭折成遺憾。于是他整晚地躲在房間閣樓里面,不吃不喝只是睡覺。閉上眼睛讓思緒進(jìn)入一場浩瀚無邊的盛大幻覺,他享受這種幻覺,似乎要將自己永遠(yuǎn)置身于其中,企圖讓那朵心中的夢之花永不凋謝。這種方式曾是父親一度陷入困境時最大的武器,卻是無用。外婆看著這般狀況也是順了他,就讓他用自己的方式去修補(bǔ)創(chuàng)傷,哪一日又是會見他精神抖擻地起來吃飯行走的。傷口總是要愈合了,痛也是要消失的。
言的住處是在一條法桐街拐角處的老式公寓樓里,四周非常安靜,在城區(qū)能夠找到這種適宜居住的地方還真是難。樓下是一片小花園,種滿結(jié)著青色果實(shí)的樹和大片正值花季的梔子。大棵法桐枝椏上置了秋千,有孩子和狗在樹蔭下追逐著,發(fā)出歡快的嬉笑聲。
在房間里言替我打開行李包將里面的東西拿出來,幾本舊書,幾張CD,和一盆蕨類植物。盆栽被包在紙袋里,盡管小心呵護(hù)也傷了幾片莖葉。言見著它有些吃驚,說,你也喜歡這種蕨類?我說,是的,每次搬家都是帶著它,雖然是一株植物卻也是有了感情。我總是不能遺棄它們,跟了我太久就成了朋友。他笑。然后拿著它去開了陽臺門,把它放在欄桿上。他趴在欄桿上對屋子里喊,云,你過來,呼吸下新鮮空氣怡怡神。走過去便看見陽臺上種滿大片芍藥,碩大的深紅花朵開得如火如荼,著實(shí)讓人驚心。我說,你也喜歡這種花?他說,是,非常喜歡,在兒時夏日的老院子里總是能夠窺見這種繁盛妖艷的花,是記憶中有深刻印象的植物。我笑。走過去捧著一朵置于鼻間便是一陣清冽芳香。往樓下看,剛來的時候未曾發(fā)覺,樓后竟是一片老槐樹林,枝葉在風(fēng)中窸窣作響。
言的確是與我有著共性的男子,仿佛緣分深厚的同船渡客。
·4·
演唱會當(dāng)天,我與言穿了印有Faye的T恤去。抵達(dá)的時候已是人山人海,待到開唱時間,便見到她出場,穿著銀白色緊身連身衣,發(fā)型和妝容也是驚艷無比。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加強(qiáng)所有人都跟著律動,揮著巨大的閃光燈牌子,歡呼著尖叫著。
半段歌下來,我回頭去找言,卻找不著他。我四處張望,視線里只有攢動的人群,只好大聲喚他名字,在喧囂中卻也無濟(jì)于事。我想掏出手機(jī)給他電話,胡亂一通地按了解鎖鍵才發(fā)現(xiàn)根本不知道言的號碼。
仿佛是察覺到自己是要被遺棄的孩子。
記憶中的大年夜。那天父親買了許多煙花回來,他和我一起在院子里放,外婆坐在老梧桐下看著我們也跟著呵呵地笑。我和父親舉著煙花在院子里跑,跑過一院子的梧桐落葉。鄰居家女兒淼淼趴在窗臺上探出半個腦袋看著我們艷羨著。我說,淼淼來啊,她便雀躍著跑來我家。四個人一個院落,再加上鞭炮聲和歡笑聲,便成就了我們的天堂。
那晚我頭一次挨著父親睡。
翌日晨光熹微,冬日暖陽從窗戶縫隙里瀉入一絲陽光,打在閣樓木地板上像一顆圓潤的珍珠。我記得今天不是禮拜天,但父親躺在身邊還未起身。他沒為我早起做早飯叫我去上學(xué),我想也許是我記錯了罷。可是他從未睡到過這么晚,這讓我突然有一絲驚異。
我推他,他不應(yīng)。喊他也不答。他的手為什么這樣涼。我看見桌上那只水杯,杯底還殘留著一種白色粉末,水卻沒了。頓時,我不再說話。
原來他一直在等。大年夜是最后的期限。我記得那天他沒去河邊,直到母親被外婆安排著下葬他都未曾過問過關(guān)于母親的任何問題。是的,他不相信,他要等,等她不生他氣了從朋友家回來。可是年夜將至,他再也等不到她了。于是,他便要去找她,他知道她去了另一個世界。
我開始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尋找著言,眼淚肆意流淌,喉嚨里發(fā)出的那種撕心裂肺的叫喊仿佛孩童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卻找不著可以依靠的人。突然腳被絆了一下,整個人順勢倒了下去,那些瘋狂的尖叫和歡笑聲是突然地如此刺耳,絮亂的腳踩在我的手臂上,肚子上,腿上,接著又是誰被絆倒了壓在我的頭上,那些尖利的疼痛開始撕扯每一根神經(jīng),直到鼻腔里聞到血液濃烈的腥味……
·5·
迷糊中在醫(yī)院醒來,發(fā)覺身上纏滿紗布,在黑暗中無法動彈。只看見窗外昏黃街燈,不知此時是什么時間。實(shí)在是口干舌燥,于是伸手去床頭柜上摸索水杯,燈卻亮了。
強(qiáng)烈的白熾燈光刺得眼睛無法睜開,聽見漸近的腳步聲,他說,云,你醒了嗎?是言的聲音。我瞇縫著眼拿開遮光的手,看見他欣喜的微笑。我說,是。他的眼里布滿紅血絲,顯然是整夜守在床邊沒去休息。他說,當(dāng)時看見人群圍觀著你,你滿身是血,以為你是要和我永別了,還好沒有傷到骨頭,卻也流了太多血。我說,當(dāng)時你去了哪里,我找不著你。他說,只是去了衛(wèi)生間,我覺得你肯定是個太缺乏安全感的人,那時你就像一個迷路的小孩,當(dāng)時你太慌亂了。我看著他疲憊的雙眼,只是微笑,慶幸一切都好。
事后我執(zhí)意要出院,只是更喜歡言的房間。想看那些芍藥花吹陽臺上有槐樹香的涼風(fēng),感覺傷口如此也會好得快些。
每天在房間里養(yǎng)傷,言去公司上班,有時候閑下來也呆在家里坐在陽臺上手中拿著紙筆繪一些設(shè)計(jì)圖和瑣碎花葉配飾。便是這樣看著他逆光的側(cè)臉,也就察覺內(nèi)心漸漸有了情意。那些溫暖而美好的東西跳躍在心頭,不經(jīng)意間也會露出個由衷的笑來。他當(dāng)然是看的著的,也不詢問,各自都心領(lǐng)神會。
原本是要看了演唱會便回家,卻因了這場傷而留了下來,看似場災(zāi)難卻得了福。何不是一種注定的緣分。
傷勢比想象的要愈合得好,在假期的下午言陪同我去醫(yī)院拆紗布,尤其是臉上沒有留下任何疤痕,聽見他在旁邊深深舒了口氣,便笑起來說,走,今天陽光很好,去逛逛街。我起身,跟著他走。
他帶著我來到時裝街,走進(jìn)一幢大廈電梯來到一家字母P開頭的店面,營業(yè)員有著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言從衣架上取下一套白色連身裙,說,云你過來試試看。我說,為什么給我買衣服?言笑著說,我想帶你去我家看看我母親,她一個人總是很孤獨(dú),常常掛念我,今天正好有時間可以帶你去看看她。沉默了片刻,還是接下衣服去換上。從試衣間出來,言又拿了一個藍(lán)花小手袋給我挎上,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仿若是多年前十六歲的白裙小女孩,心里卻想著,今日是要去見一個陌生女子,并在一頓飯的時間內(nèi)與她劃上關(guān)系,如此突兀的事情,內(nèi)心便有沖撞。
下午言開車載著我一同去他母親居住的地方,從市區(qū)出發(fā)到達(dá)城郊已經(jīng)不能看見柏油馬路,遇上前幾天一直下雨,鄉(xiāng)村公路泥濘不堪,車子行走起來十分艱難,待到抵達(dá)的時候已是夜里八時左右。提著大堆物品走在路上,高跟鞋根本無法走路,于是索性脫下來提在手里光著腳走路,漸漸聽見村莊里有狗吠,小路兩旁繁茂的稻田在月光下閃著露水傳來陣陣蛙鳴和葉子的香味。突然想起年幼時曾被寄養(yǎng)在舅舅家一段時間沒人管教,夜里常常偷偷叫了鄰居家小孩在田野里瘋跑大笑,夜里總是不睡覺,像只小野獸一般無拘無束。
跨過迂回的青石板小巷子,在弄堂的最深處,言停下來敲門,等了很久才有人回應(yīng)。開門的是言的母親,偌大的院子里月光灑下來仿佛一池清水,暗中聞到濃郁梔子花香,內(nèi)心愉悅。言的母親手里拿著手電,身上披了件外衣,想必是已經(jīng)睡下,老人家總是睡得早。
言的母親見著我總是用審視的眼光打量著,從進(jìn)門的時候到屋子里坐下都是如此。她知道言今天要來看她,于是趕忙在廚房里端上來各種準(zhǔn)備好的菜色和小吃,對待言還是如同年少時期晚歸的讀書郎一般愛護(hù)有加。之于我,也是一番殷勤客套地招呼著往我碗里夾菜。我早已料到她會探詢的問題。
吃飯的間隙里,她說,你是在哪里工作?和我家小言是同事么?顯然言并沒有對她說起過我。我微笑著回應(yīng),不,我只是言的朋友。她挑了挑眉,說,那你是在做什么工作呢?沒和父母一起住么?我依舊是保持微笑應(yīng)對,說,我暫時還沒有工作,只是從家里趕來與言會面,父母在我年幼時候已經(jīng)去世,由外婆和舅家撫
養(yǎng)長大,已經(jīng)離開他們多年。
我察覺到她的不安,仿佛是看著眼前一件拙劣而破敗的物品,她是一定要讓言丟掉的,毫無疑問。言突然有些不耐煩地質(zhì)問她,說,您就不嫌煩躁嗎?留著以后問也不遲啊。她馬上沉了臉色說,你懂什么!竟是有些生氣。
一頓飯吃下來顯然是不輕松的,我提了包道了別馬上要走,他母親也不回應(yīng)。言從屋子里追出來說,她是老人,你就遷就下她吧。我苦笑道,你是要我以后日日夜夜都是與你母親在一起生活么?言說,這是每個女子都要面對的事情。我說,不,我從少年時父母過世后便都是一個人,再沒有任何親人的愛撫。我想我是注定孤獨(dú)的,我不能改變自己,是一棵樹從小就被折彎了腰,我想,和人長相廝守等同于將自我拖入牢獄。
言不再說話,只是長久地沉默,他的眼睛在清幽的月光里有淚。他說,你要離開。我別過頭去說,是。
連夜的返程已是精疲力竭,回到公寓樓里沒有洗澡,兩個人也無任何話語,倒在床上就睡了過去。
夏末的雨水開始變得綿長,仿佛是宣布著這場表演即將落幕。人生如戲也就是如此罷了。
在夜晚火車站臺上,言依舊是來送了我。他最近一直聽《乘客》,嘴里總是明明滅滅地哼唱著,我知道他心里的放不下,卻也只是沉默地長久地?fù)肀П舜恕;疖囬_動的時候他才依依不舍地下車,他在車窗外只是微笑著看我,那笑容卻是如此牽強(qiáng)。我說,言你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一直到火車開動,我說,再見。然后飛快地將頭扭回來埋在手臂里,眼淚灼熱而滾燙。

·7·
此時故鄉(xiāng)已是南方九月初,正值綠肥紅瘦的時節(jié),看著大院兒里的孩子追逐著跑過昨夜晚風(fēng)過境留下的一地落花,坐在老月桂樹下看書喝茶。這般生活何嘗不是自己所向往。歲月靜好,不問世事,連時間也跟著慢了下來。
夜晚睡在新曬的藍(lán)花棉床單上,可以聞著夏日風(fēng)里吹來的花樹氣息。月光從窗外如水般傾瀉下來,仿佛一地清涼水洼,月月紅大簇大簇?fù)頂D在窗前柵欄上,風(fēng)吹來花枝搖曳,驚起夜鳥嘶鳴著倉惶奔月。四下寂然。
在睡夢中夢見他,穿一身薄衣坐在我的床邊靜靜望著我,滿眼憐愛。我說,你來了。他說,我是來看你。他的手指上還殘留著微弱的鉛筆屑味道,很淡很淡,容易消逝。此刻他的姿態(tài)是父親,連同他給予我的愛,視我如己出,我是他的小小女兒卻又是他的愛人。我突然別過臉去不再忍心看他,窗外起風(fēng)的瞬間,他便跟著風(fēng)散了去。伸手一抓,也是空空如也。
從夢中驚醒過來,觸碰到臉上有淚。窗外大風(fēng)吹得香樟窸窣作響,想必一場大雨將至,趕忙走去關(guān)了窗戶。回過來坐在床上看著屋子里的黑暗,想躺下繼續(xù)入眠,卻無了絲毫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