贊歌獻給烏魯木齊

至今回憶起來，2003年4月17日傍晚，在過了達坂城之后，我是不知不覺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半睡半醒中我隱隱約約聽到了兩聲汽笛的長鳴，然后便是身下乘客的一陣涌動嘈雜，人們正在整理行裝。下意識地，我們也趕緊一骨碌爬起，聽人們說話，才知道列車終于到達烏魯木齊市。我一看時間，剛好是午夜0點，窗外，早就如雷貫耳的烏市一片燈火通明。溫暖的感覺一下子漫上來，雖然從車門透進來的冷風證明窗外其實還很冷。在一邊拿好自己行李的時刻，一邊感受著一種釋然放松的感覺流進心里———坐了四天三夜的火車，今日終于坐到終點站，下一程，就是坐上汽車趕往伊犁了。

拖箱拖著走了，大包小包也扛在肩上拿在手上，心里有點急促，但也刻意保持著一份鎮靜。一腳踏上站臺，心里驚嘆一聲真寬敞。盡管夜風冷颼颼撲面而來，卻看見妻的臉，還有一張張陌生的臉都在興奮地笑著，看不到一絲倦意。吸一口新鮮的空氣，我們走進烏魯木齊嶄新的夜。

回來之前，就像一些人傳說一樣，我也以為烏市不過邊境一座小城而已，等到出了站口，才感覺到烏市之大，燈光流火，車流涌動，沒有邊際一般，一樣大上海般的都市情懷，心靈受到了一種震動和驚喜，以至一時間不知道該去哪里住宿。在站口不遠處，我們正猶豫地朝著這滿街燦爛的燈火東張西望，恰好就遇上了在列車上結識的阿勒泰司機胡先生和他8歲的女兒，我們還沒開口，小女孩先問我們：“叔叔阿姨想去哪里住呀？”我們說還不知道。胡先生說，我們一起去找旅社吧，找個便宜點的將就一晚，就去碾子溝汽車站對面怎么樣？明天買票坐車都很方便。我通常認為旅途的相遇不能太交心，但不知為什么，對眼前這位胡先生我一點提防的意識也沒有。我們一起坐出租車來到碾子溝站對面的八一招待所，記得車費都是胡先生付的。

2003年4月的八一招待所它的住宿費便宜得讓我不敢相信，每人只收15元！可惜房間已經不夠了，只剩下了最后一間，還是一間很大的四人房，服務臺的小姐對我們說，還是照顧你們夫妻倆吧。然后動員胡先生和他的小女兒去住另外一間沒有住滿的四人房。胡先生猶豫了，但不得不說，那就這樣吧。他女兒卻鬧著不愿意。我一直在考慮著，看這位胡先生一路上挺熱情善良的，也帶了個活潑可愛的女兒，潛意識中，我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這樣吧，我們四人將就著同住一間房吧。”令我高興的是明月竟也同意了我的決定。但是胡先生卻不住地推辭，后來大概看到了我們的誠意，他才高興地表示感謝。

安頓好后，胡先生說要帶我們去吃晚飯。明月說已經在車上吃了面包，不想去了，我知道其實她是累了。于是，我和胡先生父女來到旅館對面的一家清真面館，一看里面幾乎都是穿戴大同小異的維族人，用我一點兒也聽不懂的維語交談著。胡先生征求我的意見，我說，隨便吧。其實我不知道該吃什么好。他為我點了一大盤羊肉燴面，為他女兒點了一小盤，他自己卻說不餓，沒有再點。我想，大盤就大盤，反正早餓癟了。一會兒，一位并沒有戴小花帽，但頭發微黃卷曲的維族姑娘捧著一盤子面條來到我面前，我一看盤子嚇了一跳：這盤面條這么多，這個盤子這么大，那盤子十足就像我們南方人舉辦結婚典禮時用來端茶杯的那種大托盤，大盤子里，又紅又綠又白的面和肉還有西紅柿等等堆了滿滿一盤！我驚詫良久，但畢竟是餓了，埋頭便吃。許久，覺得肚子飽了，抬頭發現盤子里還有大半盤面條和許多肥碩羊肉。看看身邊的維族漢子和幾個維族姑娘，他們也是這么大的一個盤子，卻一個一個吃得干干凈凈。心里便感到不好意思，虧我還是一個餓急了的男人哩，吃得這么少！于是伸箸再吃幾口，終于飽得實在是裝不下去了，只好放下筷子。胡先生勸我多吃點兒，我只是搖搖頭。心里開始后悔：剛才未動筷子前應該和胡先生對半分，省得浪費了。

胡先生要去埋單，我卻以飛快的速度付了錢。我說，你女兒太可愛了，無論如何你得同意我請她。這是真心話，當然，還有我吃得最多。

出了店門，在門邊站立的那位留著銀白胡子的維吾爾大叔對我漾起一臉憨厚的笑意，他指著掛在門外的半邊生羊肉對我說：“我們的羊很肥，我們的羊很肥，是嗎?”我滿以為他是因為看見我吃剩的大多而表示歉意，就點點頭說：“是的是的，你們的羊太肥了，瘦點就好了。”走到八一招待所的樓下，才想起明月平時告訴我的，民族人都以自家的羊肥而自豪，對客人說自己的羊肥，那是向客人自夸哩。回到房間跟明月還沒說完，她便忍俊不禁笑了起來，直說我笨，一點兒悟性也沒有。我驚呼：天，我剛才還說希望他的羊瘦點哩！胡先生也笑，他那叫胡丹丹的小女兒一邊笑一邊朝我直擠眼。

第二天一早起床，打開窗戶才感覺到寒氣襲人，侵入肌骨。退了房后去車站。經歷了一個多小時的折騰，開車的時間很快就到了，我們趕緊與這位我認識的第一位非親非故的新疆人胡先生互留了電話地址，互相道別，特別是和可愛的小胡丹丹握一握手，道一聲再見。上車時，父女倆站在車門邊笑瞇瞇地看著我們，一邊看一邊揮手。車快開出站門了，還看到他們站在原地向我們望著。突然地我心中涌出一種天涯相逢恨時短的感覺。什么叫萍水相逢的友誼?和胡先生父女的短暫相識、信任和別離給了我們最感性最貼近的詮釋。只是，南方與阿勒泰相距過萬里，伊犁與阿勒泰相距也超過一千公里，“明日隔山河，世事兩茫茫”，和他們見面的機會，應該是很難有的了。

果然，如今長長9年已經過去了，我在南方和新疆之間來回往返十多次，萬里火車旅途中，我與路人的相遇形形式式，既有新奇的交往也有平淡的面對，但我與居住在阿勒泰的胡先生再也沒有聯系上。9年里我曾經多次撥打過他的電話，卻總是無聲或者被告知無法接通，期間我弄丟了兩個手機，包括胡先生在內的許多朋友的電話號碼資料也隨之丟失了，這樣雙方聯系的方式就徹底斷了，可是如今我還會偶爾想起那年我們的相識相遇，想起在烏魯木齊碾子溝汽車站對面的八一招待所那晚簡陋而友好的住宿。而因為那晚空前絕后的住宿，讓我甘愿把一首心中的贊歌獻給這些坦蕩的西部漢子，獻給淳樸的烏魯木齊。

后來就更是多次到過烏魯木齊，一次比一次有更新的感受。

二道橋子的民族歌舞是我喜歡這個城市的又一項理由。在二道橋買過一些光碟。比如憑一首《歡快地跳吧》紅起來的美麗公主，比如唱《二道橋子》的夏米力，還有許多年前就喜歡的巴哈爾古麗、克里木，還有前幾年才喜歡的刀郎。最多的時候一下子買過二十來張的，也有過僅僅買一張的，有一位維族男店主看著我這個漢人都是買清一色的新疆民歌碟，竟然用老外的語氣問：“你是研究新疆民歌的吧？”把我抬舉得幸福飄飄。

新疆的馕舉世聞名，據說阿爾曼烤馕還上了烏洽會。有一次回南方前，我逛二道橋，買的就是阿爾曼馕，是還在南方的妻子電話里囑咐我一定要買的，說她非常想吃烤馕。剛出灶的阿爾曼馕好香啊，那次我買了大小二十個，回到南方妻子自己一人在一個星期里就干掉了，我萬里迢迢付出勞動購回卻沒有吃上一丁點兒。不過我很高興，能為伊犁籍的愛人吃上故鄉的特產而奔波勞碌，我心甘情愿。

在二道橋買過許多的禮物，比如愛的來絲綢，比如杏干，巴旦木，無花果，馕，比如小鏡子，小刀，小電筒，那些好東西呀，都是送給我妻子、女兒，還有親友，還有在伊犁的岳父母、小舅子和孩子們的。看著他們的高興狀，我也有了一種高興狀。

以前到二道橋，總是看些人呀特產呀，應接不暇，最近一次到這里后，才開始留意那些建筑特點，這座建筑遠看像一個巨大的堡壘，據說是為了保持新疆維吾爾建筑的特點，它的每一塊磚都是特制的———特意把它們燒成塔里木沙漠的顏色，呵呵，一直想去南疆，想看看塔克拉瑪干沙漠，可是一直沒有成行，那么在這里感受一下也是欣慰的。外面是維吾爾族的特點，但是走進去一看，里面就和一般的商場大同小異了，一節一節的柜臺，千篇一律的熙來攘往。

忍不住還是去“八樓”，就是刀郎那句著名的歌詞———“停靠在八樓的二路汽車，帶走了最后一片飄落的黃葉”里的“八樓”，親戚說這樓以前是烏魯木齊唯一接待外賓的賓館，因為高達八層，當地人直呼八樓，連公共汽車站名也隨了俗。親戚又說，那是過去了，現在這里才是一座三星級的賓館，現在最好的酒店是西北路的銀都酒店，五星級。回頭望望“八樓”，2002年的第一場雪，真把它唱神了，不知道是因為刀郎的聲音，還是那首歌詞，反正每聽一次，都讓我這個外地人覺得有一種懷念的滋味，哦，刀郎，“是你的甜言蜜語改變季節”！

最熱鬧的還有五一星光夜市，五一東路和經二路交叉匯合，一個反七字的熱鬧夜市。其實就是一個夜宵一條街和百貨一條街的總匯，因為鋪設著數萬個滿天星燈光，使得夜市燈火輝映，加之人流如織，顯得氣勢壯觀。我是在去年5月才去第一次參觀，在南路嘗了炒三鮮，在北路嘗了烤魚、面肺子，感覺味道都是和其他地方差不多，伊犁的可能還要好。因為油煙飄渺，人聲鼎沸，逛夜市也就是趕熱鬧、見證繁華罷了，品嘗可不是在這樣的意境里完成的。

真的，烏魯木齊很好，雖然遠離內地和大海，可是她的活力四射，魅力非凡，只要來到這里你就會喜歡上她。城市的東面上空就是赫赫有名的博格達峰，不論春夏秋冬，每次我看到它都是銀光閃閃，讓我胸懷為之高遠暢達。那座紅山，這么多年里一直給我展示著江南一樣的嫵媚和婉約的氣韻。從2003年開始我就感覺到，烏市是一個令人感覺舒適的大都市，熱鬧繁華，飲食豐富，風情濃郁，可是對我來說卻不能長住，我常住的地方是伊犁，就是北疆，或者說西疆。一回到烏魯木齊我就迫不及待地想回到伊犁，北疆遙遠的伊犁，烏魯木齊雖然也被說成是北疆，但在我看來她屬于中疆，中疆離西疆，還有一千多公里的路途，遠著呢。

那個名字聽起來很土氣但其實很豪氣的碾子溝汽車站，我常常作短暫的停留，買了票等上一兩個鐘頭就走。盡管烏魯木齊有我好幾個親戚朋友，可我還是常常轉身向西。烏市出發的大巴都很豪華舒適，送我的朋友一腔感情一腔真誠，讓我多想在這里繼續停留，可是，我的夢在更遙遠的伊犁，多年以前就丟失在那里。根據我的人生閱歷，我這個人命運有些蒼涼悲壯，總是奔波勞碌的結局，那些看似美好的事物往往擦肩而過，但是又有一些美麗在我置之度外時不期而至，所以我不會太過惋惜失之交臂，也不會因為意外收獲而欣喜若狂。烏魯木齊是我人生道路上走過的一個美麗驛站，我會繼續在這里歇腳、休憩，也會在渾身舒泰時哼上一支贊美的歌曲，然后，我抬腳啟程，在留戀的歌聲里繼續踏上西去伊犁的路。

（編輯·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