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祥之物

原柳在一個深秋的早晨走向理發(fā)店，從宿舍樓到理發(fā)店的那條校園大道兩旁長滿高大的楊樹。楊樹葉子鋪滿道路，原柳看見它們濕濕的，她的白鞋踩在三四片卷曲的葉子上面，葉子發(fā)出潮濕的響聲，原柳隱約感覺葉子穿透鞋底和襪子，進入了她的腳板，那條路她走了很久很久，像是在經(jīng)營一段感情。

原柳抵達理發(fā)店的時候有兩個人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诶戆l(fā)店里。原柳看見男生坐在一面瘦高的鏡子面前，眼神重重地低下去，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把鏡子當作了約會的對象呢還是在表達一份對死者的祭奠之情。坐在沙發(fā)上的女孩在漫不經(jīng)心地翻看一本時尚類雜志。很舊的過期的一本雜志，那是理發(fā)師為了打發(fā)客人等待的光陰而有意為之。

理發(fā)師是個個頭很高的小伙子，他的頭發(fā)比這所大學(xué)任何一個男生的頭發(fā)都要長，它們統(tǒng)一地被定型向后，如同支好架子的炮彈，向身后發(fā)射。理發(fā)師真瘦，原柳隱約覺得，要是他身高再低一點，就一定比自己的體重還要小了。原柳盯著理發(fā)師的牛仔褲看的時候，理發(fā)師從鏡子里拋出的眼神對她說：同學(xué)，先坐。稍等一會。原柳趕忙把眼光翻上理發(fā)師的臉，他在微笑，友善而商業(yè)。

于是原柳就坐在了沙發(fā)的另一半，她扭過臉看她旁邊的女孩，女孩這時看雜志看得很認真，一副很投入很不想被打擾的樣子，沒有對原柳的就坐表示任何感情。

原柳注意到女孩和自己一樣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如同雨后一串一串從瓦片上落下來的雨線。女孩的脖子處的頭發(fā)上還卡著一個卡子，那情形多像一只燕子飛過來喝瓦片下的水啊。女孩的外套是紅顏色的，后背上有三只翩翩飛翔的蝴蝶，蝴蝶下面是一叢向陽而生的黃色花朵。蝴蝶喜歡黃色的花嗎？原柳腦子里突然冒出這么一個奇怪而童真的問題。

原柳從理發(fā)店出來的時候，臉頰像一個小小的微波爐一樣向空氣發(fā)散著熱。她看見她周邊的空氣像一塊長方體形狀的木炭一樣被燒紅了。她在那條長滿楊樹的道路上走著，身后的一棵棵楊樹變成了焦木。

原柳記得理發(fā)師托起自己的下巴，她不斷地回味呀，在路上。她說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她周邊沒有任何人，理發(fā)店位于學(xué)校最后面的圍墻處，地理位置偏僻。但是她還是左顧右盼了一番，她說那種感覺就像是自己在洗澡盆里被一雙大手托起來，自己潔白的身體就像被扒光了羽毛的小鳥一樣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突兀的高空中。那雙大手在你身體下面擦啊擦，你感覺它們撬開了你心里最最柔軟最最容易飆淚的地方。

原柳想到這的時候，終于想起來理發(fā)師手里飛快的剪刀像什么，她說那剪刀像晨明的車。可是她再也看不見晨明的車了，晨明也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了。她知道晨明在今天早晨像自己的頭發(fā)一樣從自己的身體上摔下來了，它被理發(fā)師掃進店里的墻角，繼而賣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或者倒進垃圾堆，那兩個地方絕不會出現(xiàn)一個喜歡穿著白鞋的女孩，女孩的名字叫做原柳。

原柳想到白鞋的時候想起了自己的絲巾。紅色的絲巾。它長長地松弛地掛在原柳的脖子上，把脖子繞的像一棵冬天的樹的枝椏。顯眼。她記得早晨的時候，她低頭看腳下的楊樹葉子，那些扇子形狀的葉子的時候，絲巾從脖子上垂下來，輕輕地撫在白鞋上。

可是現(xiàn)在自己的絲巾呢？它怎么不見了？

拿走原柳絲巾的女孩名叫小艾，那天她看見原柳戴著它進了理發(fā)店，她一眼就注意到了她脖子上的絲巾。因為小斯曾經(jīng)也有這樣的一條絲巾。可是同樣作為女孩，她并沒有絲巾啊。小艾想起冬天的時候自己總是縮起脖子，她的外套的領(lǐng)子總是被她提得老高，可是她的衣服是那么的小，小得無法蓋住小艾的上半身，小艾的脖子溫暖起來的時候，她的一段腰肢就著涼了。于是小艾就在路上跑啊跑，她端著打好的飯跑，抱著書本跑，她看見同班的男生騎著自行車像一艘華麗的輪船一樣在她的身邊滑去了。

小艾跑進了食堂，這里真像一個火爐，這是唯一不用雙腿發(fā)抖，腰肢著涼的地方。她找了一個座位，把絲巾摘下來，用書本把它壓住。小艾打飯用了很久的時間，她從來不和別人爭著打飯，可是別人誰也不領(lǐng)她這份情，偏偏爭著排在她前面。她一次次站在了賣飯的師傅的身邊，卻又被擠到了人群的第二層。

那頓飯小艾打了有多久誰知道呢。小艾覺得自己的腦袋又熱又暈。小艾端著飯走到自己占的座位的時候，開始不安起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絲巾不見了，而她的書還在。她想一定是理發(fā)店的那個女孩把絲巾拿走了，拿走就拿走吧，她千萬別在這時候出現(xiàn)啊，她要是出來把我臭罵一頓，我真的就沒法見人了呀，人要臉樹要皮的呀。

小艾想到這里，四下望了望，沒有發(fā)現(xiàn)原柳。但是她還是換了一個座位吃那頓飯。

沒了絲巾的小艾凍得脖子發(fā)抖啊，她的鼻尖也紫紅紫紅的，多像一塊豬血。這是多么冷的冬天啊，這是冷得破例的冬天啊。

絲巾的確是原柳拿走的。原柳怎么會放過那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呢，她甚至還在拿走絲巾的時候看著還在排隊買飯的小艾說，拿別人的東西，你不得好死啊！

原柳說小艾不得好死，她立刻意識到自己是從死人身上取了東西了。她覺得絲巾一下子變得不再漂亮了，不保暖了，骯臟的不成樣子。這多少有些晦氣。原柳想，還是把絲巾洗了吧，可是自來水那么涼，涼的就像你在日夜不休地彈奏一把吉他，直彈得手指的神經(jīng)和感覺中樞連接得那么緊。手指剛伸進盆子里，腦袋就像插進一把冰涼的刀子。

絲巾被掛在高高的鐵絲上，就長出了兩條在空中飛舞的長腿，它搖曳著要找它的主人啊，可它的主人在哪里呢？為什么還不來接它回家。絲巾覺得自己受傷了，它被主人遺棄了。它再也看不到那個后背總是有許多蝴蝶飛舞的女孩了。

絲巾想到這里，正在黯然神傷的時候，被小艾拽走了。小艾躲在一個天藍色的床單后面，她不住地觀望坐在椅子上照看這些衣服照看得直打盹的洗衣店的女工。小艾圍起絲巾，騎著男孩的單車就溜了。長長的絲巾在小艾的脖子上飛舞啊，自行車在道路上左左右右地穿梭啊，從高空看去，她多像一只貼近地面飛行的風箏。

小艾騎著車子走了很久，她經(jīng)過了理發(fā)店，穿過了那條長滿楊樹的道路，途經(jīng)一棟女生宿舍樓。原柳在四樓看見小艾像一只風箏一樣從自己眼皮底下飛去了，她戴著那條紅色的絲巾。

原柳想，那就這樣吧，也許這絲巾真的與自己無緣，就像自己與晨明一樣。在經(jīng)歷了驚心動魄的接吻之后，他的舌頭還是再也不能留在自己的嘴巴里。而自己的嘴唇，越來越白，白得形如一團霧氣一樣。在一天天的行走中和那個叫晨明的男同學(xué)變得陌生。愛情咔嚓一聲變成兩半之后，陌生是自己的，陰冷是自己的。

原柳有時候是想給晨明打個電話的，可她不知道應(yīng)該撥哪幾位數(shù)字。但是她知道晨明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她也承想給晨明寫一封信，告訴他自己過得不錯，告訴他她很抱歉，她很抱歉那天那么冷漠無情地傷害了他，就像是兩個重重的掌摑。她想，如果信紙還有空白，她也許會過問一下他的生活，還吸不吸煙，打不打游戲，會不會在深夜里想她，如果是的話，那么她真的很抱歉，她說，還是請你把我忘了吧。她想她不能傷害他兩次。

女孩小艾什么時候又弄丟了自己的絲巾呢，

她自己是說不清楚的。她記得那天吃完晚飯，她手里緊握著一串鑰匙去找男孩。她把車鑰匙還給男孩，男孩讓她坐下，而小艾始終站著。她想讓他看見她戴上絲巾的樣子啊。男孩被小艾折騰得煩了，他抬起頭說，你和你的絲巾加起來就像兩條竹竿，干死的竹竿，該死的竹竿。

小艾生氣地走出男孩學(xué)習的教室，男孩把車鑰匙裝進褲兜，鑰匙發(fā)出金屬聲的吆喝，小艾聽見男孩的聲音緊跟其后，他說，謝謝。

謝謝你離開。頭也不回地走掉了。是這樣的嗎？

小艾和男孩分了，因為這條絲巾。小艾這天晚上又去跑步了。她仍然無法記得自己跑了多少圈，她想她以后再也見不到男孩了，坐不上他的單車，抱不住他的腰。

她就這樣想著，悲傷就像一壇醋一樣伸進了她的鼻孔。刺激得她的眼淚沒完沒了地往下掉。她就這樣想著，她脖子上的絲巾就不見了。

她回憶自己跑步之前是不是把絲巾放到哪里了呢，她記得小斯跑步的時候總是把她那條絲巾給自己。小艾在那個晚上找遍了操場，操場沒有燈，她的眼睛就要被黑暗揪出來打碎了，可她依然找不到她的絲巾。

小艾想著，這不過是一段悲傷的故事吧，就讓絲巾和男孩一起見鬼去吧，有什么可留戀的呢，反正二者原就皆不是我的。小艾跑得更快了，她感覺到自己身后有許多的男孩子，高高的男孩子，他們在追她啊，可他們追不到她啊。

原柳是在一個樓梯角發(fā)現(xiàn)野貓的。那天她剛剛下課，她認識的一個女同學(xué)沒有課，在樓梯口的窗戶邊背英語，原柳走過去和她打招呼，原柳打完招呼離開的剎那，看見樓梯角下面的角落里，藏著一只死貓。

那只周身黃顏色的貓啊，已經(jīng)變得干癟。它也許是餓死的，原柳這么想，原柳看見那條絲巾被黃貓扯碎了，一片一片，猶如紛紛掉落的玫瑰花瓣。黃貓在花瓣的中央，四條腿交疊成兩條，多像一只長著兩片翅膀的蝴蝶。

原柳想起蝴蝶的時候，記起了那個深秋的早晨，她在理發(fā)店里看到的女孩小艾的后背，她的后背上印著三只飛舞的蝴蝶，蝴蝶如此自由，在一個我們看不見的世界里。那些淹死的道德，愛情，信仰，青春也一并在那個世界里富足著吧，它們是一顆顆春天的草種，長滿了大地，天空啊，被它們的色彩映出七彩的霞光。

原柳知道，那個空中飛舞的女孩也應(yīng)該在那個世界長成一片燦爛的花叢了吧，就像你那三只蝴蝶下面的花叢。

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收到原柳的任何消息。我想我們的愛情真的完蛋了。我知道我的腦袋在不久以后就要吃槍子了，但在它開花之前，我想我一直記得的，是我的愛情和愧疚。

女孩小斯那天圍著一棟女生宿舍樓跑步，我在很遠的地方看見她的后背，我漸漸地看清她后背上有三只蝴蝶，我看見蝴蝶飛了，女孩也飛了。原柳在我的后視鏡里尖叫，但我聽不清楚她在叫什么。

我只知道我消失了。女孩小斯的身體從空中重重落下來，我的車子飛速而過的時候，我看見那條紅色的絲巾從空中緩緩地如同一場夢境一樣在女孩身體的斜上方落下來，它落在一只從暗處跑出來的黃貓身上，我聽見貓喵的一聲就逃開了。原柳，我希望你不要去撿那條絲巾，盡管它非常漂亮。可是我無法呼喊得到她，我在秋山市的監(jiān)獄里做一個死囚。

人們都說貓有九條命，我想貓最少有兩條命，其中一條載負著深深地悲哀。那條絲巾落在貓身上的時候，貓就負載了悲哀，所以，它是不祥之物。

（編輯·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