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您就快點來吧,還是南方冬天暖和些,您早點收拾東西來吧……”我有些著急了,抓著電話的手都有些顫抖。過幾天就是春運的高峰期了,再晚的話恐怕車票更難買了。
電話的那一端,母親不緊不慢,支支吾吾了好一陣子,”哦……還是不去了,你妹妹的孩子要照看,家務事情也多……。”
“媽,妹妹的孩子不是要回她奶奶家嗎?家務事是忙不完的……再說,……”對于母親說的這些實在是不算什么理由的理由我不知道怎么說服。只是急得手都有些發(fā)抖,電話的回音中也明顯聽到自己的急促的呼吸聲。
“哦……那,還是不去了,今年過年就不團聚了吧!”母親說完就掛斷電話,留下我在電話這邊呆呆的發(fā)愣。心情也隨之降到谷底了……
怎么?不來了還不算,難道都不團聚了嗎?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沒錯,剛剛在電話中,我明明聽到母親是這么說的,她怎么會說出這么絕情話呢?到南方來過春節(jié)是上次電話里明明商量好的事情。如今,怎么就突然就變卦了呢?還記得我前兩天邀請她來的時候,她雖然沒有立刻答應,但我能明顯聽出母親是高興的。接下來的聊天的語氣中也滿是興奮……是的。她知道,兒子是有指望的,是懂得孝順和感恩的,特別是在自己丈夫去世后的十幾年中,她對兒子超乎尋常地關懷得到了回報……
“可是,這次怎么連春節(jié)都不團聚了呢?”我喃喃自語。身體卻莫名地倦怠和沉重,連空氣也變得窒息了。春節(jié)在逼近,鄉(xiāng)愁在漂泊者的心頭發(fā)著霉,催促著這些離家在外的人。而我,此時倒如同孤魂野鬼,游蕩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愴愴然不知所終……快樂,我無緣分享,而內(nèi)心的愁緒卻揮之不去。路邊的商家喜迎新春的氣氛,偏偏進入不了我的世界;相反任何情感的漣漪都會引起我更為劇烈的黯然神傷……
附近的爆竹聲霹霹啪啪的撕開我的愁云,使我又重新回到人世間,頭腦中隨之胡亂地閃過些獨自一人過春節(jié)的場景,隨后,又被我無力地否決。
等返鄉(xiāng)的機票到了我手上,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八。我無心整理行囊,就匆忙登上飛機,對于即將看到的北國風光,皚皚白雪,和久違了的家竟然沒有絲毫激動和欣喜,在五個小時的飛機和兩小時的大巴車上,我的腦海中閃過的都是無聲的黑白片。
邁進小區(qū)的大門,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家家夜戶緊閉。嚴冬使得這個夜生活并不豐富的城市顯得蕭條許多。我,就這樣回來了嗎?回來過年了嗎?想到“年”這個字眼,我的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陣冰冷。我遲疑著,敲了敲家門。
“誰啊?”
是母親的聲音,在我持續(xù)地敲門后,她終于確定是有人來了。
我聽見,她蹣跚地挨到門前,我的母親,怎么,連步履都變得遲緩了呢?
我心頭一緊,不由得喊起來,“媽,是我,我回來了,回來陪您過年了……”
我的聲音太大,幾層樓的聲控燈都被我震亮。一下子,我的煩惱和愁緒都灰飛煙滅,心里滿是光明。是啊,我回來了———能回來陪母親過年真好!
門開了,母親呆呆地站在門口。眼中卻滿是驚喜。“你,回來了?怎么?快,快進來,外面冷……怎么也不打個招呼,就回來了呢?
我閃身進門,回身看到母親把臉側了過去,就在隨手關門的剎那,她用手胡亂地擦了把臉上的淚水。
我一下子明白,母親說的那句,“今年過年就不團聚了”,其實又是一句“反話”啊!而她的本意是希望兒子能再給她打電話,再進一步的邀請她,再進一步地堅持著讓她去啊。這和她說過許許多多的“反話”一樣,目的都是想激發(fā)出兒子的真誠,從而能在心理上獲得更多的滿足和寬慰。哪怕這真誠的表達僅僅是哄著她,騙著她,勉強她,威逼她,脅迫她……她也激動興奮。因為她能夠確信,自己的兒子是真心的邀請,而不是虛假的客套。而我們?nèi)裟茏屑毞治鲞@些“反話”的動因,就不難看出,這不正是出于對自己年老的擔心,怕子女嫌,從而變得不“自信”了的緣故嗎?
為了樹立自己的“信心”,她會編出更多的“反話”。每當她多一次的“拒絕”,或多一次的“試探”時,就希望子女能夠多一次堅持,多一分真摯,而子女這種正面反應除了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多增加一分溫暖之外,更會激發(fā)她更多次對子女的“拒絕”和“試探”……僅此而已,無限循環(huán)……母親的這種表面上的“貪心”,其實就是想多次的品味來自子女方面的精神上的安慰和滿足啊!
母親年紀大了,說了多少句“反話”呢?我沒有統(tǒng)計,也忘記了她老人家從什么時候起喜歡說這些“反話”。從“不喜歡”我買的衣服,到“不愿意”在我身邊生活。這里面包涵了多少母親的“不自信”?而這種不經(jīng)意的“反話”同時又包含了多少期待?期待著我能隨口說出她自己心中早已設定已久的“標準答案”呢?
在勞苦一生的耄耋之年,在疾病纏身的狀況下,只是希望得到來自子女的幾句“愛語”就極大地滿足了,而這幾句“愛語”對于我們來說又算得了什么呢?難道不是舉手之勞嗎?母親這樣的“貪心”和”索取”和她一生的付出與奉獻相比是多么的不對等啊!
而我,有多少次能真正參透母親的這種“反話”呢?我是否每次都能妥善地應對母親這特殊的“考驗”呢?是不是安慰母親幾句就不耐煩了?是不是覺得她變得難以琢磨?是不是草率地得出結論,她老得不合常理了?是不是曾經(jīng)不假思索的應答引發(fā)了母親的傷感和不愉快了呢?我們有多少人是不知道或是不愿意去了解母親的用意。還是知道,愿意但只是吝嗇地說出那些能讓母親寬慰很久的話呢?
臘月二十八的晚上,如果我不回家,母親獨自一人,她會想些什么?當她看到新年在迫近,而我又杳無音信的時候,在她內(nèi)心經(jīng)歷一番懊悔和驚慌失措的時候,在她無可奈何地做出決定只能是自己一人過年的時候,她又是多么的無助?她嘴上雖然說不團聚,可她把團聚的權利交給了她的兒子!當她慶幸看到自己兒子回來,慶幸自己的兒子懂了自己的“反話”,慶幸自己的兒子禁得起她的“考驗”的時候,在整個一個正月或更長的時間里,她都會不厭其煩地和外人夸贊她的兒子:從幾千里外趕回來了,就是為陪著她過個年。這幾千里不容易啊,飛了幾小時,跨了十幾省,穿越了幾個溫度帶,倒了多少溫差和時差……而至于,她自己沒能力去南方過春節(jié),她似乎并不在意……母親說的“反話”難道不是恰好暴露出她那綿延不絕的眷乳之情了嗎?
我該為我無意中地回來而感到慶幸。否則,我還躲在南方的角落里嗔怪她語言的冰冷。而她,也定會為自己的“反話”而后悔不迭……
在物欲橫流的社會里,每天當我們周旋于物質生活中,每天被復雜的人際和繁瑣的業(yè)務攪得焦頭爛額的時候,我們可曾注意到,我們的父母老了,我們每天和父母聊了多少句知心話?我們是不是每天回來,一頭就扎進自己的房間,連吃飯的時候也悶悶不樂,旁若無人?如果是這樣,你留心到你的年邁的父母,留意到他們的反應了嗎?他們是不是擔心你遇到了不愉快?而又踟躇不敢向前詢問,生怕問你又給你增添了新的煩惱?那種要和你說心里話的想法就成為一種奢望了!
孩子,你小的時候,咿呀學語,不能把話說完整,媽媽總是耐心地等待著你把話說完。而今,媽媽老了,也不能把話說完整了,你耐心地聽媽媽把話說完,好嗎?
孩子,你小的時候,不會系鞋帶,媽媽總是微笑著幫你把鞋帶系好。而今,媽媽老了,手腳不方便了,連系鞋帶的力氣都沒有了,希望你也能幫媽媽把鞋帶系上,好嗎?
孩子,你小的時候,吃飯時,飯菜常常灑到衣服上。如今,媽媽老了,吃飯的時候,飯菜也常常灑到衣服上,你不要怪媽媽,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