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山

北山是我家鄉北面的山脈，和九宮山雙峰并峙，拱衛著我的家鄉。在父老鄉親的心目中，北山和九宮山一樣，是一座圣山。

我的家鄉歷史悠久。北宋初年，越國公汪華后裔子孫汪伯川由江西武寧上久遷居湖廣通山寶石，生兩子，汪紹英住游龍濯港，汪紹宗居南山腳下，繁衍生息。南山腳下形成南山莊，就是今日的汪家灣。

這里是群山環繞的一塊小盆地，兩面青山分南北，兩泓碧水環村流。南面是道教名山九宮山，北面是北山，山勢雄險，溝壑縱橫。又有兩條小港在村前交匯，一條是寶石港，一條是崆峒港，分別發源于九宮山和太陽山，河床全部是五彩的鵝卵石，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岸邊一色如煙古柳，婀娜多姿。建于清代的汪氏祠堂，門樓上保存有敦煌縣令汪宗翰所撰、江南名士王鳳池手書的楹聯，聯云：“綠水環門錦漲潭花三月暖，丹爐列嶂香飄煙樹五云高?！闭钱斈昙亦l風光的寫真。

雄偉的北山，拔地而起千余米。從村落西面出發，過寶石港大木橋，走過港背平原，過崆峒港小木橋，經泉坑，跨過一道小溪，沿蒼軻龍行經蘑菇峽，抵泉下崖。從泉下崖登崖，上梨樹坪，再上陡峭的豬頭尖，越過百米高的絕壁，就到了鳳蕩，鳳蕩上去是北山絕頂白竹崖。

在我的童年，鳳蕩和白竹崖都是神話。傳說明清時期，獨角神獸墨麒麟曾在北山鳳蕩現身。一位亦僧亦道的方外之人楊亞平，云游天下名山大川，想尋找一方圣土創立廟宇。這天云游到北山，正好看見墨麒麟從鳳蕩升天，彩云繚繞。楊亞平見此神異景象，口宣道號說：“無量天尊！墨麒麟是上古神獸，只到風水寶地，可見北山是座圣山?！庇谑潜阍诒鄙窖娜卵聮戾a立修寺宇，供奉三清，建修菩薩。這座古寺就是北山云梯寺，楊亞平也成為得道高僧。除了墨麒麟，還有彩虹的傳說。村里的老人說，鳳蕩和白竹崖是彩虹落腳的地方。彩虹其實是一匹金鳳，在她飲水的地方，有一只玉盆，閃閃發光。

“老爹，玉盆漂亮嗎？”有一天，當白竹崖上再次升起一道彩虹的時候，我問正望著彩虹出神的汪勛鼎老爹。就是這位慈祥的老人為我開啟了夢想之門，給我講了許許多多的神話故事，讓我的童年充滿了神話色彩。

“傻孩子，玉盆不單漂亮，而且能為窮人帶來無窮無盡的財富?！眲锥系洲郯缀樱裆f重地說。

從此，我的心中便烙上了玉盆的印記?？上菚r我太小，鳳蕩和白竹崖可望而不可即。于是，每當瑰麗的彩虹橫跨蒼穹，我的心就被染上奇特而美妙的色彩，我多想跨上去呀！順著那美麗的虹橋，取回屬于父老鄉親的玉盆。每天，當小伙伴們盡情嬉玩時，我便一個人靜靜地望著北山，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在兒時的我看來，北山是一位慈母，更是一位頂天立地的巨人，自洪荒以來，亙古不移地默默守護著山下的人。

村里有不少人到外面去了，有的在外面建起了高樓，有的則飽經磨難，又回到了家鄉。我知道，北山永遠不會離開山下的人，哪怕有一天山下的人都離開了她，她還是一如既往地頂著那一片天空，養育著無數在她懷抱中的生命。

勛鼎老爹與我父親相交甚深，我父親十歲時父母雙亡，老爹常常接濟父親，又教父親識字。父親成家后，老爹的妻子愛珠婆婆與我母親情同母女，老爹更是像疼親孫子般疼我。小時候，我常依偎在他懷里數著天上的星星，數著數著，就在他懷中睡著了。

老爹是真正的大山的兒子，他是一個孝子，這輩子都未曾離開過大山。愛珠婆婆是一位菩薩心腸的老人。他們的三個兒子，我的三位叔輩，焱煌、焱生、焱春，也都是與人為善的好人。老爹的長孫竟之，與我年紀相仿，情同手足。從我記事起，勛鼎老爹就一直住在寶石港邊大橋頭那個小木屋里，守著大山，與大山同起同眠。

勛鼎老爹喜歡唱山歌。他的聲音特別洪亮，唱起山歌來特別有氣勢，村里沒有幾個能唱過他的。每天早晨，天剛泛出魚肚白，他便早早起來，扛著鋤頭上北山，唱著山歌，矯健得如一只快樂活潑的小鹿。有一天，在我苦苦央求下，老爹帶著我一起上山。東方的一抹紅霞，牽出朝陽笑瞇瞇的半邊臉，老爹的山歌也唱醒了村莊，唱醒了山里的鳥兒。鳥兒和著清露展開歡快的歌喉，和勛鼎老爹彼此唱和著。我那時想，天下也只有鳥兒的歌聲才能與勛鼎老爹媲美。

老爹牽著我的手跨過一道小溪，沿蒼軻龍行經蘑菇峽，抵泉下崖。從泉下崖登崖，上梨樹坪，再上陡峭的豬頭尖，越過百米高的絕壁，就到了鳳蕩。上到鳳蕩，席地而坐。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登上鳳蕩，我很激動。這是一座圣山，是我魂牽夢繞的圣地：蒼綠的松杉，翠綠的竹柏，在山風里招搖；頭上有翱翔的雄鷹，四周有啁啾放歌的小鳥；麂、兔賽跑，山花爭艷；松鼠眨著小眼睛，竟爬到我膝蓋上來；樹上掛著野果，林子里隨處有碗大的蘑菇……此情此景，讓我感覺像置身于童話世界里。

我問老爹：“老爹，這里不是彩虹落腳的地方嗎？玉盆在哪里呢？我要帶下山，給山下的窮人家?！崩系f：“那是神異之寶，尋常不會出現，一般人是找不到的?！蔽矣謫柕溃骸笆裁慈瞬拍苷业剿?？”老爹說：“要心誠的人，要有本事的人，要好人?！蔽宜坪趺靼琢耸裁矗瑢系f：“老爹，等我長大了，一定為窮人取回玉盆?！崩系恍?，點頭說：“有志氣，好孩子，老爹相信你。記住，好好讀書，讀出去，二十年后你就可以回來為窮人取回那只玉盆。”老爹站起身來，默默地看著四周，默默地看著白竹崖，默默地看著山下的村落，突然大喊一聲：“大山，你好。”然后扯開嗓子，又唱起山歌來。那歌聲在山間流轉，流云也飄了過來，還吸引了一群小鳥。老爹唱得更起勁了，唱了很久，才停下來，躺在那不知已在鳳蕩沉睡了多少年的巨石上休息一會兒。

勛鼎老爹給我講我名字的由來。母親懷我時，喜歡吃筍。村里有位大嬸叫鳳琴，大家喊她鳳琴娘，也懷了孩子。鳳琴娘一夜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媽媽身上長滿龍鱗，挺著大肚子下河游泳，夢見自己也挺著大肚子在地上掏，掏出了花生紅薯。第二天，她將這個夢告訴村里人說：“鳳仙（我母親）要生貴子，我命薄，又要生一個苦命兒?！焙髞硭藗€兒子，取名得耶。半年之后，我出生了。當時父親與老爹一起在九宮神仙窩伐木，對老爹說：“鼎叔，鳳仙快分娩了，你給孩子取個名字吧。”老爹思索了好一陣，說：“我想應該是個男孩。喜歡吃筍是好兆頭。筍為竹子步步高。這孩子必有出息，聯系鳳琴的夢，這孩子將來一定會成為一條飛龍飛翔九天的，就取翔字吧。乳名高升，派名英竹，另取星稀之名備用。”

在鳳蕩西邊有一個泉水池。要去那個泉水池，必須經過一個峭壁，攀登很困難，所以一般很少有人去。勛鼎老爹卻經常去那里舀水喝，而且不時用木茶罐帶回給我喝，清涼甘甜的泉水，一直甜到心窩里。老爹從不在那兒洗澡，甚至洗臉、洗手都不會，不管干活時身上有多熱多臟。

一個炎熱的夏日，勛鼎老爹又去那個泉水池舀水喝，我纏著他帶我一起去。一路走來好累人，我走不動了，老爹將我舉起來架在脖子上走。過峭壁時，老爹將我用繩子系好，自己先攀上去，然后將我吊上去。終于來到池邊，我被那汪泉水深深地打動了。泉水池不深，非常清澈，純凈得一塵不染，簡直就是一塊活寶石，有很多彩色的魚兒在水里游泳。泉水池旁長著許多蓊蓊郁郁的樹木，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小花，鳥兒亂飛，蝴蝶亂繞，蜜蜂都唱起情歌來。我忽然有一種感覺，彩虹和玉盆就在這泉水中，還有墨麒麟。我呆呆地望著泉水，產生幻覺，玉盆在池底閃閃放光，彩虹化成金鳳在水面翩翩飛舞，墨麒麟也從水中走出來了，光芒四射。老爹將木茶罐遞過來，將我從幻想中拉回到現實，他說：“孩子，喝吧。玉盆是在心中的，只要你有心?！蔽曳路鹈靼琢死系捴械纳钜狻?/p>

由于天氣很熱，我受不住泉水的誘惑，想下去洗澡，但老爹止住了我，他擔心我會弄臟泉水。老爹說：“這口水池是大山的眼睛，人的身體會玷污這雙眼睛的，以后彩虹就不會升起了，玉盆也消失了。”我很執拗，第一次沒有聽老爹的話，一定要下去。老爹猶豫了一下，最后笑著說：“也好，小孩子身體干凈，不會弄臟泉水。小孩子下去洗澡可以沾點靈氣，變得更聰明?！蔽移炔患按龘渫ㄒ宦暠闾M泉水中，快活地游起來，同魚兒一起，擺著腿，拍打著水花。我把頭探出水面朝池邊微笑著的老爹說：“老爹，你也一起來洗吧，真涼快?！崩系皇俏⑿?，沒有下泉水池。他還是像往常一樣，非常尊敬“大山的眼睛”。

人的腳步總是追不上時間。時間一天天地向前推移，老爹不再像以前那樣矯健了，他的腳步變得很沉重，眼睛變得渾濁，聲音變得沙啞。他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一大早起來，扛著鋤頭，去山頂唱歌；再也不能爬過那個峭壁，到泉水池舀水喝；再也不能給我當真人梯到樹上摘果子吃了……但他還是堅持一大早便起來，過寶石港大木橋，走過港背平原，過崆峒港小木橋，經泉坑，跨過一道小溪，沿蒼軻龍行經蘑菇峽，走過亂石叢林，抵泉下崖。從泉下登崖，登上梨樹坪，但是他再也無法攀上陡峭的豬頭尖了。他輕輕地摸著梨樹坪上的大樹，撿起地上粘著泥土的枯葉，輕輕拍去上面的泥土，把枯葉如同珍寶般放在口袋中。一次，他跟我說想去山頂上看夕陽，我輕輕地攙扶著他走在崎嶇的山路上，有好幾次差點摔跤了，他無奈地笑著對我說：“人老了，不中用了?！蔽艺f：“老爹你就像大山一樣，萬年長青?！弊钸h一次還是到梨樹坪，老爹一直盯著夕陽，什么也沒說，好像一尊沉睡多年的雕塑一般。后來，老爹登北山的次數越來越少，他再也沒去過鳳蕩，再也沒去過泉水池。

終于，老爹離開了我們，但是他沒離開大山。遵從他的遺愿，焱煌叔將他的墳筑在梨樹坪頂部———那里可以看見鳳蕩，看見鳳蕩的泉水池出口，看見白竹崖，看見山下的汪家灣。老爹說，他想借著大山的眼睛永遠地看著山上的一草一木和村莊的一磚一瓦。我明白了，北山和勛鼎老爹是一體的，是靈魂之與肉體，思想之與行為。大山是村莊的守護者，老爹是大山的守護者。

我在二十多歲時離開了那個沉默在大山懷抱中的山村，但大山永遠留在我心中。那是一座圣山！她將睿智精魂和韌性傳給我，教我如何用開闊的胸襟，堂堂正正鋪開腳下的人生路。山的神圣不僅因為墨麒麟、彩虹和玉盆的傳說，更因為一位山的守護者。我牢記當年勛鼎老爹給我的教導：“孩子，當命運選擇你的那一刻，不管前路是喜是悲，都要勇敢去面對，用雙手把人生變得美好。彩虹在你心中，玉盆也在你心中?！?/p>

今夜無眠，我在燈下長吟：“北山白云里，隱者自怡悅……”依稀看見老爹，看見雄偉的北山，看見一道長虹橫跨蒼穹。

（編輯·潘文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