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校訓石”

這幾天，一條僅二十余字的微博被網友廣為轉發：“老師說，進了××的門，你要是真奔著‘實事求是’走，你就撞石頭上了。”這里的“××”，是北方一所著名大學的簡稱，“實事求是”是這所大學的校訓。走進學校大門，一塊鐫刻著“實事求是”四個大字的巨石映入眼簾，用一名記者的話說，“渾厚的石頭，樸素、深沉的字體，飽經滄桑中凝聚著一股令人折服的精神和光芒。”

大學老師對校訓“實事求是”的另類解讀，自然有戲謔、夸張的意思，卻引起了眾多網友的共鳴，可見未必不是某些實情的反映，甚至其中蘊含著深刻的生活智慧。上世紀三十年代陳子展先生寫過一篇雜文《正面文章反看法》，說他生了一場大病，從死神手里逃出來，“讀書二十年讀不通，忽然靈機一動，豁然貫通了。啊呀，我才知道正面文章是要反看的”，如“大家都喊‘航空救國’，其實沒有看見一只飛機敢還日本一個炸彈的。炸匪，炸沉自己的兵艦，卻是真的。‘長期抵抗’等于‘長期不抵抗’，‘收回失地’等于‘不收回失地’，你都要看它反面的意義……”比照陳先生的讀書法，今天老師提醒學生不要真奔著那條“校訓”走，否則就要撞上石頭，意思也是說，“要看它反面的意義”。

如魯迅先生所言，《正面文章反看法》“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文字。因為得到這一個結論的時候，先前一定經過許多苦楚的經驗，見過許多可憐的犧牲。”我想，大學老師得出不可真奔著那條“校訓”走的結論，先前要么他自己直奔過去撞了石頭，要么他看見其他很多人撞過石頭，出于善意，于是提醒年輕后生“看它反面的意義”，避免在人生道路上撞石頭、栽跟頭。

從本源上講，“實事求是” 無疑是純良而正確的道理，用作校訓再好不過。但大學老師對校訓作出另類解讀，不是對“實事求是”有什么不敬，也不是要否定其教育訓導意義，而是希望學生多從事物的前面看背后，透過表象看本質，注意社會、人生的多面性和復雜性。存在決定意識，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凡事多看看“反面的意義”，某種意義上說，這正是實事求是原則的一種要求和體現。

為何要多看“反面的意義”？因為在實際生活中，有些大人、猛人一本正經地打出冠冕堂皇的旗號，不過是為了裝點門面。甚至他們自己也知道，對于這些旗號，不但他們自己不當真，其他人也不會當真，大家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只是誰也不捅破那層窗戶紙罷了。這種情況下，他們打出的旗號，其實是一種最直白的宣示與警告。旗號上說的是“上”，你要理解成“下”才對，旗號上說的是“東”，你要理解成“西”才對。聰明人會從旗號的反面意思去理解，不諳世事者、冥頑不化者按照旗號的正面字面意思理解，就要會錯意，就要產生天大的誤解，難免撞石頭、栽跟頭的命運。

有個寓言故事說：駱駝原本與其他動物一起生活在水源豐沛、花草茂盛的地方。有一天，獅子王召集所有動物開會，要求大家對它的管理工作提意見。有的動物批評獅子王過于寬厚仁愛，使一些下屬養成了目無尊者的毛病；有的動物批評獅子王過于勤政，太不注意自己的身體。只有駱駝直截了當地批評獅子王濫用職權，以強凌弱。獅子王對駱駝敢于提意見大加贊賞，下令將最大的一塊領地——沙漠封賞給它。寓言的作者總結說，獅子王號召大家提意見不過是裝樣子，駱駝卻當真了……

駱駝一定會為當初的天真后悔，后來的駱駝則一定不會再重復它的天真。久而久之，無論是大人、猛人打出的冠冕堂皇的旗號，還是獅子王發出的美妙動人的號召，真正相信的人（駱駝）只會越來越少。“物極則反，命曰環流”，到那個時候，一定會倒逼出全面、完整、實事求是的真相來。

【原載2011年12月29日《北京日報·雜文》標題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