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的小說《渴睡》,寫一個只有十三歲的小保姆瓦麗卡的“犯罪經過”。小瓦麗卡被主人無休止地驅遣勞作,極度疲勞,她只想睡那么一會兒;而主人家那嬰兒不停地啼哭,她實在無法支撐了,恍惚中,她掐死了那個讓她無法睡覺的嬰兒。小說結尾是這樣寫的:“……她掐死他以后,就趕快往地板上一躺,高興得笑起來,因為她能睡了;不出一分鐘她已經酣睡得跟死人一樣了……”
凡是有疲勞極限經歷的人,讀這篇小說,都會驚嘆于作家的描寫,瓦麗卡失去理智的過程,真實可感。1892年春天,契訶夫在致作家維洛娃的信中說:“你描寫苦命人和可憐蟲,而又希望引起讀者憐憫時,自己要極力冷心腸才行,這會給別人的痛苦一種近似背景的東西,那種痛苦就會在這背景上更鮮明地顯露出來。”——但愿我們讀完這段話,不會對作家產生任何誤解,認為他是一位冷酷的人。沒有覺醒的人性,沒有大悲憫,就不會去觸摸社會的苦痛,惟其如此直面人世間的苦難,契訶夫才成為契訶夫。
不幸的是,《渴睡》不是“編”出來的,生活中有更悲慘的事實。前天看到報道,2月7日,鄭州某校高二學生成才(不知為何,媒體偏要用這個化名),在家中親手殘忍地殺死了母親。這個十七歲的普通人家孩子似乎沒有什么不良習慣,母親郭某則是省吃儉用,愛子心切,望子成龍。據成才供述,他上初二時,就有過殺死母親的念頭。因為“她管我的學習比較多,在學習上和她吵過很多次”。據學校說,以他的高中成績“排名”,是能考上重點大學的。不知出于什么樣的見解,母親郭某對兒子的成績仍然不滿足,逼兒子去補習,成才歸案后說:“媽媽給我報了四個補習班,一個語文班、一個數學班、一個英語班、一個物理班。到了今年寒假時,改成了兩個化學班、一個語文班、一個數學班、一個英語班。整個寒假都在補習,過年前補習到臘月廿八,年后初五就開始上補習班了,中間休息的幾天都是在家寫作業。”——也就是說,這個十七歲的男孩一直沒有得到休息。他在供述殺人動機時說:“我可以不用學習了,不用壓力那么大了。”——僅僅因為“可以不學習了”,就殺死母親,那他也有可能去殺任何一個不讓他休息的人。學習壓力究竟大到什么樣的程度,令他失去理智?但我又想,現今的學校,竟讓大批青少年厭學而不是樂學,難道教育和教育者也缺乏理智嗎?而家庭堵死了他們唯一可以逃避的后路,去年,那些奔騰于境內外的“虎媽”“狼爸”點燃了多少家長的激情!和十三歲的瓦麗卡一樣簡單,這個十七歲的高中生也“解脫”了,他終于沒有“壓力”了,沒有人在他耳邊談“考試成績”、“年級排名”了。
十年前,我提議把契訶夫的《渴睡》選入語文選修教科書,有教授反對,理由是:現在是法治社會,這篇小說“畢竟是犯罪”,“萬一對學生有負作用”,“社會影響可能不好”。看到鄭州這名中學生因為不堪學業負擔而弒母的新聞,想到當年教授們的提醒有一定的道理,否則肯定有人會遷怒于語文教材,指責語文教材啟發殺人。
但凡出現這類負面新聞,總有人站出來譴責教育的弊端;然而,在一定的社會環境中,教育就必然呈現相應的形態。瘋狂的應試教育為什么一直沒有得到有效的遏制?就是因為有一定的利益存在。當今教育界的一些丑惡的現象令人羞愧,而社會視而不見,比如,學校弄虛作假欺世盜名,考核的集體舞弊,招生的“天價擇校”,評審的“權錢交易”等等。不帶偏見地觀察,就不難發現:相當多的中小學生從早到晚都在違法亂紀的環境中生活。學生被迫超時學習,師生沒有休息日;侮辱學生人格,侵害師生權益……違反國家教育法規的事,隨處隨時可見,而公眾習以為常,媒體不作聲;社會對教育界的丑惡現象保持緘默,甚或借機發財分羹,非常可恥。教育關系民族未來,社會不應當以“待發展”為理由默許野蠻教育的存在。基礎教育階段長達十二年,如果青少年長期在違法環境中耳濡目染,沒有人去關注他們的身心健康,長此以往,這些學生會有遵紀守法的意識嗎?他們能成為合格的公民嗎?
其實,契訶夫一點兒也不“冷淡”“冷酷”,他喚醒人們的憐憫,用的正是他的憤怒。
【選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