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想起“三國”中的蔣干,便想起他臉上那白粉勾畫的“豆腐塊”。
蕭長華扮演的蔣干,給人太多的回味。特別是從周瑜那里盜了書信后,那句念白,實在微妙:“哎呀,此二賊結連東吳,我將此書帶回獻與丞相,將此二賊滅卻,豈不是我蔣干大大的頭功!”
事實是:蔣干不曾盜書!歷史上,很多名人都吃冤枉官司,但如果有第N代子孫站出來,替祖宗打抱不平,事情就會好得多。
蔣干缺少這樣的后代。
在陳壽的《三國志》里,蔣干思維成熟、舉止端方。曹操派蔣干游說周瑜,周瑜不為所動,并申明大道理。“干但笑,終無所言。干還,稱瑜雅量高致,非言辭所間。中州之士,亦以此多之。”能夠夸獎政治對手“雅量高致”,自己沒有高致的雅量,是做不到的。可惜《三國志》對蔣干寫得太簡略,難怪裴松之說此書“銓敘可觀,事多審正”,“然失在于略,時有所脫漏”。
到了《三國演義》,蔣干運交華蓋,臉上被羅貫中憑空扔了一塊白塌塌的“豆腐塊”,變得賊頭賊腦了。羅貫中對“盜書”過程的描寫,細致入微,單是蔣干偷窺到“蔡瑁、張允謹封”的書信后,他與周瑜在床上的“智斗”,便分好幾個層次。
羅貫中越是大筆如椽,蔣干越是“黑鍋”背得沉重,因為蔡瑁、張允被斬首,全是他造成的。當代學者盛巽昌,對此很不以為然,補正道:“蔡瑁等是否隨征,史傳未有記載,但據《水經注》,記有長水校尉蔡瑁墓,即在今湖北谷城附近。可見他后來赴許都就職,未被誅殺。”而且,對曹操殺了蔡、張后,選毛玠、于禁為水軍都督以補缺,也考證說“不可能”。盛巽昌學問做得縝密,常常喜歡“戳一槍”。蔡瑁未被殺,毛、于未代職,足見曹操并無中計之事,也足見蔣干并未盜書。這一“槍”戳到“腰眼”里了,羅貫中如果活著,也很難辯駁。
歷史在陳壽手里,真實,但瘦骨嶙峋;歷史在羅貫中手里,神采飛揚,但隔三岔五,就發現假貨。
歷史能不能是一個真人,但舉止活潑、面色紅潤一些?這樣,大家既愿意看,又覺得不會上當。最近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巨型史詩《大三國》(趙劍敏著),便是撥亂反正,朝此方向努力的。仍以蔣干為例,作者在該書第五卷,依據歷史,把蔣干臉上的“豆腐塊”揩掉了,雖然少了那種可演“折子戲”的華彩情節,但容貌成形,肌理細膩,符合歷史真實。
請看《蔣干不曾盜書》這段,其中寫道——
三日之后,蔣干接到了周瑜的邀請,一同去參觀營地,接著,又看了倉庫中豐盈的軍資、精良的器仗。看罷,周瑜再次做東,為蔣干舉行了宴會,席間,展示了自己婀娜的侍者、華麗的服飾、琳瑯滿目的珍玩。
看出蔣干眼中的亮光,周瑜知對方已了解孫權對自己的厚待,這才切入了主題:
“大丈夫處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言行計從,禍福共之。即使蘇秦、張儀再生,酈叟轉世,吾猶能撫其背而折其辭,豈是足下這樣的年輕人所能說動?”
蔣干清楚,周瑜對孫權已死心塌地,再說也無益,否則,徒然自討無趣,于是只是以笑作答,除了應酬之語,沒說一句實質性的話。
蔣干走了,沒返回九江,而來到了中原,向曹操詳詳細細稟報了游說周瑜的過程。最后,他作了一個總結,說周瑜雅量高致,決非言辭所能離間。
蔣干沒能說來周瑜,曹操是一陣遺憾,遺憾之后,更認識到了周瑜的價值。
經過蔣干的宣揚,中原的士人從此開始贊譽周瑜。周瑜的名聲在中原也飛揚起來。
對待歷史,就應這樣!
李旭先生出了個好題目:《三個人的“三國”》。三者比較,意在當代。如今有人寫歷史,細節方面往往想當然,不但古代史真假難辨,現代史、當代史,也夾雜“合理想象”,經不起推敲,其結果,只能是貽誤后學、殃及子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