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交11路從堡子村大轉盤向南駛進紡織城,經過綿延不斷的工廠和生活區,停在紡正街和五廠福利區的什字。密密匝匝的家屬樓,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色調之中。像施了魔咒,靜的有點讓人心虛。
光榮進廠的日子
2011年,原西北國棉四廠建廠55周年,廠里組織第一批進廠的紡織女工到生產車間參觀,70歲的李鳳蓮從前紡到后紡細細看了一遍,激動的神情溢于言表:“呀,車間可干凈了!機器全換成了自動機。紗錠往上一放,噌,就跑了。”
1953年,國棉三廠籌建之初,從西安、藍田、臨潼、渭南、高陵、三原、興平、戶縣、周至等縣市,招收了第一批紡織工人。數千名十幾、二十出頭的青年男女(大部分是女性)走進了紡織城,實現了從農民到工人的轉變。李鳳蓮就是其中之一。
“過去農村封建的很,不讓女娃上學。我只讀了一年書。我參加工作的決心大的很。不愿在家待。”15歲的李鳳蓮在三原縣政府以“虛歲”報名,參加了國棉三廠的招工考試,結果一考就考上了。她記著自己當時穿著黑布衫,扎個麻花辮進的工廠。
新招來的工人被安排在咸陽、寶雞的各個紡織廠進行職前培訓。李鳳蓮分到了蔡家坡的陜棉二廠。參觀、培訓、分組、實習。初進紡織廠的李鳳蓮,覺得樣樣都新奇。兩周之后,教練員帶她們上機操作。開始上夜班了。“這咋還要上夜班,這么苦?”
盡管十分辛苦,那時候工人的生活條件卻很好,吃飯是8人一桌,不用交錢。每月還有5元的零用錢,那時叫津貼。李鳳蓮就把錢攢下,每個月向家里寄。“給家里寫信時,光說好的地方。這好、那好,從不說那些吃不消的地方。”
工作中最難的是掐線頭,要用手指把紗線繃斷,右手食指常被紗線勒出一道道血口。當時她們學的是“郝建秀的工作法”,在車間按照一定的巡回路線,不停巡視,隨時接上斷了的紗頭,緊張時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在震耳欲聾的機器聲和蒸籠似的廠房里,第一批女工苦練了3個月,終于可以獨當一面地走上機臺了。
國棉三廠開工前夕,在各地培訓的工人就全部回廠了。在那個工人當家作主的時代,首要任務就是把生產搞上去,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
“那時候還沒有浐河橋,我和工友有一次從家里回廠,錯過了火車,回來時天已黑了,過河的馬車也沒了,我們只好挽起褲腿趟水過河。那晚兩個女工都發高燒住院了。那會兒工廠管的嚴,遲到就要被開除。”李鳳蓮回憶道。
1955年,為了支援新廠建設,李鳳蓮作為熟練技術工又被抽調到國棉四廠。一年后,當上海女工涌進四廠時, 18歲的李鳳蓮已經開始帶徒弟了。
處處響起“阿拉”聲
1956年,紡織城處處響起歡快的“阿拉”聲,那些嘰嘰喳喳的上海姑娘,成為紡織城一道獨特的風景。
何水云就是國棉三廠第一批從上海招來的青年女工。當時剛從學校畢業的她,找不到工作,正好區上、居委會在到處動員上海青年支援大西北。那年她19歲,一起報名來的那批有300多人。而四廠后來招進了2001名上海女工。
初到西安,迎接她們的是漫天飛揚的黃土,當時廠房建好了,但還沒修馬路,“一下雨,路都走不成,大家都買的高腰雨鞋,有時候陷進泥里拔不出來。胸口別個白布牌牌,就算工作證了,沒這個牌牌進不了廠。”何水云回憶說。
經過3個月的安全教育、技術培訓,這些上海女工被分到了不同的車間,踏上了不同的崗位。何水云到準備車間,當上了一名整經工。
“從上海過來容易,回去就難了,只能出不能進。我們一批來的有幾個,生活不習慣,跑回去了,最后又回來,戶口回不去。那時候你沒有戶口,什么都做不成。”何水云說。
兩年后,丈夫周祥根也踏上了支援大西北的征程。周祥根原來在上海制革廠工作,因為對皮革比較熟悉,勞資科就把他分到制革車間,專門負責修理織布機上的皮質部件。
若干年后,他們的女兒周萍曾經多次質疑父親為什么要來西安,在上海多好。“那會兒不管多艱苦,也都熬過來了。現在幸福多了,但人也老了。”何水云爽朗地笑說。時光飛逝,當年豆蔻年華的少女,如今已是兩鬢斑白的老人了。
好大一個“紡織城”
1964年,祖梅英走進國棉四廠時,這里已經有上萬名職工、家屬,上萬臺紡織布、印染機。從生產區到生活區,她看到高高的宿舍樓,和銀灰色的鋸齒形廠房。隨著三廠、四廠、五廠、六廠、一印相繼建成,郵電局、百貨商場、學校、工人俱樂部也都陸續出現。紡織城聚群已經呈現。
祖梅英和母親是從渭南同一批招工進廠的。
經歷了三年“困難時期”,紡織城各廠生產形勢顯著好轉,為補充生產第一線,各廠又在西安各區、縣招收了一批青年男女,僅在渭南一次報名就有七八百人。當時渭南老紡織廠剛下馬,有一部分老工人無法安置。縣上就和西安招工處達成協議:招多少新工,必須帶走多少老工。祖梅英的母親就是這樣被安置來西安的。
19歲的祖梅英當時是縣里宣傳隊的宣傳干事,通知下來的時候,正在農村搞社教宣傳。“我們幾個急急忙忙地從塬上下來,跟著招工隊伍就到了廠里。之后一干就是幾十年,沒挪過地方。”祖梅英說。

進廠后,廠工會一名姓陳的干事在廠區內四處搜尋文藝苗子,那天他尾隨祖梅英等幾個女工前往圖書館,陳干事一路上下打量祖梅英,祖梅英當時悄悄對姐妹們說,“這兒的人可流氓了。”沒想到人家是在選舞蹈演員呢。
當時車間的運轉工分甲、乙、丙三個班,每個班都有一個文藝隊。祖梅英就當上了甲班文藝隊的隊員,利用工余時間排練節目。“當時文藝隊搞得最好的時候,我們排了一個大型歌舞《白毛女》,演員、樂隊、合唱隊加起來有八、九十人。除了在西安演出以外,還到咸陽演了十幾天。在咸陽俱樂部演出的時候,盛況空前。俱樂部大門都給擠壞了,窗臺上趴的都是人。之后不斷地下到各個廠區去演出,用今天的話說,老火爆了。”祖梅英對那時的情景記憶猶新。
一樣的艱辛困苦
幾十年集體生活對第一代女工的改變顯而易見。
“那時候人老實,光是拼命地干活。一個禮拜早班,一個禮拜中班,一個禮拜夜班。大躍進的時候,病假條都舍不得交。”李鳳蓮回憶道。
最令人難忘的是當年的“家訪”活動。每逢禮拜天,節假日,車間的年輕人,從單身宿舍出發,到家庭困難的“老工人”家中,幫忙打掃衛生、漿洗衣服、買糧買煤……有時候一天要走訪好幾家。“那時候人心齊的很,確實能擰成一股勁兒。”李鳳蓮說。
對于上夜班的艱辛,女工們難以忘懷“一出廠門口,走路人都搖。”
“每次上夜班就想,下班要好好睡一覺。但一下班,馬上就不瞌睡了。哎,那時候不知道咋熬過來的。”李亞軍回憶道。
上世紀60年代左右,紡織城的第一代女工都有了自己的孩子。繁重的車間工作和繁忙的家務讓她們的日子異常艱難。
1960年,何水云的女兒周萍出生,她歇完56天產假后,便全副武裝回到了車間。“那會兒,我每天把女兒送到廠內的哺乳室里,到規定的時間,匆匆趕去喂奶。女兒11個月時,實在兼顧不了,只好送到老家讓外婆帶。”
“那些年真的太艱辛了,上班背個包包,尿布、奶瓶、暖水瓶。”回首往事,李鳳蓮感慨不已。“給孩子喂奶,有時間限制,只有半小時。從車間出來,跑到哺乳室,孩子睡著搖不醒。搖醒喂完放下就哭,做媽的心里好受嗎?聽著哭聲回車間,想起來現在還想哭。沒辦法,最后只好送回了老家。”
1985年12月31日,48歲的李鳳蓮因為身體原因提前退休。
“那時候都一樣,人人都一樣,到處都一樣。”這是第一代紡織女工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一成不變的境況
“現在生活條件好了,過去緊張的很。”大多數紡織女工如是感嘆。
紡織女工的住房都經歷過四五次的搬遷,祖梅英也不例外。
作為上世紀6 0年代進廠的“新工”,祖梅英結婚時,是在周圍的農村租的房。當年在紡織城東南西北的十多個村莊里,“土屋房客”數以千計。紡織城各廠都有上萬名職工,住房一直十分緊張。
當年蘇聯專家設計的住宅樓,大多是三室或兩室一套。然而隨著職工隊伍的不斷龐大,排隊等房的“老工人”越來越多,三室變成了三戶,衛生間和廚房共用。一個6平方米的廚房,砌起了三個蜂窩煤爐子,三方案板,加上鍋碗瓢盆,密密匝匝,擠擠恰恰。
祖梅英的母親分到一間12平方米的家屬房,她就跟母親搬到了一起。有了兩個小孩以后,三代人仍擠在一間房子里。直到1975年,祖梅英分到一間福利房,才跟母親分開住。1999年,祖梅英又搬進現在這套老式的小三間,“盡管是50年代的老樓,但是寬敞多了。現在房子松了,孩子們也都走了,就剩下我們老兩口。”
1987年,何水云的丈夫周祥根55歲,被評為技術革新能手,廠里獎勵給他們一套兩室一廳的住房,這才結束了他們幾十年的窩居歲月。
何水云進廠轉正以后,工資是60塊零5毛,一直到1985年退休時仍是60塊零5毛。一家五口,一百多塊錢,日子過得緊緊巴巴。退休以后,何水云在半坡那邊私人開的小紡織廠又上了10年班。1990年,老伴兒周祥根退休后,也和幾個工友一起在馬路邊擺了個自行車修理攤,一修就是近10年。
2005年,一場腦溢血讓周祥根留下了后遺癥,行動困難,話也說不順暢。記者采訪中不時能夠聽到他的嘆息聲,灰白的華發伴隨著老淚盈眶。“又激動了,又激動了。”何水云已然習慣了周祥根的情緒變化,輕描淡寫地安撫著。
事實上,周祥根放不下的是一個階級曾經的輝煌記憶。
如今,79歲的周祥根每天坐在自家的客廳里,多數時間沉默不語。若有所思的他偶爾冒出一句喟嘆:“哎,糊里糊涂,混了幾十年。”

悄然而至的變化
不知不覺中,紡織城被它自身的重量壓垮。
1997年,紡織廠壓錠減員的風聲驟緊。51歲的李亞軍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被裁員。“4月份通知的,過‘五一’就不讓上班了。”李亞軍說。那次是一刀切,干部切到50歲,工人切到42歲。“我當時真的想不通,哭了好多回鼻子。”
何水云的老家是浙江紹興,回鄉探親時,家鄉悄然興起的私營小廠,對遠在西北的國營大廠造成怎樣的沖擊,她渾然不知。對生產線上的女工來說,她們的生活局限在車間和家庭這個小小的范圍內,幾十年如一日。
對于廠子的轉型、市場的變化,她們很少關心。“我們都是工人。不是干部,我們不知道這些事情。工人只要踏踏實實地給人干活就行了,不管那些事。”何水云嘆息道。
李鳳蓮翻出一張年輕時在車間拍的照片,那是1959年第六期《紡織工人》畫報的封面。照片中的她,美麗而沉靜。那一年,她被評為陜西省勞模,參加了在人民大廈召開的表彰大會。
對昔日的榮譽李鳳蓮輕描淡寫,但對兒子一聲不吭辭職離廠的事,卻至今耿耿于懷。在老一代紡織工人的心中,離開大家庭就是最大的叛逆。兒子是當兵回來進廠的正式工。2004年,廠里原來的車間倒閉了,把他分到織布車間當換緯工,他不愿意,就辭職了。“他也沒跟我商量,把我氣的,好長時間沒理他。現在在當保安,一個月掙的錢還不夠養活他自己的。”
1981年何水云的女兒周萍也成為一名紡織女工。一轉眼,女兒也已經從廠里退休了。“反正我們的企業就是這樣,活不旺、也死不了。”周萍如是說。
祖梅英的女兒如今還在四廠的工會上班,面臨企業即將到來的轉型,她也將面臨新的選擇。女兒未來會留在廠里,還是提前退休?祖梅英心里沒譜,但這時刻揪著她的心。
正在消失的記憶
2011年,廠里組織退休的文藝骨干重新排演上世紀60年代風靡一時的舞蹈《紡織工人三姐妹》,66歲的祖梅英重新穿上當年紡織女工的白圍裙,再次跳起了當年的舞蹈。
除了“奮戰、苦戰、加班、加點……”的艱辛記憶,紡織城也給第一代紡織女工留下了美好的回憶,李鳳蓮難忘的是每個周日燈光球場的交誼舞會,老中青都可以在那里跳,那是永遠無法抹去的美好記憶。
何水云記得每到大禮拜的晚上,她帶著孩子到“戲臺”看電影的無數快樂時光。她說的“戲臺”,就是廠里自己蓋的露天電影院。那時候,西安市各大劇院,劇團經常來演出,職工不要票,家屬的門票也就五分到一兩角。如今,當年的露天電影院早已消失,蓋起了高層住宅“三棉一號”。
即使是物資匱乏的時期,紡織城最繁華的“大公司”也是貨物齊全,琳瑯滿目。每年夏天,紡織城各個廠都自己生產汽水發給職工。孩子們滿心歡喜地拿著家里的鍋碗瓢盆去打汽水……
不知不覺中,幾十年前的福利房里,第一代紡織工人正悄然老去。狹小的衛生間里有著同樣的境況,老化的水管滴滴答答,一口小小的鋼筋鍋在底下默默盛接著漏水。
如今,廠區門前的紡正街上新招牌比肩接踵,而曾經人氣聚集的工人俱樂部卻門庭冷落。福利區門口的老工人們倚坐在墻邊,懶散地享受著公平的陽光。
記憶中的紡織城,正值青春,暮然回首,卻已老去。承載著昔日數萬職工、十幾萬家屬生活記憶的工廠不久將灰飛煙滅。曾經是顯赫多年的廠房和設備也即將全部消失殆盡。
對于正在發生變革并進行重新打造的新“紡織城”,老一代紡織工人感到“慰藉”和“鼓舞”。他們似乎看到在灞河東岸,一個新的紡織城在輕盈中成長,那里有通透的廠房、明亮的車間、嶄新的機器以及和她們當年一樣青春健康的紡織女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