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精神高度

本來文化尋根的題中之義就是文化批評，這種文化批評是嚴肅坦誠的，是現實拷問，是精神追尋。一句話，是文化救贖。

接到馮艷冰主編的電話，說《重返故鄉》一書寄出來了。聲音帶著笑，甜甜的，很讓人高興。不久收到投遞單，麻煩就來了。北京擴展太快，但郵局的布點趕不上趟。我住在海淀區，算文化高地，可仍難找到領郵包的地方。費了幾番周章，用夾壯的“廣普”問了好幾撥人，總算找到了郵局的蹤影。回到家急急忙忙打開來看，牛皮紋肌理紙封面，燙金手書體題字，硬精裝，很大氣。書出成這個樣子，算高品位了。沖這個裝幀設計，每一個作者都應該感激廣西文學，感謝馮女士的辛勞。

故鄉是什么？這是引起我深思的第一個讀后感。

故鄉是一個傳統的經典文學意象，是歷久彌新的心靈意境。它是一個思想符號，是一種精神棲居，是一份人文情懷。翻開古今中外名著，無論詩經楚辭、唐詩宋詞，無論《靜靜的頓河》《老人與海》，都不乏對故土的眷戀、沉迷、苦澀或傷懷。尤其是中國的鄉土文學，故鄉永遠是一道令人心顫的精神鄉愁。有時隱隱作痛，有時陣陣甜蜜。它永遠是自我的心靈風景，也是構成文學長廊的獨異風光。荷塘夜雨，茅屋秋風，青草池塘，小溪橫舟，細雨牛背，西窗剪燭，春夜剪韭，農家臘酒，閑敲棋子，斷腸汽笛，彎彎山道，雜亂大院，糍粑米粽，鐵環陀螺，郵票船票，老屋墳塋……所有這些，構成了多元素混合的畫面，多色彩交集的鏡像，多滋味雜陳的心潭。可是，在我們這個集子中，稀薄了，淡解了，有的篇什甚至消失了。這里，消失的不僅僅是意象、意趣，更是意義、意味。

你寫故鄉是干什么的？這是我拷問的第二個讀后感。

文化尋根。不錯。尋到了嗎？尋到了什么根？你還有根嗎？我們應該連續地追問，甚至是自責地、自虐地、赤裸裸地，不容自我逃遁地追問。這就觸及廣西文學推出這個欄目的創意了。文化尋根有兩條路徑：一條是文化還鄉，一條是衣錦還鄉。你走的是哪一條？按照欄目立意，應該是重返歷史現場，打開歷史窗口，尋找歷史關節，理解歷史邏輯，續接歷史鏈條，形成歷史共識，開發歷史資源，啟動歷史新動力。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歷史，是故弄玄虛、故作高深、故意嚇唬人嗎？不。歷史是由人書寫的，是由細節構成的，英雄豪杰的宏大敘事是一種歷史，草根泥巴的細瑣雜事也是一種歷史，后者可能是更真實、更鮮活、更有原湯原汁的人情味。發現歷史，去敝，還原，解構，建構，這就是重返故鄉的本意。如果當初你沒有這個本意，你就別重返故鄉了。你沒有對故鄉的赤子情懷，寫不出對故鄉的刻骨銘心，你也許不自覺就成了故鄉的棄子。文化還鄉的路徑，要求蘊含文化鄉愁，探求文化斷裂，張揚文化傳薪，期許文化續命。這就是文化自覺。本來文化尋根的題中之義就是文化批評。這種文化批評是嚴肅坦誠的，是現實拷問，是良知自責，是精神追尋。一句話，是文化救贖。這里，千萬要記住，不能把寫作看成是自私的嗜好、自炫的宣泄。我們不能精神癱瘓，自我矮化。

這二十年來，市場裹挾了文化，扭曲了審美，閹割了文人。市場經濟的擠壓造成了文人普遍的精神焦慮和身份困惑。文學常識告訴我們，前十七年政治壓抑了文人精神，“文革”扼殺了文人風骨，轉型期經濟俘獲了文人信仰，文人文化逐漸受到嚴重的消解、沖擊和轉基因。平日里見多的是官員作秀，老板作威，教授作假，文壇老野做教師狀。刊物上、屏幕上、舞臺上、講堂上，太多的口水表達，知識包裝產量高、質量低，知識資源逐漸稀薄，有效利用率太低，智慧含量成了稀有金屬。本來，一代文人的風骨，傳統知識分子的風范，文人文化的風采、典雅和高貴，可以構成一種文化守成，積淀成文化底蘊，轉化成一種對現代病的精神治療，對文化垃圾、心靈污染的清洗。很不幸，這種文化功能萎縮了，文人的精神高度坍塌了。鄉土書寫、民族書寫對歷史的背叛，對現實的疏離，對未來的逃遁，造成了對文化還鄉、精神回鄉的諷刺。也許，我說得太尖刻了，但文化叛逃會造成精神家園的荒蕪、破敗。乏文化、泛文化、偽文化、反文化的“文化還鄉團”是對故鄉的踐踏，想想真可怕。

文人的精神高度不是一朝一夕壘起來的。多灑汗水，少噴口水，多費心血，少動心計，也許假以時日，就會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