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她小時候是很喜歡過年的,每到歲末,心里就開始盤算著離過年還有幾天。越來越薄的日歷紙是她越來越濃的歡欣和期待。
后來她對過年不自覺地有了厭倦和抵觸。女人過了25歲,對“年”是會畏縮不安的。就這樣心驚肉跳到30歲,反倒又會輕松起來。似乎大限已過,又會有新一輪的精彩。
從25歲到30歲的五年間,她結婚,出國,婚變,回國……走了千萬里路,心情早已變得淡泊。一個女人的命運其實是認識自己手里有什么,什么是牢靠的,什么是穩固的,什么是流動的,什么是轉瞬即逝的過程。很多在她這個年紀不可能被看穿的事,她都能看穿了。唯獨“年”,是她始終的恐慌。就像女人總闖不過衣服這個關,單身女人也總是邁不過年這個坎。
大學畢業兩年,她不顧父母反對,執意嫁給一位來自南國小城的才子。
丈夫當時在德國工作,她也去了德國。
她父母早就告誡寶貝女兒潮汕一帶大男子主義盛行,不把老婆當回事;而且潮汕人的家族觀念非常強,習俗更是千奇百怪的繁瑣……當時她還不以為然。
那年過年,她與丈夫雙雙回國,她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第一次去了丈夫的老家澄海。
除夕,等婆婆把晚餐端上來,她傻了眼。主食是白粥,面前擺著幾碟小吃:一碟切片的鹵鵝肉和兩個鵝掌,一碟蘿卜干,一碟腌過的橄欖,一小碟豆醬,另一個稍大的盤子里橫陳著一條據說很名貴的魚。
完全沒有她期待中的熱騰騰的炒菜。除夕請新媳婦喝稀飯吃冷菜,就著那條沒有蔥姜調料的玉體橫陳的清蒸魚,當下她的心就冷了半截。
那次過年,公婆完全無視她的口味,夾菜也都是夾給丈夫的。在他們看來,媳婦的一切都該隨丈夫,包括口味。
她也算領教了潮汕家庭的族長風范。年初四,丈夫有高中同學來家吃飯,飯中一直愉快,大家相談甚歡。她因胃口不佳提前吃完,跟大家打招呼慢慢吃,然后習慣性地把自己的飯碗和筷子準備收到廚房去。這個舉動竟冒犯了丈夫的叔公。他當著眾人面嚴肅地教導她:“客人還在吃飯,怎么就收拾碗筷了呢!”
那個年她憋屈得緊,與丈夫發生了婚后的第一次爭吵。悶悶不樂地回到上海,打開行李,她發現一個可疑的袋子。打開一看,她差點暈倒——袋子里裝著除夕吃的那種腥味十足的魚,足足六條!
那年春節后,一向寵她的丈夫突然自我意識大增,顯出大男子主義的真面目。磕磕絆絆過了三年。某年年初七,他們離婚了。
2.
那年她30歲,已經恢復單身兩年了。小年夜,她剛參加完一個閨密的婚禮。婚禮現場很鬧騰,她的心里卻冷清,再度感到光陰虛擲的悵惘。
吃過喜宴,她獨自在燈火通明的延安路高架上游車河,打開收音機,不知道是哪個調頻的神經主持人,播放了一首歌曲《用我一輩子去忘記》。
這支歌至少有十幾年了。十幾年完全可以物是人非,更何況鄭智化不是一個偶像歌手,也非實力派。他的聲音是不動聽的,他是不帥的,他還是用雙拐支撐著自己的人生。這樣一個孤獨倔強的男人,有著寂寞無比的聲線。在今天,能讓任何一個時尚男女喜歡他,可能是件很艱難的事。
她卻喜歡。
那年除夕前夜,她和幾位男女同學像往常一樣到河邊散步。十六七歲的少女,正是眼中茫然、容貌青澀、心中苦澀的時候。河對面是一所大學的宿舍,已經是9點多了,不知是怎么開始的,她和同學唱起了鄭智化的歌,一首接著一首,唱到《用我一輩子去忘記》時,對岸剛剛熄了燈的宿舍里,蠟燭一支一支亮了起來。許多人打開了窗戶,和著旋律,和他們一起唱,有男生,也有女生,有人甚至吹起了口琴來和聲,嘈雜而快樂的聲音在夜空中飄蕩,直到午夜。
就是那個夜晚,她記住了那個吹口琴的男孩,后來成了她的男友,再后來成了她的丈夫,最后成了她的前夫。
那晚她給那個播放過氣的鄭智化的調頻主持人打了個電話。在等待接聽的那一刻,她是有些猶豫的,給主持人打電話這類舉動在她看來極為可笑。
大概是她那晚喝了酒,鄭智化給了她勇氣。
事實上,她從初中開始就聽他的節目,斷斷續續,卻也從沒長久離開過。他比她早生多年,是她的聲音偶像。
3.
那次電話后,很奇怪,他們沒有過渡的熟了起來。
最初,他是個遙遠的男性。即便在幾次簡短的交往過后,她也沒有認真觀察過他的臉。因為留在心里的印象太深,以至于從面目上,他于她是個蒙模糊的存在。
唯有他的聲音,他的語言,從一開始就銘刻在了她的耳朵和心里。
后來,不知從何時起,靠近他身邊,她會感到從他身體里放射出來的某種溫暖。
他和她什么都不是,但又好像什么都是了。
兩年后,他們一起在日本京都過新年。
和她一樣,他也不愛過年。也許在任何一個都市里,喜歡過年的只有孩子和老人,還有就是生活太過如意的人。
他們愛吃的東西很一致。晚餐后,在清水寺旁邊一個小小的居酒屋,他和她喝清酒,吃串烤和年糕。聊著過年的話題。
他記得小時候過年從臘月初八就開始做好了準備工作,新衣服先擺在那兒不讓穿,所有的菜都在大年三十以前做好;家里來了客人就熱一下,要吃好多日子,到了后來也看不出菜的原有樣子;壓歲錢加起來也不過是幾塊錢;而這幾塊錢能讓孩子控制,大人不收回去就算很不錯了……
他說得津津有味。她想,人的思想意態果然是有選擇的,回憶過年實在比過年本身更能爆發與加深生活情感和鄉土情意。
他說,小時候到了年初四晚上,會覺得很失落。盼了整整一年的“年”就這樣過完了?現在過完了除夕,很多人心里的年就算過完了,只盼著它快快走吧。其實是很沒勁的。他如今更喜歡過公歷的元旦。
她對他說,真是奇怪,很多時尚大商廈一到元旦前夕,就放些無厘頭的過年歌,一直播到正月十五,我卻沒有記得一句。想想京都會和上海不同,原來也差不多。他說,越沒有的東西才越想著要有,真正深邃的東西,是從不需要說唱出來的。
靜靜聽完寺院里108聲鐘響后,他掏出一枚戒指交到她手里,“我們能在異國他鄉過年,就證明了很多沒必要說出來的東西。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