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之痛與道義之光

王昕朋是一位貼近時代，關注人生的實力作家。近年來，他以良知、洞見和真誠驅動筆墨，聚焦現實與歷史的縱深地帶，先后發表了《天理難容》《天下蒼生》(合著)《風水寶地》《方向》等一系列中長篇小說，其敏銳的生活發現，細致的人，1生勘察，深沉的社會思考，勇敢的文化批判，以及剛健質樸的語言表達，構成了一個既繽紛搖曳，又意味幽邃的藝術世界，每每讓人感慨萬千，欲罷不能。而最近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的長篇小說《漂二代》，則是作家沿著既定的風格向度，不斷拓展，奮力前行的又一成果。其中承載的若干精神探索與審美實踐，不僅為作家的藝術世界增添了新的景觀與內涵，而且為今天宏觀的長篇小說創作，提供了一些有益的啟示與借鑒。

按照民間約定俗成的說法，所謂“漂二代”，指的是京城漂泊一族的下一代或者說次生代。在現實生活中，這個群體固然包含比較復雜的成分與狀況，但構成其主流的，無疑是那些跟隨父輩由農村來到京城打工、創業和生活，卻依舊脫不掉農民身份的青少年男女們——他們是真正具有代際血緣關系的新“京漂”，是名副其實的“漂二代”。王昕朋的《漂二代》鎖定的正是這個群體。該著作以虛構的京郊重要外來人口聚集地十八里香為典型環境，圍繞發生在河南籍“漂二代”和富豪家庭之間的“假傷門”事件，展開多線索、多層面、多視點的藝術輻射。其筆墨所至，不僅寫活了宋肖新、肖輝、肖祥等一批“漂二代”的命運遭際與生存狀況；而且透過這一切，自然而然地牽引出形形色色、復雜多樣的人物關系，以及林林總總、斑駁陸離的社會視景，從而成功地繪制出一幅立體開闊的當代生活畫卷。應當看到，就“寫什么”而言，王昕朋的這一番設計與選擇，頗費匠心而又極具精妙：一方面，從社會學的角度看，“漂二代”作為一個整體，其突出的特征莫過于自身的中間性與復合性，即絕大多數“漂二代”，同時連接著鄉村與都市兩種生活和農業與工業兩種文明。作家以他們為表現對象，不僅打通了自己在鄉村和都市兩個區域的觀察、體驗與思考，有利于最大限度地調動生活積累和創作優勢，而且無形中將鄉村與都市置于對話或潛對話的框架之中，以使筆下的形象世界和價值判斷，通過比較與互補，具備了某種整體性與辯證性。另一方面，進入新世紀以來，城鄉一體化浪潮，成為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新表征與大趨勢。在此背景下，“漂二代”因為是“打算長期留下來做個北京人”的外地打工者，是最早試圖由農民變為市民的人，所以，更多地濃縮了歷史的投影，作家為他們繪形傳神，無疑緊扣了社會的脈動，其作品自然也就更具有時代色彩和現實關懷。

毫無疑問，在《漂二代》中，作家對打拼和生活于京城的“漂二代”以及與他們休戚相關的父輩和朋友，是懷著深深的理解、同情、悲憫乃至激賞的。正是從這樣的立場和感情出發，作家驅動溫暖而有力的筆觸，精心塑造了多位“漂二代”形象：售樓小姐宋肖新聰明、漂亮，由衷希望在京城找到自己的事業與愛情，但卻絕不為此而出賣良心與尊嚴，她不怕困難，認真做事，坦誠待人，最終贏得了美好未來。品學兼優的中學生肖祥，由于沒有北京戶口而面臨升學困境，隨即又遭遇不白之冤，但即使如此，他仍然理智和頑強地面對生活，決不放棄朝著理想的努力。肖輝為了徹底改變命運，在大學畢業求得留京時，曾有過不那么光彩的舉動，但后來還是意識到了人生的正途與真諦，為此，他不但堅決與邪惡勢力斗爭，而且毅然奔赴貧困地區，成為一名全身心投人的志愿者。此外，還有俠肝柔腸、疾惡如仇的張氏兄弟，正義善良、實話實說的李京生等。所有這些，充分彰顯著見于普通勞動者和社會底層的人性之光，讓人感受到一種質樸健康，未經污染的精神力量。與此同時，作家的筆墨還沿著“漂二代”的命運作延伸，成功塑造了幾位沒有傳統偏見，與“漂二代”心靈相通，情感相融的人物形象，這當中有為人正派，真心愛戀宋肖新，并能夠自覺使用法律武器，維護農民工權益的優秀律師馮功銘；把外來打工者當親人，熱心為他們服務，處處為他們著想，直至積勞成疾，獻出生命的社區居委會主任韓冬，不向錢權獻媚，以公平和公正的態度對待弱勢群體，努力維護法律尊嚴的警官小喬等等。他們以平凡而又高尚的行為，托舉起當今時代的公理所在和道義天平，從而把生活的勇氣和人生的理想留給了步履艱難的打工者。

一部《漂二代》傳遞著歷史與社會的正當訴求，亦描繪了時代與人心的亮麗色彩，只是所有這些都沒有弱化作家的憂患意識，更不曾遮蔽作品的批判鋒芒。在作家看來，調整城鄉結構，改變農民命運，固然是大勢所趨，行在必然，但由于這種大勢在本質上屬于—種急劇而深刻的制度變革與社會轉型，所以，它一定會引發多方面的自覺或不自覺的反彈與阻力，從而使這—進程變得艱難曲折和陣痛不斷。對此，作家有著清醒的認識，并通過鮮活的形象思維，轉化為嚴峻的生活情境。因長期的城鄉二元結構所導致的身份差異，迄今阻礙著新一代農民融入城市。觀念意識已是如此，而現行的城市管理制度同樣拒人千里之外，其中僅僅—個教育和升學問題，就讓十八里香的莘莘學子及其家長們傷透了腦筋，更遑論決定他們終身命運的戶口難關!如果說以上癥結因為由來已久，已經使承受者的情緒由傷感、焦慮而趨于隱忍、無奈，那么，更讓他們忍無可忍，直至奮起抗爭的則是另一種遭遇，這就是，伴隨著社會上新的貧富差距的出現，一些為富不仁者自以為有金錢撐腰，而表現出的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為所欲為，以及由此造成的對“漂二代”和整個打工群體的尊嚴傷害與權益漠視。毋庸諱言，所有這些有形或無形的存在，都在負面意義上影響著新一代農民的健康成長與正常發展。

似乎該說說《漂二代》的藝術表現了。在這一維度上，該著作亦大致稱得上精致與完美。其中令人刮目之處至少有二：一是全書的結構開合有致，渾然天成。開篇先寫北京戶口給宋肖新和肖祥造成的無盡煩惱，同時以樂極生悲的筆法，推出“假傷門”和肖祥被拘事件。接下來沿著宋肖新與馮功銘的情感糾葛和張杰逃逸試圖報復汪天大兩條線索，展開靚點透視，激活了一系列事件、場景和人物，最終以多方攜手，揭露事件真相，“漂二代”走向新的生活終結全書。這樣的敘事工巧而不失天然，簡潔而不失豐富，令讀者在有限的藝術時空里，感受到生活和時代的無限包蘊。二是人物描寫重在“畫眼睛”和見神采。作為長篇小說，《漂二代》的篇幅不算太長，而塑造的有名有姓的人物卻多達二三十個。這些人物或許不能說個個立體豐滿，但絕大多數都有鮮明的性格特征。如肖桂桂的忍辱負重，李躍進的媚顏虛榮，趙家仁的庸俗委瑣，韓土改的狡黠善變，馮援朝的假裝正經等，都堪稱栩栩如生。即使像“少半勺子”、“小東北”、汪天大這樣的次要人物，盡管用墨不多，但依舊有形有神，躍然紙上，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而這樣一種藝術效果之所以產生，顯然得益于作家對中國古典小說創作經驗的積極借鑒和有效師承。從這一意義講，一部《漂二代》不僅豐富了當下文學的人物長廊，而且又一次證明了中國小說傳統的生命尚在，魅力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