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月11日,瑞典文學院宣布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莫言,莫言成為有史以來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籍作家。在接下來的一周時間,莫言發現,這已經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了。
10月18日
農歷壬辰年九月初四。宜祭祀、開光、出行、理發;忌興喪、詞訟、作灶、動土。
范琿現在壓力很大。
莫言已經知道了家鄉高密要給他投6.7億元種一萬畝紅高粱的事,但他覺得這事不能當真,最近消息太多,“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有的是誤傳,有的可能是開玩笑,各種情況都存在”。
剛回到北京,莫言所在的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就給他開了一個“祝賀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座談會。文化部部長蔡武給院里發來賀電說,莫言同志是中國作家的杰出代表。
給他道賀的,除了蔡武,還有研究院的院長王文章、中國文聯副主席楊承志,學者劉夢溪、范曾、余秋雨等人也來了。
這是莫言獲諾獎后首次在京公開亮相。所有人都知道,最近莫言很忙。但返京之前的那天晚上,莫言還是半夜兩點鐘爬了起來,給好友“巴蜀鬼才”魏明倫題字,那是之前就答應的事,“朋友之約不可辜負”。
當然,他也知道了前些日子陳光標在微博上說要給他送別墅的事。座談會結束后,有記者把他堵住了求看法,莫言匆匆離去,撂下一句:
“這只是一個玩笑。”
10月17日
農歷九月初三。宜祈福、求嗣、上梁、入宅、納財;忌伐木、破土、結婚、開渠。
莫言的第一本劇作集《我們的荊軻》在京首發。據說放出來賣的現貨只有100本,其他的,都得預訂。莫言對銷量不關心,倒是希望讀者可以看到“我的另外一面”。
這一天莫言沒有公開活動。按照他以前的說法,沒事兒別老出來晃悠,北京打車難,有時候,“怕司機不高興,我都先給師傅一盒中華煙,然后再說去哪”。
10月16日
農歷九月初二。宜掃舍、破土、補垣、整手足甲;忌開光、栽種。
這一天是世界糧食日,有宣傳稿開始拿莫言的“饑餓”說事兒。
莫言是餓過。1955年出生,三年后遇上“大躍進”,接著是三年自然災害,所有人都去煉鋼了,高密風調雨順,但“糧食爛在了地里”。莫言吃過茅草根、樹皮、芙子苗、薺薺毛、螞蚱、老鼠;吃過南洼里一種白色的土,吃了拉不下來;吃過煤─某天村子里的小學拉來一車煤,得了癆病的一個孩子說煤越嚼越香,孩子們撲上去搶了就啃,莫言也搶了一塊─大便是黑色的,能被送進火爐里燒。
而他第一次吃上肉,已經是在十五六歲的時候。大隊里殺了一頭患了囊蟲病的“米粒豬”,莫言的父親管貽範買了十幾斤,讓孩子們放開了肚皮吃。“我一大碗肥肉吃下去,還覺不夠,母親嘆一口氣,把她碗里的給了我。吃完了,嘴巴還是饞,但肚子受不了了。”莫言后來回憶,“一股股葷油伴著沒嚼碎的肉片往上涌,喉嚨像被小刀子割著,難受又幸福。”
吃煤的經歷被他寫進了小說《蛙》里;《豐乳肥臀》中則描寫了“母親”上官魯氏在生產隊偷食、回家后嘔吐出來給婆婆和孩子吃的情節。事實上,在莫言的大部分作品中,都可以看到“饑餓”,它就像一個影子,無時不徘徊在高密東北鄉的上空,和“孤獨”、“壓抑”、“恐懼”一起,成為莫言書寫故鄉的母題。
在21歲之前,莫言最大的愿望,就是逃離故鄉。他未曾想到,若干年之后,故鄉會成為他寫作的源泉,他在文學中重新塑造故鄉,回歸故鄉又超越故鄉。
莫言的妻子杜芹蘭說,幾十年來,莫言對吃一直沒有要求,因為小時候吃不到面,現在尤其喜歡吃面食,而且永不厭煩。至于餃子─女兒管笑笑說,莫言獲獎之后,家里唯一的慶祝就是給莫言包了一頓葫蘆餡的餃子,“很清香”。
范琿,也就是莫言老家高密市膠河疏港物流園區的管委會主任,開始琢磨著勸說莫言的老父親管貽範同意修繕莫言的舊居,“兒子已經不是你的兒子,屋子也不是你的屋子了。”
管貽範不同意。范琿說,如今的莫言已經是全高密乃至全國人民的莫言,“你不同意不一定管用。”
在給《南方周末》記者回的郵件里,莫言說自己從15日開始就“感冒發燒,渾身酸痛。這幾天我實在是有點疲倦”。
10月15日
農歷九月初一。宜開工、交易、立券、掛匾;忌安床。
下午一點多的時候,陳光標在微博上說要給莫言送別墅。
送的原因,是得知莫言先生想把諾獎的近750萬元獎金拿出來在北京買房。“出于一位企業家對弘揚民族文化的情懷”,陳光標提出,自己離機場20分鐘車程的兩套別墅(陳還特別標明:一處870平方米、一處630平方米,拎包入住),莫言可以任選其一,“說到做到,絕不心疼,絕不反悔”。
但莫言手機關機了。到了晚上,《華西都市報》的記者把這消息轉告莫言的二哥管謨欣,管二哥在電話里問:“陳光標真心要送,他為什么不在莫言獲諾貝爾獎之前送呢?”
92歲的老父親耳朵背,聽了這話,喊一句:“我家兒子莫言是莊稼人出身,不是自己勞動得來的東西,俺兒子不要。”管二哥于是給記者回道:“予唯不食嗟來之食。莫言不會要陳光標的別墅。”
陳光標跟記者說,他“還真沒有想過他(莫言)可能不會接受”。后來,他悄悄地把微博刪了。
要給莫言送別墅的不止陳光標一個,江蘇中浩投資集團的董事長朱文俊也有這個意愿。至于房地產開發商們,例如在武漢,某樓盤的售房傳單上出現了“正中心,莫言地段”這樣的字眼,還說認籌即送莫言的最新小說《蛙》。在更早些時候,重慶一家房地產公司的策劃經理寫了一條只有五個字但被瘋狂轉發的廣告:“噓!好房!莫言。”
“莫言”兩個字成了最政治正確的營銷口號,國內多家電商借勢“莫言熱”,蹭人氣的“莫言元素”產品則包括一款叫“莫言醉”的白酒商標、“莫言T恤”、“莫言馬克杯”、“莫言家鄉竹纖維洗碗巾”……至于高密的“火燒”和烤雞,產地也特別地增加了標注:莫言故鄉。
但這些,都不如范琿后來攪動的動靜大。
這天,范琿給《新京報》的記者看了一份“弘揚紅高粱文化、打造半島特色旅游帶”的計劃書。按照規劃,莫言舊居周圍將設一個“莫言文化體驗區”,物流園區內則會打造紅高粱文化休閑區、紅高粱影視作品展示區、膠河沿岸景觀帶以及鄉村度假區和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當然,需要的錢不少─6.7億元,單是膠河治理一項,估計就要花掉近兩個億。范琿期待著政府同意立項,同時吸引社會資金的投入,“借莫言的東風”,在三年內建成。
范琿當然也擔心收益的問題,比如說要在紅高粱文化休閑區種一萬畝的紅高粱能否回本就是個問題。在高密,農民們現在已經不愿意種紅高粱,當地人覺得太難吃,除了造酒沒有別的功能,偶爾有人種兩棵,也是為了編織掃把用。
1986年,莫言的《紅高粱》在《人民文學》上發表,第二年,張藝謀把它拍成了同名電影,第三年拿了柏林電影節金熊獎。拍的時候,莫言領著張藝謀和老鄉們討價還價,最后以每畝300元的價格在酒坊外的三個外景地種了130多畝─那時候,高密人就已經多年不吃紅高粱這種作物了。
范琿的想法是,要種,只能補貼,“把本先給農民”,每畝補貼一千塊,一萬畝就是一千萬,“這一千萬先要扔出去”。他覺得,作為莫言的家鄉,高密應該“以大投入、大招商推進大調整、大發展”。
這么想的并不只有范琿。
高密市招商局局長王述忠這天召開會議,研究如何讓莫言促進招商引資;莫言文學館將升級改造提上日程;而旅游局局長王劍智則忙著準備一個微博活動,內容是讓網友們推薦最喜歡的莫言小說中的文學地理場景,這些被選中的場景將會成為招商局招商引資的資源,如果有企業家投資,并且能建成影視城,那最好不過。
王劍智說,專家已經在考察莫言舊居自助游和鄉村休閑游的線路,而他自己已經想好了高密旅游的新口號:“三賢四寶,莫言家鄉”─在高密的百度百科資料上,莫言的名字已經排在了春秋時期的政治家晏嬰、東漢經學家鄭玄和清代大學士“劉羅鍋”劉墉的后面,成為第四賢。王劍智覺得,甚至整個山東的旅游口號也可以改一改,將“一山一水一圣人”改成“一山一水一圣人一文豪”。
文化搭臺,經濟唱戲,如王劍智說的,“這一切已經不是莫言一個人的事情了”。
10月14日
農歷八月二十九。宜祭祀、作灶、納財;忌開工、修墳、立碑。
這兩天,整個高密市都在給莫言掛橫幅。文化館里的橫幅上寫著,“莫言獲大獎,中國很高興”。莫言老家自然也不能例外。在距離高密市區20公里的夏莊鎮河崖平安莊─就是莫言筆下的東北鄉,進村的大橋刷了兩遍漆,橋上的字描成金色,村子里掛起了30多盞紅燈籠,莫言的舊居后面豎了一個展示牌,不過第二天就被拔掉了,因為牌子上有錯別字。屋后是新種的柏樹和杏梅樹,樹上刷了白漆。
莫言的舊居是個土坯五間房,窄小、逼仄、雜物覆塵,正屋有一臺收音機,是莫言結婚時買的。游客和記者一撥撥地進來,排隊,照相─現在是免費的,以后就可能要收錢了。
兩年前,范琿就曾經打算修復莫言的舊居,但莫言的父親擔心擾民,給莫言打電話,莫言不喜張揚,這事兒也就擱置了。
有人在缺了一角的墻角上合影,說“這是歷史”,也有人在墻角發現了山藥豆,一個媽媽對女兒說:摘來煮了吃,明年咱也拿諾貝爾獎。莫言的二哥管謨欣在一旁看著,面無表情。等他一走開,一個游客就把院子里那一行已經被踩得七倒八歪的蘿卜給拔了一根,塞在兜里,出了門便向人展示:“莫言家的蘿卜,莫言家的蘿卜啊!”
1985年,莫言在《中國作家》上發表了自己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在這部短篇小說集里,他書寫了一個過早背負生活重負、和大人一樣參加勞動掙工分、還要承受大人羞辱和痛打的“黑孩兒”。“他在滴水成冰的嚴寒天氣里,只穿一條短褲,光著脊背,赤著雙腳;他能夠將燒紅的鋼鐵攥在手里而不叫一聲;他能夠對自己身上的傷口熟視無睹”。
后來莫言說,一個作家一輩子可能寫出幾十本書,可能塑造出幾百個人物,這幾十本書合成一本書就是作家的自傳,這幾百個人物合成一個人物就是作家的自我。“如果硬要我從自己的書里抽出一個這樣的人物,那么,這個人物就是我在《透明的紅蘿卜》里寫的那個沒有姓名的黑孩子。”
10月13日
農歷八月二十八。宜開工、出行、入宅、出火;忌納畜、置產、修墳、立碑。
當天上午,遠在北京的語文出版社開了個會,敲定將莫言的《透明的胡蘿卜》編入高中語文選修教材讀本。已經被讀本收錄的,還有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和馬爾克斯的《巨翅老人》。語文教材編寫者的意見是,盡管“魔幻現實主義”對中學生的理解和接受能力是一種考驗,但莫言既然得了諾獎,作品入教材便成了不應回避的話題。
至于莫言的作品,無論實體書店還是網上書城,都已經基本脫銷。所有擁有莫言作品版權的出版社都在加急印貨,而莫言最新作品的“代理公司”精典博維則預計在今年秋天推出莫言文集,其中包括11部長篇、3部中篇、3部短篇、2部文論以及一部散文集。
制作中國作家富豪榜榜單的吳懷堯相信,起印600萬冊的莫言全集,將會給莫言帶來至少1800萬元的稅前版稅。
對于精典博維來說,更大的生意不在賣書,而在于賣影視版權─通過精典博維進行的影視改編,公司將從中收取15%到30%的傭金。精典博維的老總陳望治說:“某著名導演有望再度跟莫言進行合作”。
莫言作品中被改編成影視的,最出名的是《紅高粱》。當年張藝謀只給了莫言800塊錢版權費,老謀子、連同主演姜文和鞏俐,還到過莫言的老家吃過一頓烙雞蛋大餅。
兩年前,莫言在上海書展上說自己的《豐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勞》都是理想的電影故事,他甚至表示愿意親自操刀做編劇。但沒有導演接他的茬兒。
現在,跟精典博維談合作的影視公司已經不下30家,陳望治的說法是,進入的最低門檻是1000萬元,而且有望突破2000萬元。
有媒體統計,海內外的版稅加上影視改編的費用,到明年這個時候,莫言可能會有兩個多億的進賬。
10月12日
農歷八月二十七。宜納財、結網、會親友;忌上梁、作灶、伐木、出行。
上午10點19分,自2009年年底便開通了微博的莫言,寫下第28條微博:“感謝微博上朋友們對我的肯定,也感謝朋友們對我的批評。”這條微博被轉發了53258次,評論有44222條。
到了下午三點,在獲獎之后的第二次媒體見面會上,莫言這樣解釋之前一天說的獲獎如同經歷一次洗禮,“如同一面鏡子,看到人心、看到世道,也看到自己”─“看到了自我,過去我不知道這么多人喜歡我,也不知道有這么多人討厭我,甚至仇恨我。”
莫言還回應了“手抄延安講話”這個備受爭議的話題,表示自己部分認同“講話”,但自己“不像某些人那樣有那么敏感的政治嗅覺。我覺得要出一本書,出版社的編輯找到我,讓我抄一段,我就抄一段。后來這件事情引出了這么多批評的意見和辱罵的意見,這是出乎我的意料的。但是我抄了,我不后悔。”
也有記者問他怎么看釣魚島爭端問題,莫言說:“我想最好的辦法還是按照上個世紀70年代中日建交的時候,老一代的中日兩國的領導人所采取的一個比較高明的措施,那就是擱置爭端,大家先談友誼,”他說:“海洋的爭端暫時一下也是魚類的福音,人類捕魚捕得瘋狂了,一個有爭端的地方誰都不許去,讓魚過去,魚類感謝你。”
見面會結束后,莫言接受了中央電視臺主持人董倩的采訪,后者問他:“你幸福嗎?”莫言回答:“我不知道,我從來不考慮這個問題。”但他接著說:“我現在壓力很大,憂慮重重,能幸福么?我要說不幸福,那也太裝了吧。剛得諾貝爾獎能說不幸福嗎?”
【后記】:10月11日
農歷八月二十六。宜破屋、壞垣、余事勿取;忌:諸事不宜。
傍晚6點40分,天已經黑了,妻子杜芹蘭剛把葫蘆餡兒的餃子下了鍋,莫言就接到了瑞典文學院常任秘書彼得·恩格倫的電話。二十分鐘后,莫言得獎的消息公布了。莫言在電話里對恩格倫說,自己的心情是“驚喜和惶恐”,但后來從英文報道轉譯過來的詞變成了“狂喜和惶恐”。
當地的、外地的以及日本的記者迅速從各處趕來,擠在莫言的家里。但莫言早早地就躲到大哥管謨賢的家里,記者們遍尋不著,把高密市市領導的電話都快打爆了。無奈之下,市領導出面勸說莫言,到了晚上九點,莫言在當地最高檔的鳳都國際大酒店召開了新聞發布會。
當地的文友在高密市區莫言樓下放起了鞭炮,濰坊和高密的官員送來了鮮花;在平安莊老家,管貽範點燃了當地政府送來的鞭炮和焰火。當地的一幫文學愛好者半夜聚集在當年拍《紅高粱》的孫家口小石橋上,吃著熟食喝著啤酒,老半天都不散。有人喊道:“當年咱爺爺們就在這橋上打敗了鬼子,今天莫言又贏了一回日本人(指村上春樹)。”
新聞發布會9點半結束,市領導宴請莫言,11點多晚宴結束,眾人走出酒店,夜空中放起了煙花。《三聯生活周刊》的記者描述道:“人人臉上洋溢著興奮之情,反倒是莫言,仰頭看著五彩煙花,仿佛陷入一種游離于外的沉思。”
至少從六年前開始,文學圈里就流傳著一個說法,“莫言是最接近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2002年,1994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在莫言家吃餃子過春節,也曾經說過莫言將來可能拿諾獎。十年之后,預言成真。
最遲從2006年開始,莫言就開始回應自己可能拿獎的傳聞。2010年2月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訪時他回應道:“誰跟哪個作家有仇,就給他造個謠,說他明年要得諾貝爾獎”;同年5月接受鳳凰衛視采訪,又說“我不愿意談它,因為我一談馬上就會被攻擊”。兩年之后的今天,他在第二次發布會上這樣為這個話題作結:“這一段來各種各樣的中論、批評、表揚,就像把我自己放到了社會的顯微鏡下,我看到的這個人好像不是莫言,不是我自己,而是一個叫莫言的寫作者,我仿佛變成了一個旁觀者,看到大家都在對這個人指指點點進行評價。有這樣的機會我覺得是千載難逢,我必將受益終身。”
1976年莫言通過參軍逃離高密東北鄉,送別那天,父親管貽範對自己的這個小兒子管謨業說:“凡事謹慎,切記禍從口出,人不要張狂,否則必遭禍患。”1987年,管謨業取中間一個“謨”字,將之一拆為二,正式改名為莫言。
這天,莫言回到家已經是凌晨。杜芹蘭第二天對記者說,莫言“累壞了,也沒顧上洗澡,吃片安眠藥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