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大徐州路校區附近,有家餃子館,掀開門簾,便會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這家上世紀60年代由隨兩蔣遷臺的老北平人開設的飯館,墻上是字畫,正中的柱楣上頭是孔子在臺灣的第七十七代嫡長孫孔德成的題字“龍門客棧餃子館”幾個字。
帶我到這家餃子店的朋友L是外省二代,父親是四川老兵,飯館里昏黃的燈光總能讓人想起眷村里的味道。對于不少1949年遷臺的外省人和他們的后代來說,眷村就像北京的大院一樣,擁有完全獨立的世界,但又多了一絲鄉愁。在整個島嶼沉浸在一種壓抑、極度敏感的緊張年代,眷村里的人們沉浸在失去家鄉的流亡之痛里,而眷村外的本省人則是在家鄉的流亡者。
和北京大院一樣,眷村的思維方式、生活習慣、文化傳統以及后代教育都自成體系,鮮少受眷村外環境的影響。和大院相同的是,有不少眷村里的子弟也會流露出體制內的優越感。我那位朋友L,解禁前曾是國民黨中央黨部的工作人員。雖然國民黨“催臺青”計劃正在吸引更多的本省青年,但像L這樣的眷村二代,能到黨中央公干,根正苗“藍”是很重要的加分因素。在蔣經國時代,臺灣公務員公餐只能點“梅花餐”(四菜一湯,組成梅花圖案),但L出差時,他們不屬于公務員系統,屬于黨務系統,地方黨部總是會招待他們“八菜兩湯”,所謂“梅開二度”。
直到后來他下海,成為市場化媒體《中國時報》一名記者時,他才真正走入外面的世界。他的新工作一度還被眷村里的發小嘲笑,認為這樣的飯碗不牢靠。
他滔滔不絕和我說這些故事,然后批判一些本省人的“福佬人(閩南)沙文主義”。在眷村的對立面,民主化后的臺灣,本省籍精英們也形成另外一個“眷村”,在那個世界里,嘲笑馬英九不標準的閩南語的人們認為,不會說閩南話的政客是在犯錯。這兩個族群一直到這二十年才加速融合,但哪怕今天,每逢選舉到來,出了臺灣北部,就像是到了另外一個國度。
和大院不同的是,并不是每個眷村人都屬于體制。在李敖還算靠譜的那個年代,反體制的外省籍精英雷震、殷海光、柏楊都是“高級外省人”。每次看到龍應臺、賴聲川、王偉忠、侯德健、李立群、鄧麗君時,總是聞到一股相似的氣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臺灣的老文藝青年大多數是外省人。
當然,眷村也有底層的人們。今天還保留著的少數眷村,只剩下年邁的“國軍”。比如臺北市愛國東路鬧市區的眷村,150多戶國軍老兵至今仍住在陰暗、擁擠的房子里,全村共用一個公廁。眷村也被稱為“鬧市里的貧民窟”。
在年初的臺灣大選期間,在臺北地鐵臺大醫院站,我看到一群揮舞著國民黨旗幟、拄著拐杖的老人,剛參加完造勢活動的他們用四川話聊選情。他們是國民黨最忠誠的粉絲,是體制內的弱勢者,在體制已經消失的今天,更是如此。
出了地鐵站后,一位臺灣統派政黨新黨的青年才俊W正在附近的明星咖啡屋—這家蔣經國和夫人生前最喜歡的西餐店—等我。這位臺南青年比我還熱愛祖國大陸,而且口音也帶有北方的味道,雖然兒化音顯得有點別扭。因為加入了新黨,他得以有機會參與看起來很顯高貴的老外省人場合—臺北的一些上海或江浙飯館,老頭和老太太們會用蔣家父子一樣的江浙方言夾雜著國語對話,氣氛十分懷舊。一位老先生聽到W的口音后,驚呼:“你祖籍北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