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隨最后一聲雞啼, 天開了亮口。那顆啟明的星宿當了一夜的值,早倦得一閃一閃,終于合上了眼。糾纏了一夜的霧還在甄琴屋后的竹林里拉拉扯扯的纏綿,欲散未散。忍氣吞聲了一宿的鳥們便急不可待了,把急促促的鳴叫清脆脆的濺進屋來,滿地里滾。屋子里還不大明朗,漫著乳白的色,甄琴浸在清新的空氣里,晨氤潤鼻,鳥鳴悅耳,平和安適中,醒來。
每天這個時候,甄琴體內的生物鐘便會自然而然地讓她清醒。翻身,酸痛順了腰際漫散了開來,四肢便穌穌的,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甄琴斜倚床頭,蓬松的長發從頭頂披掛下來,懶散。順了順,夾在耳后,瞇了眼,養神,靜待男人電話。
甄琴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倚在床頭聽龐龍在手機里“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愛人是我的牽掛……”這是她為男人來電設置的專用鈴聲,她想要男人一來電話時便聽到,仿佛不是龐龍在唱,而是男人在深情款款。男人說:“你是我的卵瑰花!——你是我的婆娘你是我兒子的媽,你是我的安逸是我的玩耍!”甄琴氣歪了臉,熱烘烘的情緒便涼了半截?!霸O啥子球的專用鈴聲,你喜歡這首歌就直接設成來電鈴聲,哪個都可以用,只要你那里設置給我專用就行了” 。甄琴白了男人一眼,涼了半截的情緒便全涼了,但她還是設置了,男人就是這個德行,不管他,這么多年,習慣了,不能因此而失了自己的情趣。
男人每天這個時候都會按時打電話回來,六點半,只能提前不可超時,這是他們約定好了的。從沒間斷,打通了,不需要接,接也白接,別說天天如此,就是好久沒通話也沒什么說的。男人在外一天爬高下低,電話來了,知道他安安全全,就行。
男人每年都要外出打工,以前沒電話的時候,也不知他在外過得好與壞?安不安全?半年不見他一封信,時日一長還真讓人有點兒揪心。好不容易盼來一封,卻是告訴寄回錢來了,如同通知書般簡短。后來村中小賣部安了電話,卻是由了人家用高音喇叭長聲老氣地喊,滿村的人都聽得見,接電話時偏又有那么一幫子吃飽了沒事干的散女閑漢聚在那里玩耍賭錢,即便是想聽或是想說一句熱乎點的話語都沒法出口。甄琴很是羨慕二柱家兩口子,電話里也不管有無旁人,聊的甚是粘稠。二柱說我想你了。二柱媳婦故意問說想我啥子了?二柱說你說想你啥子了嘛?難道你不想我?二柱媳婦說我哪曉得你想我啥子了?我才沒閑心想你呢!在這家里一天屋頭忙到山頭轉,跳上跳下一個人,卵子都跳落,哪有閑心想你哦。電話里二柱就罵婊子婆娘沒良心,原來你的卵子是跳落掉的哦?二柱媳婦大笑,末了說你以為我不想你?每天晚上都想。說罷又是一陣無所顧忌地笑。二柱說要不我回來吧。二柱媳婦說回來搓球!回來坐著從哪里拿錢來用?有回來的車費還不如去蹲雞窩,二三十塊錢一次,來回幾百塊的車費,哪樣劃算?來來去去耽擱的時間你又找多少錢了?二柱在電話里笑罵爛母狗你就只知道錢,老子圖一時快活玩得起還醫不起呢。老子想你了你叫老子去蹲雞窩,你想老子了是不是拿著老子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去找野老公?二柱媳婦也不客氣,回罵說老娘找野老公還需要花錢嗎?你太小看老娘了嘛。二柱說老子說不過你,你可別真跟老子整出一個綠帽來。二柱媳婦說也不一定呢,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都上灰塵了。二柱末了罵騷母狗怕還生霉長白毛了呢!老子看在你能讓老子去找雞的份兒上老子這就去給你買件東西寄回來,到時候歡喜死你。散女閑漢們哄笑起來,說二柱媳婦你家兩口子好開通,二柱媳婦臉不紅筋不脹,說:“笑啥子笑?有啥好笑的,哪個都是一回事,身體的需要?!?/p>
再后來各人都有了手機,趾高氣揚地飄蕩在村子上空的高音喇叭便啞巴了,小賣部那部電話也就失了業。在手機里夫妻間想多粘稠就多粘稠,再不提防那幫子散女閑漢暗地里豎著的耳朵??赡腥司褪且粋€豬腦殼,從沒半句夫妻間暖心的私話。她有時忍不住了就問:“想我了沒有?”男人說:“想你搓球?正想的都還想不過來!想的是要咋個才多整得著幾張紅太陽?!彼托沽藲?,盯著手機發呆,心說:就算心頭沒想我啥子,哪怕是編點謊話來哄哄我也行啊。末了不免又想起二柱家兩口子來,手機里人家不知又會說了多少粘稠的話語呢!
電話來了,甄琴等待著的心放了下來,倚在床頭的身子也跟著滑進被窩。甄琴每月的這幾天流流滴滴的老是不得干凈,肚子都要隱隱的疼,腰桿也跟著無力,心里便火噴噴的煩。晚上便睡不了好覺,感覺剛瞇了一會兒,六點半該男人打電話來的時候又條件反射的醒來,現在電話來了,體內生物鐘的發條又被龐龍的歌聲拔松了,瞌睡趁虛而入,還想瞇一會兒。
“……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愛人是我的牽掛……”龐龍還在手機里情意綿綿。往天電話一打通男人就會掛了,今天響了半天還不掛,一定有事,甄琴心想,也不睜眼,拿起手機,摸索著按下接聽鍵。
“喂” !男人在電話里喊。
“啥子” ?甄琴拖了聲,軟軟的,綿,吐著哈欠。
“身體如何了?肚子還會不會痛” ?男人緩下聲來。
男人在浙江,幾天前給甄琴寄來了幾盒藥,專治痛經的,他在電話里反復交待,這藥好得很,得堅持吃。男人的心意順了電波翻山越水從千里之外涓涓而來。這個木垛,嘴上沒有花言巧語,心里邊還是特細膩的。甄琴當場便鼻酸眼濕,暖暖的,潤。
“又不是仙丹,哪有那么特效” !甄琴說。繼續著哈欠。
“還沒睡醒?” 男人問說:“那多睡一會兒吧,記得吃藥” !
甄琴心下暖和起來,卻說:“吃藥吃藥,你就只曉得叫人家吃藥,這都怪你,讓我落下這一齷齪的病” 。把最后一口哈欠吞回,順喉嚨,經腸胃,肚子便又隱隱的疼。
婚后的第二年開春,男人出外打工,一去就是大半年,一回來,扔下包裹便按翻了她褪褲子??墒呛懿磺桑莾商焐碜硬桓蓛簦欠簽E的時候。男人卻不管這些,像是一個在沙漠里干渴了幾個世紀的人,見到了大海,不顧性命地一頭扎將進去,哪顧得那海水可否飲用——甄琴當場就覺得肚子里像是被植進了什么東西,隱隱地疼。男人松弛下來后看到那暈了開來的一大片紅時,才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于是每當這幾天,男人都會現出他少有的溫存。而她,從此便再也甩不掉那一隱隱的疼痛。
男人訕訕地說:“是了啊,怪我,我這不是在彌補嗎” ?
甄琴還想說什么,男人卻說:“不球跟你扯了,要上班了,多睡會兒,記得吃藥” 。
甄琴說:“你一頭子好關心我嘛,痛死掉嘛算球了哎!反正又沒得哪個在乎我的死活” !一想到男人圖一時的快活而讓她落下了這一齷齪的病根,她就想把手掌左右開弓地放到他臉上,常常后悔當初沒能狠心一腳把他踹下去。
電話里沒有了回應,早掛了,甄琴看了看手機,噪:“這死人,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掛了,不說和別人一樣來點洋的拜拜,連一個土的再見都沒有” 。暖起來的心又幽幽的,沉。
2
萬卷書,是鄭義村莊前的一處景致:赤水河款款而來,正洋洋灑灑,不防前面突兀攔出一壩,天然的,巖層紋理整齊,重重疊疊,河水漫過來,瀉下去,一層一層跌落,激出一層一層的水花,仿佛正在翻動的書頁,因而得名。
從在萬卷書岔入赤水河的一條山溝而進,十里開外,硬生生閃出一圈兒山水,清清秀秀,一片寧靜得有些安詳的所在,甄琴的村子就坐落于此。半堵陡坡,緩緩凸起,卻在坡腳凹出一方塘來,瑩瑩的綠。村子面塘而居,倒有了三分水鄉的氣韻,坡上竹木茂茂,蓬勃發展得過于從容,都有些森森然的味道了。林下清滴成泉,塘里也就有了源源活水,滋潤著一方生靈。翻上坡去,卻又另是一番境地,地勢微隆,沿坡緩緩舒展了去,無一石一木之阻礙,漸去漸遠,平洋洋好一個跑馬放牧的去處。風過時,恍然間就進了離離原上風吹草低的境界,可這里不是敕勒川,烏蒙山地的峰巒接踵而來,卻不忍心踏破這天蒼蒼野茫茫的地界兒,一里外頓住了腿腳,便橫看成嶺側成峰地亂了脈向。卻從坡之兩側各生發出一脈峻嶺,形似大概,悠悠然崛起,看看崛得差不多時,一頭栽將下去,稍緩時,已在兩里之外,悠悠行去,直到了赤水河邊方收住腿腳。
山因形稱,村以山名,就叫作雙山。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雙山因了這清秀山水,一眾男女雖不能閉月羞花,卻也多半是水靈水靈的桃紅柳綠,可為什么就要“有兒不娶雙山女”呢?
這次奶奶病重,電話里老頭子把他罵得狗血噴頭,說你不記掛我也就算了,也不記掛一下兩個奶頭吊你長大的媽,再說你媽和我都還年紀不算大,有的是時間,你奶奶是泥巴捂齊頸子的人了,你也不來看看,你別說對得起她哪樣,就連你生日她一年一個給你的煮雞蛋你都對不起。鄭義被罵的無地自容??僧斷嵙x真正出現父親面前的時候,老頭子沒有了電話里的那份威嚴,搓著手,安排母親這樣那樣,好像鄭義不是他的兒子,倒像是哪里來的稀客。飯桌上,鄭義趁著父親的酒興,把這埋在心中二十年的不解問了出來。
老頭子說,雙山那地形叫做仙女獻“花”,活脫脫一個擺好了架勢的女子,山管人丁水管財,因了這仙女獻“花”的緣故,雙山必人才出眾,也因了這仙女獻花,雙山地界必生淫亂。
據說鄭義的先人,一個從四川流落過來的風水大師,沒落得幾乎不成人形,路過萬卷書時,差點兒就成了杜甫的路有凍死骨了:是夜,月色迷離,風水大師饑寒交迫,倒臥于途,于是便住黃金屋了,食千重粟了,擁顏如玉了,正飄飄然車馬多如簇地早登仙界,忽聞吟哦之聲,似是先師之乎者也的在教誨,飄渺得很是有些空靈。風水大師從去往極樂世界的云端里跌將下來,沒頭沒腦的失落,正欲悲歌,月光隱去,萬卷書上騰起一團水氣,婀娜著。水聲里,吟哦又起,時伴鏗鏘之音。風水大師看得呆了,知是文曲夜讀,哪敢驚擾,于是屏息斂神,直待月光又起,文曲隱去,方跌跌撞撞向了山凹里一燭忽明忽滅的燈火行去。
翌日,風水大師在寄宿的人家討得一飽,方向萬卷書慢慢踱來,前后左右來龍去脈一一細察了,也不聲張,靜悄悄地離去,若干年后,攜妻帶子復來,與山凹里的人家結成了親家,說是要報當年一飯之恩,以子相謝。在萬卷書既有抓連,于是便置了地,筑了屋,在萬卷書落下腳來。
鄭義的先人曾就這方圓幾十里地面的山經水脈細細勘察推演,一石一木無不在胸,仙女獻花人才出眾,然必生淫亂,萬卷書雖無大富大貴,卻必興詩禮,最宜居家,既悟得其中奧妙,所以去而復來,在此生根發芽了,生前沒什么遺產,死前卻不忘留下一句“有兒不娶雙山女”的切記切記。
鄭義說:“無稽之談” ,心下尋思:既然這樣,那為何又要把姑媽嫁過去呢?看老頭子正在興頭之上,想想終是咽回肚里沒說出來。
老頭子瞪圓了眼,說:“老祖宗留傳下來的東西,一定有它的道理,要不咋就流傳了幾千年?”
鄭義說,“有明證嗎,事實勝于雄辯?!?/p>
老頭子說:“先說說我們萬卷書,雖沒出過什么驚天動地的人物,卻也不少詩書立世之人,別的不說,就是你今天能過得這么舒坦,也是萬卷書的功勞?!?/p>
鄭義付之一笑,老頭子看他不以為然的樣子,說:“你信不信都暫且不說了,就說說仙女獻花吧,先前明的倒是不曾聽到過,暗地里肯定是有的,現如今卻是明里暗里出了幾樁”。趁著酒性,便一五一十地道出一件例子來。
有那么一個女人,丈夫在外,長夜漫漫,不免寂寞,時日一久,便和叔老公公裹在了一起,叔老婆婆發覺,還未吱聲,早被燒火老者兩大嘴巴煽去,老婆子噤若寒蟬,哪敢再出大氣,只暗地電話里給侄兒透了些許口風。其夫當即就要回家拼命,卻被同病的工友相憐了,勸解下來從長計議。于是,相約了,長街短巷里出入,去做那快活的勾當,卻專揀形容槁瘦的殘花敗柳,惹得一身臟病。只一星期,就黃皮寡瘦了,小便時腦殼勾得只差點著地了也滴不出一滴尿來,于是回家,裝作沒事一般,各自傳與了自已的女人,然后兩腳一抬走了人,錢是再不會寄回來半文,只苦了家中茍且男女,不多久那物件便腫潰得如同生了蛆的爛肉和雞■,只惹得一群蚊蠅嗡嗡追捧。
老頭子點名道姓地說得有鼻子有眼,鄭義卻不太相信,老頭子看著他懷凝的眼神,再舉一例。
某男女早有勾搭,某男以夜里要添煤烤煙為由,住留烤房,某女夜來幽會做那好事,不料被人發覺,私下里傳說出來,有好事者在那烤房上用柴炭寫了“配種房”三個大字,如今仍歷歷在目。其妻也隱約聽得一些齷齪言語,于是夜夜蹲守于房后,終于被她抓個正著,便要死要活地抓扯撕鬧了好幾回,夜里斷然是不讓男人再出去的了,常言道:狗改不了吃屎,夜里不行就晝里,青天白日里,兩個人在包谷林里野狗般茍合,不巧又被雙山上尋藥的村人觀看了去,傳揚開來,其妻莫奈其何,電話里把某女丈夫追了回來,如法炮制以為抱復,某男女臉皮子再厚,也掛持不住了,幾經談判,終于各自撒手,方了結了一樁公案,鄉里一時傳為笑談。
鄭義早已聽出了其中緣由,且不論父親說的是真是假,不管是萬卷書還是仙女獻花,這些個名稱都是那些專事風水的陰陽先生整出來的名堂,山形水勢哪就真能冥冥之中撐控著人的命運?
這么多年以來,他一直關注甄琴,每隔一段時間他便會拐彎抹角地向旁人打聽她的近況,知道她男人對她很好,兒子很乖,讀書也爭氣。她生活得很好很幸福。她的電話號碼若有改變,他也能及時更新。他隨時都能聯系到她,可他一直沒撥過她的電話,他不想因為他的電話而影響到她,只默默地保存在心里。有時實在想得止不住了,就翻出她的號碼,默默地看,在心里輕輕的對她說話。人說時間能把一切都沖淡,這話也對也不對,這要看當時是處在什么樣的境地。比如他,一直在外地,與她的空間距離遙遠,確實淡了許多,想她時也能忍住不撥打她的電話就是明證,那樣其實很好。然而,他回來了,與她相距不再遙遠,被時間沖淡了的那些復又濃烈起來,讓人止都止不住。
鄭義不關心雙山是不是真就仙女獻“花”,他只關心甄琴。本來一回來就想聯系她,想看看她美麗的容顏,想聽聽她久違的天籟。聽了父親一席關于雙山的傳聞,不管他所舉的例證是真是假,肯定有一定的由頭,不然哪會空穴來風。既然雙山已被披上了好淫的皮,正如當年所想的一樣,他不能給甄琴的生活增添讓別人有哪怕只是一丁點兒的談資。
看望過了奶奶,他已準備離開,走之前,鄭義決定到萬卷書走走。
3
接了一通電話,甄琴終是全醒了,睡意了無,天已大亮,啁啾的鳥鳴稀釋在晨風里,霧早散盡,雙山頂上環著太陽的光輝,如同戴了個翠油油的瓜皮帽。
又是個大晴天,浙江那地方聽說熱得很,晚上睡覺風扇一夜不息,身子還得盡量的擺開來睡,要不汩汩而冒的汗水便會把粘在一起的地方焐得稀皮。說起浙江的熱,男人和二柱曾經就說文解字了一番,男人說人人的睡姿都是一個大字,二柱說不完全對,睡成大字的是小女孩兒,男人們睡的是太字,女人們睡的是夾字,惹得一眾男女跌笑不止。
浙江的天要亮得早些,男人現在恐怕早已是蹲在腳手架上了,頂著日頭,汗珠兒摔落成一朵朵菊花。
剛起床,電話又響了。甄琴心說,這死人,剛才忙慌慌的掛了,現在又有啥子要說的?
拿起來看時,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喂,哪個” ?甄琴接別人的電話都很禮貌,聲音和美。
電話里卻沒回答是誰,問說:“你還好嗎” ?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澳阏夷膫€” ?甄琴心說這人肯定是打錯電話了?!罢业木褪悄恪?。電話里說?!澳愕降资悄膫€” ?甄琴一頭霧水。“聽不出我來了” ?電話里說:“聽不出我是哪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你了” ?!澳愦蝈e電話了” !甄琴說罷便要掛電話?!皼]有打錯,找的就是你” ?!澳悄闶悄膫€嘛” ?“真記不得我了” ? “不好意思,真記不起你是哪個了,一定是你打錯了” 。
“……”
“……”
“打是絕對沒有打錯” 。沉默了一會兒,電話里幽幽地說:“只是想不到的是,你終于還是忘記了我”
“……”。
“已記不得我就算了,只要記得你今生還欠某某人一件事就行了” 。電話里的人像是下了很大的勇氣,努了許多的力,方得以說出這句幽幽的話來,聲音聽起來很是傷感。
“莫名其妙?!闭缜賿鞌嗔穗娫?。
我欠了誰的一件事呢?我能欠誰的一件事呢?從親友間的大小錢賬收支,到鄰里間的輕重事務往來,甄琴想破了腦殼也沒能想出那么一個人和那么一件事。對方又說的言之鑿鑿,真讓人神思沒落,不踏實,心里邊便咯兒間間的,總覺得有點兒什么不對。她是個直性子,一根腸子通屁股,心里裝不下半點兒事,平時針鼻子樣大的一點兒事放在心里,都會讓她一整天不得舒服。
甄琴是個很嚴謹的人,關乎財帛,既便一針一線都要與人算清,收是收的,送是送的,賬要算,理要清,從不留話把,舌頭和牙齒好都還有個碰磕之時,人這一輩子要說長也不算長,要說短也不算短,不定哪天有個翻臉的時候,念起來聒臊耳朵。至于人情方面,只有別人欠她的,她不會輕易求人,偶有所求,想方設法在別的方面也要盡力彌補還清。常言說來生債好還人情債難還,她不想過后被人提起來教育挾制。
肯定是哪個二百五打錯了電話,或者就是哪個狗日的爛雜種以為老娘的男人不在家就跟老娘來這一套,以為老娘都跟其他的女人一樣,打錯他的主意了。甄琴越想越覺得就是這個道理,心里便恨恨的,堵得慌:“還想我了呢!想他老媽” !甄琴在心里罵。
4
鄭義坐在河岸,摩挲著手里的電話,對了萬卷書,再一次放映著在他心里刻畫了千百遍的景象,陽光一如想象中的明媚,暖暖的,亮亮的。
第一次見到甄琴時,大概是四五歲的時候:清清秀秀一個可人兒。是姑媽帶她來看望奶奶,歇一夜,姑媽自去,留下她,說是服伺奶奶,添個火、摻個鍋什么的有個喊嘴使喚的,十天半月不定,有時間自會來接她。不出半天,他們便混得熟識了,伙做一堆約做一團的玩耍。其實,那么小,什么也做不了。奶奶也沒指望她做啥,只交待了他不要帶她走遠,怕遇著背娃娃的老者把他們背去換燒酒喝了。鄭義自根就是一個沒耳性的野人,當時嘴里答應得叮叮然然,轉過背就忘得個干干凈凈,奶奶的交待早已撂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倒是時刻惦記著,卻禁不了鄭義連哄帶騙的攛掇,于是跑得無影無蹤,玩耍得不亦樂乎。于是,黃昏里,村莊上空便時常飄蕩著奶奶長聲老氣地呼喚他們歸家的喊聲。兩個花貓兒似的回來了,她只是被奶奶教訓說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師娘跳假神,而鄭義就少不了絕種兒花苞谷五保戶砍腦殼的勒脖子的……被奶奶一長串惡毒的咀咒。雖然奶奶的咒罵很是惡毒,對鄭義卻是不癢不痛,不像母親的竹條子,抽在屁股礅礅上馬上就是一條紅楞楞。他卻仍是貪玩,帶著她四處的野。她也聽話,尾巴似地跟著。他們毫無顧忌地在對方面前小便,她伸出食指刮著臉蛋羞他。鄭義不明白她為啥要蹲著,問她,她說有福之人蹲蹲尿,無福之人狗滮尿,鄭義問哪個說的,她說是祝英臺,她說姑媽給她說過,沒家教的人才站著,說很久很久以前,梁山伯也像他問她一樣問祝英臺,祝英臺就是這樣對梁山伯說的,鄭義當然不明真偽,但也想要做個有家教和有福的人,于是也學她一樣了,三五天下來,居然也成了習慣,不防被老爹發現,拎住他的后領一把把他拎了起來,大耳刮子扇得他七葷八素:“男子漢大丈夫,屙尿也要頂天立地,哪能像個婆娘型”!這話鄭義不明白,心說站著和蹲著不是一樣的?嘴不敢犟心卻不服。卻也恢復到從前的樣子,一是因為這一巴掌不輕不重的份量,二是因為鄭義自小的惰性。尿脹了,叉開腿,掏出來就屙,多干脆!蹲著要脫褲子,又是蹲下又是站起的,麻煩。
因這一童趣事,鄭義對初見時的這段記憶猶深。
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甄琴村里的民小沒四年級,要到離家很遠的中心校,鄭義姑媽便把她送來交與奶奶,于是他們便在一個學校上學了,因了自小熱熟,他們自然便坐到了一起。初時,好得同穿連襠褲一樣,時日一久,便難免有扯皮的時候:她不讓鄭義抄數學作業,鄭義也不教她寫作文,于是便在課桌中間劃了楚河漢界,誰的手肘若是超越,少不了要吃對方一記狠拐,卻每每都是她輸,淚珠兒便晶瑩瑩的吊在了臉上。于是便感嘆寄人籬下,好可憐,是含著眼淚過日子。完全是大人的口吻。
當然,扯的時候少,好的時候多。鄭義比她大一歲,又因是表兄妹的緣故,在學校里,鄭義便充當了她的保護者。很多時候與同學打架而弄得皮脬臉腫,大多是因為她。而放學后一起去割豬草,只要這一天他沒得罪她,他便可放心的掏雀兒窩或是套野雞了,她籃子打滿了后會幫鄭義把他籃子也割滿,鄭義少挨母親多少竹條子,多半也是她的功勞。
因了萬卷書這一天然的攔河大壩,赤水河在這里便緩了一緩,汪成一片水灘。那時沒電,有人便把這水灘略加修葺,蓄成一小小湖泊,建了面房,鑿渠引水推水磨。這小小湖泊同時也成了孩子們的天堂,鄭義每個夏天都是光著屁股在這湖泊里消磨完的。如今電方便了,那水磨也就失去了角色,早不知了去向,只留下一所破垣倒壁的房舍,在他心里倒成了一處勾憶的遺跡。
他從小就是一只懶蟲,懾于母親竹條子的威力,鄭義和甄琴經常來萬卷書給奶奶磨包谷或搟面條。一放下背篼,他便逃到了灘子上擲石塊打水漂,看那石塊在水面上優雅的跳躍,踩出一朵朵雪白的蓮花?;蚓褪亲谌f卷書前手托下巴發呆,聽那水的書頁嘩啦啦翻響。直到甄琴變成了一個白毛女,把一切都弄好了后站在面房前喊,鄭義才收回神思,磨蹭著和她一起回家。
他們一起來洗衣服,捉魚逮蝦,光著腳丫子在灘子上瘋跑。萬卷書留有鄭義太多的記憶。
小學畢業后,甄琴就沒能再上學,回去了,而鄭義去了很遠的鎮中學,于是便一年難得幾回見,三年初中回來,不經意間她已變成了大姑娘,婷婷的,不再和他如前無有拘束。她給他織了件毛衣,他放假時來送給他,他拉她到萬卷書,坐到那書頁上,她溫順得如同一只羔羊,唱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鄭義跑前跑后地變換著角度,看得她粉臉上現出羞澀的紅暈。手里沒相機,眼睛是鏡頭,底片在心底,她的影音便都攝在心里了。那時候,鄭義突然發現她很美,心里便暗暗的許了個愿,等有條件了,要為她在萬卷書上照張像:暮春,近午,陽光明媚,赤水稍枯,書頁上稍高的地方,露一處處小小的凸起,干干凈凈,她身著白底或紅或紫碎花襯衫,扎馬尾,著涼鞋,挽一折褲腳,也或不挽,側身,坐萬卷書中,左手撐一頂小紅傘,歇在肩上,右手撩入水簾,任那水花在指間歡快跳落,臉上泛微微的笑,純純的,甜。背景波光蕩漾,柳色青青。
可惜他一直沒這個條件。
他們一直耍得很粘糯,老爹老媽便明里暗里敲鄭義的邊鼓,常常在鄭義面前有意無意地講些近親結婚子女如何差池的事例,鄭義很是反感,次數多了,不免頂嘴:“在我面前說這些做啥” ?!二老燦燦地說:“沒有啥,只是擺閑龍門陣” 。擺閑龍門陣?吃菜吃心,聽話聽音,響鼓不用重錘打,再日膿的人都怕聽得出其中的韻味。其實,鄭義覺得他和她只是從小在一起玩耍慣了,而現在也喜歡在一起玩,就這么簡單純粹,并沒大人們想的那么復雜。而現在認真審視起來,真還有那么一點點兒意思。他的逆反心理便上來了:“是那些人日膿,近親怎么了?!不就是后代人有所差池嗎?不要孩子不就得了”?老媽噎得呆著白眼仁兒,老爹嚴著聲:“要不要孩子是前后二家兩個大家庭的事,不只是你兩口子的事”!老爹拉明直道的教訓。最后說:“有兒不娶雙山女,這是老祖先留傳下來的祖訓”。轉而讓鄭義呆住了白眼仁。
第二年春天,甄琴終是定了婆家。天地間萬紫千紅,季節美麗得近乎做作。
鄭義便不止一次在心里日噪自己的先人板板。
鄭義時常在心里設想,當他撥通她電話的時候,她會是個什么樣的表現:驚奇?激動?歡喜?抑或什么也不是,只靜靜地,沉默。就只沒設想過她會聽不出他來。他隱忍了這么多年不聯系她,除了許多不可言傳的因素之外,潛意識里也有當某一天一旦撥通她的電話便給她一個意外的成份。想不到積沉了這么多年要給她的意外沒給成,反而收到了她給的意外:“莫明其妙”。鄭義鼻孔里于是就酸酸的,眼角便濕潤起來,澀。于是自恨:這么多年不聯系都過得去,只想走之前聽聽她的聲音,現在是怎么了?自討沒趣。便忍不住想把手里的電話如同小時候打水漂一樣撂進河去,卻隱隱的有著一種預感:她一定會回打過來。想著她對自己的陌生,心說,這樣也好,就此淡去,心里卻楚楚的騰起一種痛來。
緩緩地,他按下了關機鍵。
5
甄琴的母親前兩天來約她一起去看一眼外婆,說好了今天去的,得早點動身,實在是想不出還欠著誰的一件什么事,那就暫且不想。男人打工,兒子讀書,她一個人在家,地里的活路尚可擺一擺,籠子里那群瘟收的和圈廊里的那兩個喪卻是一天三頓要人伺候,一步腳都離不開,要走哪里都不方便,只有走之前喂它們一頓,再在食盆里多下點料子由它幾爺子自己去吃,下一頓就只有等天黑前趕回來才喂了。說去看一眼真還就只是看一眼,甄琴是到哪里都是屁股還未坐穩就要車身的人,忙慌慌的象是有鬼在后面追。這年頭想不通弄不明莫名其妙的事情太多了,有這一件不嫌多,無這一件不嫌少,先丟一邊。
在外婆那里讀書時,每年甄琴的生日外婆都要煮兩顆雞蛋,說是給她接尾巴,說現在給她過生日,以后她才會想到給她過生日。
本來是要等到外婆的壽辰才去看她的,可是怕等不到那天了,甄琴沒出嫁前,倒是經常都會去看望她老人家,而出嫁后,就只能是一年兩次了。一次是年初,給老人家拜年,一次是年中,給老人家祝壽,而這次非年非壽,是老人家病了,九十幾的人,哪承得住折磨,早晚便是那邊的人了。再綿纏恐怕也綿纏不到她壽辰,再不去,恐怕就再沒機會了。
再忙也得去看一眼。
每次去外婆家,甄琴都會不由自主的想起鄭義來。自從她嫁過來后,再也沒見到過他,他一直在外讀書,以至在外工作,關于他的訊息,僅只是舅舅舅媽嘴角遺落的片言只語。不是聯系不到他,舅舅那里就找得到他的電話,她不想特意的去知道他,牽牽扯扯斬不斷理還亂。如此隱隱約約,很好。
外婆給她過生日的兩顆雞蛋,鄭義跟著沾了光,一人一顆。到鄭義生日時,舅媽也會煮上兩顆,也是他一顆她一顆。沒讀書了,在家母親也會給她煮一顆,每每這時她也會想起鄭義,她自從嫁過來后,自己當家,沒人在意她的生日,便再也沒過過。
最后一次生日是鄭義給她過的,禮物是一張明信片。
甄琴定親時,鄭義從學校跑來,目光迷離得有些深邃,幽幽的看她,臉上的肌肉拉扯著嘴角,顫顫的,動,不像是笑,也不像是哭,終是沒動出一句話來。老爹老媽熱情地接待了他,給他講些感謝外婆及舅舅舅媽和鄭義的話。感謝他們家對她多年的照顧。她們兩家親戚是踩不斷的鐵板橋,以后她成家了,也要大家時常走耍,路是越走越近,親要越走越親。鄭義哼哈著應付,眼睛的余光卻不時脧著甄琴。甄琴不敢看鄭義的眼神,那眼神讓她揪心,酸酸的,疼。
一直以來,父母經常轉彎抹角的對甄琴旁敲側擊,她耳朵里早塞滿了父母關于近親的諸多弊端的言說,甄琴好反感,好像她們真有什么似的,父母說既便是眼睛瞎的也恐怕看得出其中一些端倪,她無言,她和鄭義是耍得粘糯,心中也真的似有若無地牽掛著,朦朦朧朧,總覺得隔著或相連著點什么,大概就是所說的心有靈犀,她們卻誰也沒來那輕輕的一點。
甄琴應下父母為她定下的親事,并非近親一說讓她止步,她們就近親一事曾拿別人的例子來言論過,雖說的別人,卻是心照不宣。之所以應了父母,是鄭義是個有出息的人,她看得出來,書讀出來就能飛出大山,她不愿也不能拖鄭義后腿,未來,她和鄭義絕定不在一個檔次,她明白她們只是一場無果的花事。
鄭義與她終是沒說一句話,禹禹歸去,對著鄭義隱入余輝的背影,甄琴在心底喊:“哥,哪個叫你要讀那么多的書呢 ?!”
十九歲那年,她終是要嫁出去了,婚期定在臘月。和其他姑娘一樣,最后這在娘家不多的時日,多半是在親友間次第走耍,以為拜別。她到外婆家時,他也在家。那天是星期六,也是她的生日,這是她早就計算好了的。
是夜,她和他去到萬卷書,再一次追憶童年。月亮隱在云隙里,天地間彌滿一種淡白的迷離,包裹著她們。她們沒說一句話,偶爾對視,眼里是一種無法意會的東西。夜漸深沉,赤水嘩嘩的響,越顯的靜。他終于忍不住,擁她入懷。她覺得好突然,又覺得很自然,臉燒得滾燙,心臟就要跳出胸口了。他吻著她,手不安份起來。她身子止不住的顫悸,一陣緊過一陣,抖得篩糠。
她們差點就做出了出格的事。
回來后,他送了張明信片給她。
從箱底翻出明信片,這是鄭義留給她的唯一一件念想的實物,她有時也翻出來看看,回味一些甜蜜。正面是一對頷首相偎的情侶,坐在開滿紅白花兒的草地上,遠處,天空里嵌著彩霞,彩霞下橫著山崗,山崗上抹著夕陽。背面,是他題名為《晚夕》的一首小詩,甄琴再次細細品讀:
當我試圖走進上帝的伊甸園時
你將墜紅塵
想要挽住你的手
歲月卻是無法回歸
可否,把你成為一種風景
在我的每一個黃昏
成為一種心情一種痛
成為一種相思一種愁
字跡都有些變色了,少了往日的靈氣,在漸漸淡去。畢竟,已經經歷了二十年的時光!
晚夕,是挽攜還是惋惜?誰知道?!
甄琴幡然醒悟,是他?一定是他。
每當甄琴一想起那個生日,心里便有種莫名的顫動,那情景歷歷在目,是她一生也忘記不了的,已經深深的刻印在了她的心底。
翻出已接電話,找到那個號碼,甄琴胸中涌起波瀾。
“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后再撥!”電話里的語音婉轉地說。
甄琴顫顫的心松釋下來,卻也不由的有了某種期盼。
6
鄭義抽出一支煙來,點燃,把自己隱入云里霧里,躺倒青青河邊草上,看高天浮云,心緒牽牽絆絆,穿越著二十年的時光。
甄琴的婚期定在臘月,在過一個多月她就要成為別人的人了。那些日子鄭義好煩躁,總想找點借故去看甄琴,可看了又能怎么樣?越是這段時間,他越不能走近她,他們這樣已經頗現端倪,可別再在別人面前鬧下什么口舌,給她以后的生活埋下隱患。
驚喜的是,鄭義終于還是在奶奶那里見到了甄琴。
不用言語,一個動作或是一個眼神,甄琴心領神會。他們來到萬卷書,坐到鄭義現在躺倒的地方,那夜,月色蒙蒙,鄭義看甄琴,甄琴也看他,他們沒說一句話,嘩嘩的水聲,掩蓋不住鄭義越喘越粗的呼吸。他終是忍不住,捉住了甄琴的手,甄琴的手滑似脂玉,柔如靈蛇,鄭義擁她入懷,一陣陣顫動,甄琴抖如一只溫馴而驚恐的羔羊,埋首鄭義懷中。鄭義膽子大了起來,托起她的臉,迷蒙的月色下,乳白,美得朦朧,閉了眼,吹氣如蘭。鄭義急促促湊下嘴去,滾燙。
甄琴發育的早,十五六歲便日趨豐滿,該凸的地方一點兒也不含糊。她偷偷地觀察過和她一般大小的姑娘們,個個都還像是青澀的桃兒,沒有誰像她這樣仿佛是熟透了的紅富士,胸上夸張得像是藏了一對兒活物。這讓甄琴很是有些難為情。甄琴一出門,多少男女不論老少都會為之側目,男的目光是欣賞,也有瑣狎,女的目光是羨慕,也有嫉妒。后來甄琴甚至覺得自己這樣挺著高高的胸脯人前來來去去,不用別人說都顯得是有些故作風騷了,以至于后來連走路都不敢再昂首挺胸,以至后來她借鑒了母親的經驗,找來一條白布帶子把它們捆綁起來了,不讓它們好像隨時準備著要蹦出來的樣子再丟人現眼。鄭義抖著手,一圈一圈地解那布帶。也記不得是從哪里得知的,漢時的女人都以平胸為美,都以帶束胸,心想,琴兒好傳統,猛然驚悚,不由頓了頓,終是禁不了那帶里尤物的誘惑,釋放了它們,它們很冤枉的被關押了兩年,一旦掙脫了羈絆便急不可及待地跳將出來。
甄琴一陣陣戰栗。鄭義說你真是不可理喻,別人想方設法的都要讓它們成長,你倒好,卻刻意地要把它們隱瞞,你知不知道這是你對自己身體和心理的一種摧殘?以后再別這樣傻了,就讓它們自由發揮,你不知道它們就是一對活潑潑的玉兔兒,是它們的貢獻讓你有多美了!甄琴顫抖得厲害,抿著嘴,心說原來我在你的眼里僅僅就是這丁點兒的美???
甄琴眼角閃著瑩瑩的光,身體漸漸舒展開來,潤潤的,浸染在渾暈的月光里,像一條夜浴的魚。
鄭義的手顫抖得厲害,沁著汗,怯怯的如蛇游走。
他們從小兄妹相稱,那刻,鄭義感覺他在犯罪,正在墜往地獄。然而,他胸中狂潮涌如排山倒海,他已顧不了那么多,向下,再向下。他胸中的狂潮似乎已臨極致,早已容不得他停手。
甄琴的身子猛然抽搐,曲成一只水靈靈的大蝦,忍不住顫出聲來:
“哥——。”
甄琴的顫聲細如受傷的雛燕呢喃,有羞怯、有壓抑、有可憐可憫,更多的是恐懼。酸楚凄婉,百轉千回。鄭義一下子五雷轟頂,這細細的一聲“哥——”硬生生地把他從地獄邊緣拉回到人間。
鄭義胸中那洶涌的狂潮慢慢退去,他冷靜下來:怎么可以傷害琴兒呢?不能因為一時的沖動而給她以后的生活蒙上陰影和留下禍端,他不想因自己的過錯讓她以后受到她男人的一絲絲撩挾和壓制。
鄭義突然好恨自己,居然做出這等無恥的事來,差點兒就鑄成了彌天大錯。他跑到河邊,把頭插進冰冷的水里。
甄琴束帶緊衣,曲膝頜首,再不敢抬頭。鄭義受水一激,清醒了頭腦,看甄琴縮做一團,楚楚可憐的樣子,越發的悔恨,手足無措起來,默了一會,方囁嚅著,說:“琴兒,對不起,哥怎么可以這樣呢,哥該死……”甄琴躍起身來,左臂勾住他的后頸,右手捂在他的嘴上,仰了面,沐月如水,一臉的平靜,定了眼,直視鄭義:“哥,現在不能給你,等我過去了,以后一定給你一回” 。她眼里溢滿溫柔,鄭義呆了一呆,雙手忍不住又圈住了她腰。良久,鄭義捧住她的臉,看著她認真的眼神,點了點頭,忍不住又湊下嘴去。
時間真能漂洗一切?
赤水河一如既往的淌,清,涼,渲渲的響,卻早已是物是人非。鄭義重拾少年時的石塊,努力向河面擲去,幾個起落,彈出幾朵水的蓮花,一圈圈的放大,暈了開來。鄭義忽然明白,生活就像是那石塊,無論如何越躍,終是要沉下水去,而水面上閃現的美麗,盡管無限的放大,也只不過燦爛于彈指之間,終是要歸于靜寂。
7
甄琴到外婆家時,鄭義已經離開,一打聽他的電話,真就是那個號碼,甄琴好失落,二十年來他都從沒聯系過自己,到如今才聯系一次,難得回來一回,他肯定是有很多話想同自己說,可我咋就聽不出他來呢?甄琴心頭隱隱的被壓上了一塊石頭:一定是傷著他的心了,一定恨死了我。甄琴每次這樣想,忍不住又一次撥打鄭義的電話,而每次都是無人接聽,她心頭的重壓又增加了一分。
甄琴知道鄭義故意不接她的電話,便借舅舅的打了過去,鄭義以為他前腳剛走,奶奶就跟著去世。電話里急切地問:“爸,是不是奶奶……?”甄琴想笑,卻笑不出來,心尖兒顫顫的,沉默著。電話里鄭義急急再問,甄琴忍不住了,順了順氣,幽幽地說:“哥,我是琴兒?!?/p>
鄭義電話里恍然大悟地:“哦……”
甄琴說:“哥,咋不多耍幾天?難逢難遇來一次,也不到我家去耍”。
鄭義不吭聲,甄琴急了,問:“哥,你聽到沒有”?鄭義說:“聽到的”。甄琴頓了頓,說:“我知道你生氣了,電話里也不說清楚,你一去就是二十年,口音都變了,我哪能聽得出是你來”。
“……”
“哥,二十年來你從沒聯系過我,是不是不知道我的電話”?
鄭義說:“我一直都有你的電話,就是你改了號碼我也知道”。
甄琴心里熱起來:“那為啥一直不聯系呢”?
鄭義說:“你呢?難道你問不到我的電話?你咋不聯系呢”?
甄琴明白,他們都是一樣的心情。末了,說“我欠你的事,我記得的”。
可是,記得又能如何?自己不是自由之身。
結婚時,甄琴就在箱底壓了一套行李:一條被子,一床被單,一個枕頭,一塊枕巾。這套墊蓋從未用過,每年甄琴都要翻出來曬它好幾回,男人曾問說咋個不拿出來用?這樣擱著不是用爛了而是擱爛了,好可惜的。甄琴說惜著以后用,男人說以后用以后的,現在用現在的,用爛了又再置辦。甄琴說以后的是以后的,這一套留做紀念。
留下一套新婚的墊蓋,這是甄琴心中的一個結,又有誰知呢?
男人對她很好,當然,和許多夫妻一樣,好的時候好,不好的時候小吵小鬧也是少不了。結婚這么多年,牙齒和舌頭好都還有個碰嗑之時,兩口子居家過日子或多或少哪里沒有一些爭執的。卻每次都是男人先輸,讓著她。饒人不是癡漢,癡漢反而不會饒人,男人并非是個站做一堆坐做一團的日膿包,精得很,兩口子理點口嘴沒什么的,在那些無關要緊的小事上都讓著甄琴。甄琴也并不是那種橫而無理的人、屙泡尿都要站在坎坎上。甄琴輕視那些紅眉毛綠眼睛地把男人呼去呵來的悍婦,也瞧不起那些被婆娘撐控著腦殼的■耳朵。不讓男人有一點兒個性不行,沒個性的男人不象男人。由著男人使性子胡來也不行,橫沖直撞沒彎轉的男人不是好男人。所以有個大務小事她們一般都是商量著辦,即便偶有分歧,甄琴最多也就是耍點兒小性敷衍敷衍面子,大方向還是男人說了算。所以他們一直過的還算和睦,這讓村里的人們很是羨慕,這一點甄琴還算滿意。只就是男人在某些方面總是不開竅,大大咧咧,木納,或者男人的腦殼里根本就少長了那根筋。想要那事了,就像捆苞谷草或是扎谷物袋子一樣把她扳翻了壓在身下,不想要了,就像捆好了苞谷草或是扎好了袋子一樣把她扔在一旁,也不管她尚無準備或余猶未盡,只管他自己軟癱癱的睡去,也沒一句暖心窩子順情順意的話語,這一點上讓甄琴倒真是很不舒心。
不經意間,結婚已經二十年了,日子波瀾不驚的在日升日沒中消逝,其間偶有波折,也只不過是些油鹽醬醋的煩瑣,就像是一片飄落大海的枯葉,把生活過成一道程序,隨波逐流。
多少陳年舊事都沉淀在心海的水底了,快樂的,傷痛的,不痛不癢的,都早已生銹、銷蝕,而在沉沒時冒起不多的那幾個泡泡,也早就破滅在剪不斷理還亂的記憶邊緣,許多的往事已無從打撈,而鄭義的電話就像是一個極其認真的潛水者,偏偏在甄琴沉寂的心海里找到那些記憶的線頭,牽牽扯扯串起那些早已陷入淤泥而尚未消蝕的記憶。
是啊,記得又能如何呢?結婚前所做的事與別人無關,而結了婚,有很多事就再無可能。甄琴總覺得這樣在心里念著鄭義,已經是很對不起男人的了,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說:“哥,誰叫你當時那么老實”?
“……”
“哥,以后你還會打我的電話嗎”?
“……”
“哥,以后你不時打個電話給我,好嗎”?
“……”
甄琴的心里漸次充溢著越來越多復雜的滋味,眼角濕潤,聲音無力起來:“哥,我可以打給你嗎”?
鄭義默了默,說:“可以。”
甄琴心境慢慢寬松起來,眼角淚珠無聲滑落。
8
每次有電話打進來,甄琴都會情不自禁的有著某種期盼,滿懷希望,即使腳手不閑,也要丟下急促促地翻看,而每次都悵然若失,氣不免又泄了一回。就連每天六點半男人打來的電話,她也要看上一看,確認無誤了方才心落。這在以前,她是從來不會的。
然而,鄭義始終再也沒有打過她的電話。
甄琴忍受不了這種從希望跌落到失望的折磨,就給鄭義打過電話去,可是上班時間打,怕他在單位忙。下班時間打,怕他在家里,影響甚不好。不打時想打,打通了又覺得沒說的。她問鄭義你是不是覺得我好無聊好可笑?鄭義說沒有,她說你一定以為我是他沒在家空虛了才這樣無休止地糾纏。鄭義說我的電話不分時間和地點,任何場合都可以打,至于什么空虛什么糾纏,我怎么可能這樣想你?你別總是自己有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鄭義如是說,甄琴當然相信,可是如此記掛著一個丈夫之外的男人,她為自己的思想和行為感到羞恥。明知這樣不好,可止不住的要想,這個冤家,二十年都過來了,打電話就打電話,提勾勾引系系地說什么欠他的事。
甄琴神思開始有點兒恍惚了,不是把鍋坐在火上本要放油的卻摻了水,或就是炒菜時少放了味精而多放了一次鹽,不像以前再忙也忙得有條有理。一個人在家,干也是一頓稀也是一頓,飽餓不知,茶飯不思,就算是一口不吃一口不喝,也要強撐著,拖了軟綿綿的身子山里屋里料理。時間不等人,地里的活路半點不能拖延,卻是拿起鋤頭,虛汗就冒,腳手無力,沒有了以前做啥子都風風火火的氣勢,時常雙手交掌拄著鋤頭,木木地望著山外,呆。豬牲口也耽擱不得,青草精料還得好生伺候,看著那畜牲埋頭埋腦地吃食,半點也不知其命運是秋后就要問斬,甄琴突然羨慕起毫無半點煩惱的它們來。
甄琴蔫蔫纖纖,去醫院里查不出病來,西藥中藥不管有無效果,吃了幾大包,情形一如繼往。母親看在眼里,疼在心頭,這情景是撞磕著了什么齷齪的,需得要神藥兩解,方才湊效。于是自主從山外請來一個神漢,擺起香案作法,要下陰間去給她問個緣由。甄琴知道自己的病根,哪信這一虛無縹緲的套路。只是自己的病根說不出口,只得由了母親張羅,權且解一解她老人家的心內的焦慮。
香煙裊裊中,神漢一陣陣抖索,忽明忽暗的燭火映著他的陰森臉目,口中念念有詞。母親神色肅穆,立耳細聽,甄琴神魂哪在于此,早已從這怪異的氣氛中脫殼,穿越時空,飛回到了那些和鄭義廝磨的時光。
神漢從陰間回過神來,告訴母親,須給甄琴找個白姓百歲干爹,方解得其中冤孽。甄琴好笑,三四十歲的人了還要拜寄個干爹?哪里去尋百歲老人?又要是姓白的,這不是成心作難嗎?且不是無解了?埋怨母親:“說別信別信這種騙人的巫師邪教,就是不聽,偏偏要無中生有的找些事來磨,現在好了,信出來了一個大難題”。母親說:“天跟地下生攏了?事在人為,辦法總是有的,寧許人,不許神,許下的愿是必須要去了的,就拜寄白果樹吧”。甄琴不由的又想起對鄭義許下的話來,心說,論許人不許神?許誰都不好許,神是虛無的,了與不了或者是用何種方式來了,都可以由著自己。而人是實實在在的存在在那里,許下了就不好了了。
母親所說的白果樹,在縣城城北,古樸蒼勁,巋然屹立,少說也有幾百年的歷史了。甄琴從心底就不信這些東西,只是不好逆拂了母親的好意。不過,拜寄白果樹,就憑它仙風道骨的樣子,也不冤了。
備下了香燭酒水,糕點果品,母親做她的伴,在樹前跪拜了,虔誠地敬獻了酒食,何事何求一一通報了,母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她已經得到了它老人家冥冥中的庇佑。
白果樹下設有一算命的卦攤,專做來朝拜的善男信女的生意,先生號稱“小溫諸”,見甄琴母女行色虔誠,便招呼抽一靈簽指點迷津。甄琴連聲推辭,哪里還想折騰,生怕再整出點沒頭沒腦的事來,母親卻不管她的反應,自顧抽了一簽,簽云:云開霧散。母親不解,請先生明示,小溫諸子丑寅卯一番推演,得出結論:若能交過生期,就可百事大吉。
甄琴猛然驚悚。
新婚夜,男人急不可待,急迫得有些粗暴,三下五除二,殷殷桃花綻放,是鄭義留給男人的,只有男人才有權摘取,甄琴仿佛云里霧里,便被男人摘取了,狀如強制執行。甄琴眼角便掛下了淚來,不由的想起鄭義,自那一刻起,甄琴就決定了也要為鄭義留下一套墊蓋,決定了要把嶄新的它們連同雪白的自己一起在某天夜里在鄭義面前一一攤開,甄琴甚至在心中暗地里確定了這某天夜里的日期,設想了這一良晨美景:星如螢,月如水……
難道真就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9
奶奶像一顆腐爛了的果子,終于沒能煞過她自己的生期,她的葬禮上,鄭義見到了甄琴,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奶奶的葬禮她是一定要來的。沒料到的是,二十過去了,她豐滿依然。只是少缺了記憶中的那份靈性,臉色蒼白得有些憔悴。電話里她說她不知得了啥勞什子病,茶飯不思,整夜整夜合不了眼。鄭義明白,這是拜他所賜。自他給甄琴惹起諸般煩惱后,便自覺的收匿情感,深深藏在心底。此時,愛憐一下子如泉突涌,忍不住想擁她入懷。他看向甄琴,甄琴也看向他,四目相對,甄琴眼里溢滿憂怨,如微曉之曦、初月之明,在無聲地流瀉。鄭義盡力內斂陣陣泛起的心痛,顯露出無比的熱情,招呼、問候,和旁人大聲閑話。
上次鄭義回來,難得回來一次,本打算找甄琴聊聊新形舊事,因老爹關于雙山仙女獻花頗生淫亂一說,讓他卻步了。不是他就信了這一無端之事,關鍵是別人就是那么看待雙山的,之前他和甄琴的種種事跡,隱隱的好像有所知曉的人還不少,雖事隔多年,若是他倆走在一處,就算什么也沒有,也絕少不了會有人無端端的生發出一些揣測和聯想,這一點讓鄭義不得不防。他不在乎什么,他是怕甄琴因他而受這些沒來由的氣。為了她的清白,二十年前血氣方剛時他都做得到拿得起放得下,一供齋都做了,別到頭來毀于敘一敘舊這一根豬尾巴上,這違背了他的初衷,是他最不愿看到的。走前到萬卷書走了一圈,種種往事歷歷在目,終是忍不住打了一個電話過去,本意問候一下,畢竟他們曾經共同有過那么純真的年代,并且一別就是二十年,從情從理都該問候一下,想來定無大礙,當甄琴已聽不出他來時,他當時就后悔了:聽不出來就聽不出來算了,一時心血來潮說什么欠與不欠的事?
甄琴三天兩頭打他電話,談丈夫和孩子,滿足和幸福洋溢,也談他們的往事,話語間掩藏不住綿綿的情思。也談她現在的狀況:一面忍不住要打他的電話,想要知道他的信息,一面又覺得和他這樣是在卿卿我我,很對不起男人。她說她在感情的漩渦中承受著冰火兩重天的煎熬。
鄭義知道甄琴很傳統,只是想不到她傳統得如此偏激,鄭義暗自心悸,這樣打打電話聊聊天就讓她如此的不堪重負,要是真要她兌現她當年許下的承諾,那還不要了她的命?鄭義本想跟她證實一下父親關于雙山的酒話,聽她這么一說,哪敢再問,她的想法多,生怕她又會生發出許多無端端的想法來。
鄭義沒辦法讓她從這種兩難的境地解脫,她的電話不接也不是接也不是,他左右為難,只能不打她的電話,他想讓她這糾結的心緒在時間的清理下慢慢消退??僧斔鎸嵉爻霈F在他面前時,他那些努力壓在心底的情感又止不住的沉渣泛起,忍不住想要把她置于自己的懷里,輕輕的、輕輕的將她撫慰。
他們選了一個清靜的所在,坐了下來。奇怪的是,電話里是那么的默契和投機,當真面對面時,沒有話了。他們默然而坐,不時相對而視,定定的看對方的眼。其實,不需言語,各人的心思在都在各人的眼波里,表露無遺。對方都讀得懂、會得意。只是偶爾有人經過,才各自急急收回目光,大聲地說一兩句無關的笑。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做賊一樣的心虛。
鄭義在回來那晚夢見了甄琴,在一片向陽的緩坡上,林木疏疏,似早春又象是晚秋,樹上葉片青青,林下落葉成積,雙雙躺倒,陽光從葉隙間透下來,暖暖的,刺眼,眼前不時的就一片空白。又仿佛是夜晚,月朗星稀,寒氣從地底下浸透上來,如臥輕霜。他撫摸著甄琴,那晚在萬卷書的感覺,他翻騰上去,她雙手努力撐在他的胸前,他說他要進去,她說不行,她說她這樣想他念他讓他看讓他撫摸已經是很對不起男人的了,她求他不要破碎她這最后一絲絲微弱的理智。他說他手都進去過了,同樣是他的身體,為什么就不能讓他如了愿呢?她說形式雖相同,但意義不一樣。他不管,他在她身體上用力,她眼角便掛下淚來,晶瑩瑩的,說:“哥,你要強迫我也不反抗,由你吧,只要你快樂”,說罷便松了手,垂下來,緊繃的身體也跟著癱軟下來,閉上眼睛,淚珠滾滾而落:“我會恨你一輩子”。他心中著涼,身體松垮下來,再無心情。醒來只剩一腔惆悵。
這次見到甄琴,楚楚可憐的樣子,讓他忍不住想要擁她入懷,之前所做的種種努力,理由都傾刻間土崩瓦解。
鄭義決定,趁此次相遇,尋出一個機會來,——他不想再有遺憾。
10
逆赤水半里,山崖上洞開數個天然石窟,前人稍加拾掇,在里面或石雕,或泥塑,供起數十尊神佛,善男信女掛功德筑了兩間屋,招了個沒著落的老婦昏晨燒香換水,便是一廟了。每逢會期,四方男女燒香還愿祈福的絡繹不絕。小時鄭義就帶著甄琴前去偷食過供品,捎帶著偷回一些殘燭,多年不見,不知有沒變化。超度奶奶的法事需要前去參拜諸般神佛,鄭義邀甄琴一同前去重拾當年童趣。甄琴嘴角泛著淺淺的笑,眼里注著輕輕的傷,默然同往。
一柄杏黃的大旗在前面開路,緊跟著車馬、轎乘、人物、花鳥和一應儀仗。鄭義和甄琴各執一蓮花燈盞,在端公的鼓樂聲中隨大隊緩緩前行。
一路上沒多大變化,道旁的一石一木還是記憶中的樣子,隨便一處,鄭義都能從中找得到他和甄琴的趣事,他輕聲和甄琴分享,甄琴總是嘴角泛著淺淺的笑,眼里注著輕輕的傷,嗔道:“你那個鬼樣子,記性好得很”!說罷悠悠的看鄭義:“正該記的記不到,不該記的記得好得很”!鄭義明白她所說的“不該記的”,心脈不由涌動, 正欣欣然愉快有加,前面有人大聲說笑:“到此做甚?到此參廟啊”!鄭義回過神來,抬頭看時,已到廟前,廟前不知幾時立了一石刻的牌坊,作為入廟的山門,額匾上金漆大書:到此做甚。
到此做甚?
鄭義不由的心靈顫動:此時此地,如眾人所云,到此參廟。而彼時此地呢?此時彼地呢?彼時彼地呢?時間不同,空間不同,人事不同,思想不同,目的不同。佛祖在此一問,是提醒蕓蕓眾生,不要忘了心中那一份執著嗎?
到此做甚!
一個人出生到這個世界,到此做甚?不管是平庸還是高尚,既然來了,這世界就肯定安排得有一個位置,需要清楚的是要明確自己的位置。一件事發生到某種程度,到此做甚?不管是幸福還是痛苦,既然發生了,就必然有它一定的軌跡,需要清楚的是要明確最終的結果。佛祖在此一嘆,是提醒蕓蕓眾生,不要執迷心中那些個妄念嗎?。
到此做甚?到此做甚!鄭義一路念念思想開去,側臉看甄琴,仍是嘴角淺淺的笑,眼里輕輕的傷。
越過牌坊,回頭看時,背面的額匾跳入眼瞼,寫道是:回頭是岸。
鄭義如醍醐灌頂,忽覺大徹大悟:這是佛祖對眾生最后的勸戒,——就此止步,身在樂土,跳出此間,萬劫不復。不由又看甄琴,還是淺淺的笑,輕輕的傷,沐著夕陽的余暉,一臉的祥和。
11
在外婆的葬禮上,甄琴遇到了鄭義,鄭義還是老樣子,只在嘴上環了一圈胡茬和在額頭橫了兩道皺紋,多了一份成熟和穩重。這在她的意料之中,包括能在外婆的葬禮上遇上他。她想見到他,又不敢見到他,很忐忑。她曾就此一見作出了各種各樣的假設,并且對這些假設都想好了要如何的應對。想不到的是情況完全不合她的想象,這讓她反而有點兒失望。和鄭義一起去參廟回來,他給她講廟前牌坊上的佛理,到此做甚她聽不懂,回頭是岸她倒是有點明白了。那字是不是鄭義所說的意思,她不知道,他只知道鄭義是這樣理解了,也不知他真是這樣理解還是要故意這樣理解。她很傷感、難過,這么一說來,她這樣無休止的糾纏,好象是她不要臉不要皮了。
雙山是一個頗有些名聲在外的地方,只因村子里出了那幾樁丟底賣丑的丑事,外界的人都說是因為這雙山仙女獻花的地形,看雙山女人的眼光也就都邪邪的,男人們還在嘴角上挑出一些意味深長的信息,以為雙山的女人個個都是那不要臉不要皮的蕩婦。
“難道你也是這樣看待我的嗎?哥……”
回來后甄琴再也打不通鄭義的電話,發短信他也不回。于是甄琴在心里下了無數次的決心:再也不聯系他,卻過不了幾天,忍不住又聯系了,還是不回。到后來聯系他好像成了個習慣,明知他不會回,也要空打他一回電話,就當是聯系上了,自己想說的話他已聽到?;蚓褪菍懥艘婚L篇的短信,默默地看了,又默默的刪了,“我們心靈通,他能感受得到”,不爭氣的眼淚便簌簌滴落。
事實上也真是自己不要臉不要皮,一點自尊心都沒有,甄琴好恨自己。
山里的冬天來得早,仿佛是與秋天一同到來的,才入十月,凌風便迫不及待了,刀子般的割人,追著秋的屁股,從北邊兒的山口子里挾了云,扯了霧,呼喊著沖鋒陷陣般的席卷下來,冷不防被南邊兒的山脈斷了去路,被撞了個滿懷,便昏頭昏腦了,頭重腳輕,像個醉漢或是瘋人,在村子里頭忽東忽西的亂竄。忽而鉆甄琴屋后的竹林里,無端端的撤氣,把一支支斑竹搖拽得東倒西歪,那些竹葉片兒便驚惶失措了,瘋狂的晃,晃成了一張張驚恐萬狀的臉。忽而纏裹在褪盡了青春的樹丫間,怨鬼般嗚嗚咽咽,不得片刻的消停。因得了它的氣勢,水霧便狐假虎威了,緊跟著纏裹了過來,滿世界悲戚戚的臉孔上便晶瑩瑩地掛了一顆顆凝著了的淚珠兒。
入冬以來,甄琴真就覺得大限已到,人越發的昏糊,老是做些不著邊際的夢。這兩天只要一睡去,就會在夢里憶起鄭義來,鄭義牽著她的手,伏在她的枕邊,一個勁兒的淌淚,甄琴酸著鼻孔,心中萬千言語有如亂蛇狂竄,卻無從訴說,只在心窩窩兒里直喊冤家,眼淚便熱辣辣的滾落。甄琴要擁鄭義入懷,張起雙臂,鄭義便埋下頭來,蹭在她的胸上,就像一個饑不可耐急于尋找奶頭的孩子。鄭義的頭發仍是那么的濃密,硬,直。就像是剛用皂角水洗過,便有了一股皂角的清香,沁人心脾,這味道是那樣的熟悉,讓她特別舒心。鄭義喘氣如鼓,熱烘烘,甄琴覺得自己的乳房正在接受鄭義的吮吸,無可限制地鼓脹起來。鄭義的臉埋在乳溝里,甄琴要捧起來看一看,鄭義便仰起了臉,淚眼婆娑。還是那樣的俊美,清,秀。甄琴抽著鼻子,心中諸多無頭滋味有如潮涌,就像一個裝滿了長蟲的袋子,都爭相尋找著出路要鉆出來,卻不得頭緒,于是便蠕蠕的糾結。也如一潭忽起漣漪的靜水,無數的細魚彼起此伏跳躍,想要沖出潭來。甄琴總覺著自己真會一覺睡下去就醒不過來,那是分分鐘都有可能的事,鼻子里那兩股風幾回幾回吹出去都仿佛差點抽不轉來。
凌風刮的沒日沒夜,撕扯,糾纏,夜便顯的越發寂靜。甄琴就整夜整夜的合不了眼,這喪風,吹的讓人揪心。甄琴在心里罵,卻是無奈,只得瞪了兩個無神的眼,支楞起耳朵,細細地尋覓那隱在風中的無常。閻王爺正在生死簿上查找她的名字,只待時辰一到便要勾銷。甄琴幾回甚至在黑暗中看到了前來勾魂的小鬼,是牛頭和馬面吧?藏在窗前,伸頭縮腦,抱怨她優柔寡斷,要死了也不來個痛快,大冷的天害得他們如此的辛苦。甄琴幾乎有點可憐他們了,做鬼也不是好做的,一夜不辭寒冷守在她的門前。要不是時辰未到,對這個世界還有些不舍,她真想就此遂了他們的愿,免得尚未落氣就先得罪了前來當差的小鬼,常言說大官好見小鬼難纏,恐怕到了那邊兒也少不了要受些折磨。可是不到時候,不能閉眼,能拖一時是一時,她得防著點,別一瞇眼便被他們一鏈子鎖了去。
12
嗚咽了一整天,凌風終于疲憊,歇了一息,老天早就耐不住了它的糾纏,趁了這一難得的寧靜,便迅即黑了下來。
在外婆家時,每年的今天必定會得一個煮雞蛋,在娘家時母親也會給她煮,然而,現在有誰記得她呢?眼角就潤潤的,濕。終于又汪出兩行淚來。
小溫諸的話猶在耳邊,隨風歸去,就在今夜,是死神與甄琴的約定。
收拾了床上的墊蓋,疊好,抱走,換上那套留了二十年的鋪蓋床單,經過了二十年的光陰,仍鮮潔如新,散著新婚氣息,被面上的圖案是鴛鴦戲水;床單上的圖案也是鴛鴦戲水;枕頭上的圖案還是鴛鴦戲水;枕巾上的圖案仍是鴛鴦戲水,栩栩如生,活靈活現。
甄琴仔仔細細的把它們一一鋪擺開來,仔細到想要抹平每一條折痕,拂凈每一粒微塵。
雖然星不如螢,月也不如水,但這是甄琴與自己的約定,良晨美景,就在今夜。
“過了生期,百事大吉”,甄琴忽然就坦然了。
前不久本家一堂嫂病逝,因久臥病床而忽略了衛生,換老衣時尸身隱隱現出一些污垢,甄琴覺得是一件多么丟人的事,雖說人死如泥,什么都不知道了,生前不管生后事,任由了人們的擺布評說,但甄琴不想讓人看到她是那樣的污穢不堪。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垢跡都會在子孫后代的臉上抹黑。自從小溫諸給甄琴點破了今夜之期,甄琴便隔三差五擦洗身子,而每次都是狠命的搓擦,擦遍每一寸肌膚上的每一條細紋和每一個毛孔,幾乎都要擦下一層皮來,甄琴要來也清白去也清白。
甄琴再次細細地擦洗自己的身子,她要把潔白的自己攤開在鄭義的面前。
看著自己的身子,過了今夜就是四十,仍是玲瓏剔透,白,光,潤。筋路青青,隱隱的,淡。鄭義所說的玉兔兒仍還那樣的活潑,她聽從鄭義的話,不再對它們束縛,它們也像是要把那兩年的時間長回來,一個勁兒的瘋長。結婚時在胸罩里蠢蠢欲動急于想跳出來有所表現,男人卻在這里打了省略號,不作片刻的停留,——盡管這里風光綺麗。像是一個不為沿途風景所動的馬拉松運動員直奔目的地作最后的沖刺,這讓甄琴很是失望。在這一點上甄琴一從開始就恨男人,甄琴把完美的自己交給了男人,男人卻從沒流露過一丁點兒欣賞的神色,哪怕是在眼里閃現一下。每晚要就是睡如死豬,要不就是冷不防扳翻了她,吭哧吭哧運動一番。這讓甄琴時不時不由自主的就想起鄭義來,有時她覺得這些想法很骯臟,這些個骯臟的思想卻糾纏了她二十年,二十年的時間都給了男人,今晚就留給自己一回。甄琴的心不由曖和起來,摩挲著光潔的身體,嘴角便露出了一線淺淺的笑,楚楚的,甜。
責任編輯 尹 馬